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之时,仓颉观奎星圜曲之式,察鸟兽蹄爪之迹,创造出了代表世间万物的各种符号。他给这些符号命名,叫做字。自此,文明从万古如长夜的混沌蒙昧中苏醒,人类得以窥见整个世界。自此,世间万物皆有所载,时光流年皆有所序,灵台方寸,心念之间,亦皆有所述。自此,承载着文字与语言,承载着时光与历史,承载着思想与文明的书亦随之诞生,并在未来的岁月里,一直照亮着人类前进的道路,记录着世界沧海桑田的变迁,也镌刻下群星闪耀的时刻。
沈从文曾说过: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邂逅一本书恰如邂逅一个人。在最好的年纪遇到最适合的书,不能太早,也不能太迟,刚刚好的才叫缘分。
有些书,只适合年少时候相遇,琼瑶的爱情,三毛的撒哈拉沙漠,金庸的侠客,古龙的飞刀。他们用文字造了一个梦,梦里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爱情,有诗与远方的流浪,有快意恩仇的江湖。
有些书不能相遇太早,不识得人生四季,没看过人世风景,没尝过人情冷暖,读不懂《三国演义》是非成败转头空的沧海桑田,读不懂《红楼梦》一片白茫茫大雪好干净的聚散分离,物是人非;读不懂张爱玲人世繁华,黄粱一梦的苍凉与虚幻。年轻的心,总是执着于一个结果,急于看到结局,以为结局便是尘埃落定。年轻的眼睛,还不曾见过人世的悲哀与无奈,自以为悲剧只是书上的故事,圆满才是人生的结局。其实,世间哪有什么圆满?生活,都是笑着哭的悲剧。
最好的年纪相遇,才是缘分。高中时,读过的书,至今不能相忘。那时囊中羞涩,买书自然奢侈。所幸,听从古人“书非借不能读”之教诲,倍加珍惜借阅的时光。当时的县城,大图书馆只卖不租,小图书馆里,书又寥寥无几,不解相思。那个开学时坐在我后面甘愿借我半块橡皮的男孩子,他家里开着书店。伴着周末放学铃声响起,他总会在众人的眼光里拿着几本书走进教室,走向我的书桌。他的借阅成了我彼时阅读的源泉。年少的情思,朦胧的如梦如幻,百转千回只会在心里偷偷流转。
毕业时,他送我一个带锁的笔记本,扉页只有一句话:小杜,认识你真好!再后来,天各一方,各自过着各自的流年,各自经历着各自的悲欢;再相遇,一切都已成为前尘旧梦,恍如隔世。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悄无声息地败给了光阴。只有那些年借阅过的书,虽然情节不再清晰,语句已经忘记,可当时的沉迷,对某个人物的记忆,某段话语的感触,某个片段的感动,就像刀刻斧凿,深深镌刻在生命里。它们随着光阴,成长,成长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成长为我身体的骨肉筋脉。
如今,买书早已是随心所欲,这一份自由足以令我甘心困在生活的琐碎繁杂中。每次搬家,一箱箱打包的书籍是我最重的行李。最近一次搬家,央求老公在新家的书房里打造了一面墙的书架,可很多书依然找不到立足之地。每每站在书架前,仰望一排排拥挤的书籍,顿生君临四方的豪气。细细检阅它们,如同检阅走过的岁月,眼光所到之处,皆如见故人。
书架上很多书,还未曾读过,它们是旅途未见的风景,等着我有朝一日跋山涉水的相遇,等着我一见钟情的喜悦,等着我执手相看泪眼的分别。还有买来从未拆封的几本书,却是年少青春时的人生初见。买来,只为怀念,从未想过拆封,从未想过翻阅。
读书,我大多只读一遍。那一遍,翻开扉页,世界已与我无关,忘记了现实,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自己;掩卷叹息,今生已过万重山。许多年后,再见它们,就算忘记了曾经的文字,忘记了爱恨纠葛,也从不敢再看一遍。我怕薄薄的书页,揽不住从前那些暗夜里如针刺般细碎的疼痛,如触角般细微不可言说的心动,在字里行间逃逸,在时光深处消融,再无处寻觅。
当然,这些书,我也从来没想过外借。虽然,时常教导女儿要学会分享,可满架书籍,亦师亦友,我怎舍得把它们递到别人的手中。我更怕它们从此一去不回,流落江湖,与我失散在茫茫人海中。
很多时候,读书如同美食,有些书,买来看不上几页,觉得不合口味,甚或翻都没翻便被打入冷宫,从此与尘埃、与蠹虫为伴。但是,随着时光改变的不只是容貌和年龄,还有味蕾和心情。即使山水迢遥,人生又何处不相逢。某一天,你翻找旧书时就会与它在尘土飞扬中重逢,似曾相识,如遇旧友。
几年前,粗粗读过《山海经》,随处可见的生僻字让我大受打击,原来,自己竟是半个文盲。从此撂下,誓不相见。时隔多年,一部《大圣归来》引发一场西游热,看过悟空传,读过西游日记,转身重读《山海经》。上古的山川河流、神祇神兽、奇花异草、金石矿物、异国部落、神仙方术,为我们缓缓展开一幅上古瑰丽的画卷,让我们依稀解读那些或已进化,或已绝迹的远古生命;遥想人类祖先几千年前的智慧和生活;感悟那天、地、人、兽无穷奥妙……
生僻字仍在,却没了隔阂。
让我颇有挫败感的还有《百年孤独》,当年读它,很快被里面拗口又复杂的人名绕了个满头黑线,纵使再多人说它百年经典,纵使马尔克斯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我也决绝地挥手与它作别。国庆假期最后一天,忽然在书架不起眼的角落看到它,仿佛命中注定的重逢。时代变迁,家族兴衰,百年风云,皆不过过眼云烟。一日读完,心已老矣。
一本书,一个故事;一次阅读,一段悲欢。有人说:电影,是造梦的机器。文字,制造的何尝不是一个个梦境?只是,我们慢慢都成了北岛的《波兰来客》:“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可孤灯未灭梦难成的夜里,听着时间亘古不变的脚步,心如无边无际的黑夜,满满当当,却又空空落落。
也因此,对时间,总有一种莫名的焦虑,听着时钟嘀嘀嗒嗒的响声,看着日升月落,四季更替,惊觉自己深陷时间的洪流中,辗转沉浮,几经挣扎,身不由己。儿时起,便恐惧时间的流逝。每到夏季,漫漫午后,我总是抗拒着母亲的呵斥,忍耐着午后众人皆睡我独醒的寂寞,不肯午睡。我害怕一觉醒来天色忽已晚的恍惚;害怕“夫光阴者,百代之过客”的匆忽。
直到如今,我依然不肯午睡。每一个夜晚,我也迟迟不肯睡去。我喜欢夜晚静谧的各种声音,喜欢天空阴晴盈缺每天都不同的月色,喜欢徜徉在散发着书香的文字和故事里,那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寂寞和孤独,那是人生的另一种热闹和繁华。
梦,虽已难成,书,依然不离不弃。
有人说:一个女人一生要有两个橱柜,一个挂衣,一个盛书;一个关乎美丽,一个关乎灵魂;一个攘外,一个安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