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片沙

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年、那月、那片沙。这是我人生的起航地点，也是我人生锤炼的熔炉。

一九七五年夏秋时节，我怀揣着梦想，肩负着责任，告别了亲人，背井离乡；顶着烈日，冒着酷暑，不辞艰辛，千里迢迢，来到内蒙古自治区潮格旗一个叫莫林牧场的地方，那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戈壁沙漠。

我跟随潮格旗城管建筑队来莫林牧场，给莫林牧场盖房子。

清晰记得，经过七个多小时的颠簸，汽车从潮格旗到达莫林，在一片光秃秃的高坡滩上停住。下车后，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满目苍凉，没有一点生机。在我人生中，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顿时，心凉了半截！

莫林牧场是国营牧场，担负着为国家养殖畜牧。由于地处边疆沙漠地带，条件较差，住的房子全是土坯子建成的。我们的任务就是用土坯盖房。

任务接受了，目标确定了，接下来就是扣土坯，盖房子。工作内容看上去简单而单调，但具体实施时却有很高的技术含量，每个环节都需要认真精细。譬如说土坯子，从把土扣成土坯要经过翻土、用水泡土、和泥、扣坯、起坯到摞坯子等一系列环节，每个环节都是技术性很强的技术活，稍不注意，就会影响工作进度和质量。

紧张的工作开始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扣土坯，这也是大姑娘上轿，第一次。在戈壁沙漠上扣土坯子有两难，一是找土难，潜藏于沙层深处且不规则的土层难找；二是找水难，干旱少水且地形复杂的戈壁滩上更难找水。安排好扣坯场地，我就迫不及待地干起来，平场地、挖水坑、找土层……

扣土坯是泥水活，劳动强度大。从翻土和泥、扣坯、起坯翻晒到摞坯子的过程中，一个五联斗的扣坯模子，每次要装几十斤重的湿泥坯，每天来回跑四百多次；每块坯子几斤重，从出模子到摞在架上需要来回跑上千次。这一连串的劳作下来，需要搬动几万斤重，跑几十里路程。每天从早起四点开始，到晚上十点结束，除每顿饭半个小时吃饭外，中间没有歇息，一天要干十六个多小时。

同时，戈壁沙漠环境之恶劣，更让人难以承受。一条条干沟、一个个沙坑、一堆堆沙包不规则地排列在沙漠上，时而静悄悄，静得让人窒息，时而一股旋风卷起一片黄沙悠悠升空，更有一种莫名的静寂，让人感到窒息；时而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那气势好像要把整个自然界吞没下去，令人畏惧。沙漠地区降雨稀少，蒸发量大，空气极其干燥，尤其是仲夏到初秋，火辣辣的太阳直烤沙漠，热浪滚滚，使人喘不过气来。午间地面温度高达60℃以上，在沙滩上可以煮熟鸡蛋。人在沙漠上仿佛坐进蒸笼，瞬间大汗淋漓，热气绕身，闷热难熬，比在桑拿室还要难受。

在这样的环境中从事着如此繁重的劳动，对身高只有一米五、体重不足百斤的我来说，确是一个极限考验。况且，口粮不足，吃不饱肚子。有时饿得实在难熬，只好从水坑中取水充饥。

扣的土坯数量在不断地增加，肚子却还是整天不满意地咕咕叫着。我继续干着，忍着，熬着，坚持着……风吹日晒和过度的劳累，使我的皮肤颜色也越来越深。脸上和身上，由于汗水不断，常有泥巴烙印可见。脊背上，胳膊上被太阳烤得爆裂的皮层换了一次又一次。铁锨把整天在膝盖和大腿间来回摩擦，加快了表皮细胞的老化，加上汗水，唾沫，泥水和沙尘的综合作用，大腿与膝盖间形成了厚厚的，带有裂痕的暗黑色的老皮。如果走在城市的大街上，人们一定会认为是个流浪的乞丐！其实，这些我并不在乎，最盼望的是能饱饱地吃上一顿饭！

最难熬的还是拉地排车运土坯，车子轮胎常常陷进沙子里，拉也拉不动。午后一点半上班，那段时间天气最热，一拉上车，汗水就顺着身子往下淌。我的个子矮，实在可怜得让人难受。但大家都是受苦的，谁能照顾谁呢？一次，我与另外两个工友拉着一车土坯。也许是因为土坯太重，或许是沙子太松软，车轮深深陷入沙子中，几乎将轮胎埋没。三个人吃力地拉着往前爬，每走一步都要用上全身的力气。豆大的汗珠子从我的额头上吧嗒吧嗒不停地往下掉，从脊背上顺着后背往下淌。身子晃悠着，颤抖着，几乎要晕倒。汗流得太快了，太多了。体内没有那么多的水分供应出汗，拉车没有扣坯场那样方便，可以随时从水坑取水补充。

好歹把一车土坯拉到房基跟前停下车，旁边放着一个盛温开水的大搪瓷饭盆，我就急着去舀水喝。可一个叫张奇勋的大个子，看来也是渴极了，来不及用碗，端起盆子就喝。我太渴了，拿起旁边一个碗就到张奇勋端着的盆子里舀水，不料碗边碰到了他的额头。他很不高兴，放下盆子，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夺过我手里的碗，顺手舀起一碗水劈脸就泼过来。幸亏水不是太热，否则，后果可怕。他还在骂着，我委屈的泪水、汗水和这温开水混合在一起，顺着脸庞流下来，一直流到脚跟。我不停地向他道着歉，终于，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走了。

除了工作的艰辛，生活不如意也经常发生。其间发生过职工用秤到伙房秤馒头吃的事，颇让人伤感。本来就有限的口粮，伙房大师傅还克扣工人，馒头小得可怜，蔬菜质量也差。忍无可忍，工人们气得带称到伙房按面粉与馒头重量之比秤着吃。由此与伙房炊事员闹翻，引发队内起乱，停工整顿两天。同样原因，工人们把中秋节牧场赠给的骆驼肉平均分了。队长气急败坏，谎报案情，称骆驼肉被工人抢了。潮格旗公安局和法院的领导，亲自来到莫林牧场处理这起“抢肉案件”。事件中，因为我坚持了正义，开会讨论时支持大家的意见，结果差一点被队长开除建筑队，因为我是“盲流”，他有权利开除。后来公安局和法院的领导经过调查，了解了实情，撤销了那个队长的职务，事件平息。谢天谢地，天理自有公道！我也得以留下来继续工作。在这片沙漠上，到处是单调，使我们每一个人都感到孤寂疲惫，偶尔闲闷之余，晚上偷偷跑到远离工地的沙漠上体验一下小赌博，找个沙坑围在一起，点一支蜡烛，垫上一块白方布，放上骰子就赌。凡来的人必须参加，不赌不行，这是行规。我什么也不懂，稀里糊涂输掉了五元钱。这是我人生唯一的一次小赌博，五元钱就这样白白地没了，真心疼！

在这艰苦的环境中每一个事件都会把你折腾得晕头转向，身心疲惫。当然也会使强者更加坚强。这是我第一次走出家门，走上社会，走进熔炉，来到这片检验人生忍耐极限的沙漠，所发生的伤感故事。

当然，在这里也有让我欣慰的事，看到一簇簇的沙柳能在沙漠上顽强地生长着，就感到兴奋。沙柳为荒芜的沙漠注入了生命活力，并以顽强的毅力，把根深深扎在沙漠深处，长达几十米，一直伸向那有水的深处。它的生命一旦产生，便很难消亡，因为艰苦的环境，培育出伟大而顽强的生命力。

在这片沙漠上，我认识了工友李在春，他诚实待人、勤劳节俭的精神一直激励着我保持生活自律；莫林牧场的会计王发德和蔼可亲，是他给予我最大的信任和帮助，称赞我的诚实和吃苦耐劳精神；当得知我生病后，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还有，听说我家中经济困难，预先借支工资给我寄回山东老家，这些让我感激一生，成为不懈努力的动力。

这片荒芜的沙漠，虽然环境恶劣，却培育出生命力顽强的沙柳。啊！生活中的我不就是那沙漠中的沙柳吗？致敬，莫林牧场那片沙漠，你是我人生的起航点和锤炼熔炉！

......

后记，三年后，国家恢复高考，我以优异成绩考入大学继续深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