我出生的小镇北面几十米远的地方就是一个河堤,河堤下是排排成林的树木,树木旁是日夜不息,春水东流的徒骇河。据《尚书·禹贡》载文说,黄河流到河北平原中部后,分散而流化为九条河,北流入海,徒骇河是其中之一。四千年来,自西而来又悠悠东去的河水载着历史远去,载着时光飞逝,也载着两岸居民生生不息。
它流经我的家乡小镇——垛石镇,小镇上的人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在它的南岸,一座桥贯穿南北,连接着小镇去往北岸的道路。据志载,此桥本为“燕齐通衢”,历史上多次倾圮,多次修复,现今的桥是1936年改建,是济阳县历史上第一座最大的钢筋混凝土桥梁。也因此,垛石镇被许多人称为垛石桥镇。彼时的我们自然不懂“历史”为何物,也从未深究它的来龙去脉,它流经我们的镇子,流过我们的生活,就像白昼黑夜一样自然而然。
不过,我们却懂得,过了桥,就不再是家乡,而是另外的一个世界,有另外的一群人过着另外的一种生活。年岁渐长,却也从未有机会过桥到河对岸去瞧瞧那个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遥不可及的世界。后来,有一个同学因为早恋喝农药自杀,被父母结阴亲埋到河对岸某一个村庄的墓地里。据说,她早恋的男孩子日夜坐在河边痴痴望着河对岸。不久后,有传言那个男孩子喜怒异常,得了精神病,不禁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嗟叹唏嘘。
垛石桥的西面是一个闸口,铁铸的闸门大多时候都是关闭着的,只有汛期时或灌溉期才放开闸门泄水,轰隆隆的水声震耳欲聋,喷涌而下的气势亦是可观,四溅的水珠落到脸上如丝丝细雨,凉凉的触感,却没有轻愁。闸门下东西两边是光滑的大青石,闲暇的日子,临近村庄的女人们都端着大盆来河边洗衣。相识的热络地聊着家常,不相识的很快也便熟悉,伴着此起彼伏的捣衣声,伴着村里女人毫不顾忌的阵阵大笑声,河水漂走一团团洗衣的泡沫。聚集的泡沫一开始还是相依相伴,随着河水渐渐漂远,它们也就渐渐零落,消失在粼粼波光里,不见踪影。我们也常常去闸门,那里是我们的乐园。夏日的午后,每人拿一个玻璃罐头瓶子去到闸门背面的浅水里捉鱼虾,青石铺就的地面因常年的细水长流,长满了薄薄的青苔,踩上去滑滑的,不留神就会一下跌坐在水里,引得小伙伴们一阵哄堂大笑。浅浅的溪流清澈见底,水里游动的小鱼小虾无处藏身,只要眼疾手快就会将它们捉住,放进玻璃瓶里,拿回家看它们继续游来游去。
到了夜晚,晚饭过后,村里的空地上便开始三三两两地聚人。男人们大多先扔下碗筷,聚到一起说着和他们生活不相干的话题。女人们则要收拾停妥才拿着蒲扇,卷着凉席,带着孩子,走出家门。女人们之间的话题则多是生活中的琐事与长短。孩子们在大人间跑来跑去,追逐打闹。夜渐深,孩子们终于跑累了,便躺在凉席上看满天繁星,听着大人们讲或流传已久,或新近发生,煞有其事的各种鬼怪故事,当事人也好像都有名有姓。故事结局当然大多是邪不胜正或善恶有报。从河面掠过的风吹过,盘旋,带着特有的凉爽。许多年后,网上一股中国人没有信仰论甚嚣尘上,不对,他们或许不知宗教为何物,不知信仰是何解,可他们心中自有自己的行事规则和评判标准。道德、善恶一直是他们的是非,他们也深信举头三尺有神明。
每到汛期,河水滚滚而来,我们常常站在桥上看着河水从水天相接的地方跋涉而来,阳光下,闪耀着万点金光,从桥墩的西面流到东面,再挟裹着远道而来的泥沙和树枝,还有一些不明所以的动物尸体渐渐远去,消失在另一个水天相接的地方。偶然会有传言说随水漂来一具无名女尸,被站在桥上的人发现,然后报案。传言沸沸扬扬,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猜测,也成为我们挥之不去的梦魇。好在,我们无数次站在桥上看风景,从未发现传言中的事情成真。
后来,不记得从哪一年开始,或从哪一天开始,闸门不再开启。河水渐渐变成黑色,泛着黄色的泡沫,随风飘出阵阵恶臭,它的河水不能再用来灌溉庄稼,闸门下的浅溪里没有了青苔和鱼虾,亦没有了我们的小脚丫,大青石上也没有了来往的洗衣人和阵阵捣衣声。大堤上不见了悠闲的身影,人们绕堤而行,大都掩鼻匆匆走过。自有记忆就热闹的徒骇河突然寂静下来,如同一潭苍蝇横飞的死水,令人避之不及。好友的姐姐正上初中,参加学校作文竞赛,一篇关于徒骇河污染的作文,竟获得一等奖,一时传为佳话。她成为我们崇拜的偶像,她痛心的文字也让我们第一次真真切切懂得了“环境污染”这个课本上学过却懵懵懂懂的词语,竟如此丑恶地可以淹没一切美好,如此残酷地可以抹杀一切生物,亦如此粗鲁地改变了我们河岸世代传承的生活。
后来,上学离家,断断续续地听说徒骇河一直治理又污染,污染又治理,反反复复。往日的热闹和儿时的清澈永远地成为记忆。春节回家,闲来无事,突生怀念,带着孩子来到大堤上,走过锈迹斑斑紧闭的闸门,迈过大青石下裸露的淤泥,早已枯竭的浅溪边垃圾成堆,看着瑟缩在河心,再不会漫上水堤的河水,心里涌上一片荒凉的悲戚。是谁说过“一片伤心画不成”?女儿和邻家的小侄儿吵闹着回家,他们甚是奇怪如此荒芜的地方有什么趣味,竟令我如此沉迷,不顾他们的不耐和百无聊赖。
好在近年来,垛石镇新农业开发,一年一度的柿子节成为许多人心心念念的牵挂,我更是每年必往。不为“秋去冬来万物休,唯有柿树挂灯笼”的秋收美景,只为柿树都是沿河而栽,可以遥遥远望河岸,可以在车匆匆驶过桥时看一眼越来越清澈的河水,还有河面上,波光里摇摆的渔网和几只小船。一眼已足够,足解相思意。
去年,陪着母亲去小姨家,走过大堤,远远望见河边几台大型机器轰鸣,还有来往忙碌的工人。母亲说,徒骇河要进行河道改造,建设旅游景地。我面上不以为意,心里却喜忧参半,不知道它将被改造成何种模样。前几日,恰逢周末归家,带着母亲、女儿和刚刚懂事的小侄儿来到大堤上。透过落尽枝叶的树林,河水如一条白带将两岸缠绕,不远处的大桥依然以从前的姿态静立。下到河边,却见河水清清,所立处恰如分界线,西半的河水在风中荡起波波涟漪,恰如春水初生;东半的河面冰层覆盖,凝固成冬天的模样。投石上去,怦然有声。旁边不知谁家的一条小木船孤独地停靠在岸边。女儿和小侄儿好像发现新天地般寻石、踩冰、投石、坐船、奔跑、大笑。寒风犀利地吹过脸庞,心里却泛起阵阵暖意。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忽想起曾经背诵过的诗句。徒骇河,我土生土长的徒骇河,在经历了重重磨难后它终于又焕发新生,虽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却是熟悉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