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父亲

雨逐渐下大了，伞上“嘭、嘭”的声音密集起，发黄的柳叶从弯着腰的老柳树上飘落在伞上，稍做停留又随即滑落到地面。地面上的柳叶落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雨雾笼罩着秋收过后的原野，空旷的大地显得更加冷寂。我用力裹紧身上的夹袄，目光顺着泥泞的道路往远处延伸，路边树上光秃秃的树枝在雨中疯狂地摇摆着。道路的尽头看不到父亲的影子。

早上放学，我凑到灶门前烤身上被雨淋湿的夹袄。风箱在母亲抽拉中仿佛是跳跃的音符，演奏出有节奏的“吧嗒、吧嗒”声。潮湿的柴火在灶膛里燃不出火苗，滚滚浓烟从灶门喷出。夹袄没有烤干，烤出了我满眼泪花。红公鸡也跑到灶屋，躲在角落取暖，它还不忘张开翅膀罩住它的媳妇大黄。院子里的风霸道地堵住了灶屋烟的出路，烟在本来就不大的灶屋急得团团转，母亲也不时把拉风箱的手腾出来，用衣襟擦拭眼睛。

母亲叫我去河滩送伞，是送给父亲也是送给我们家那头牛。说真的，我心里很不情愿。不是因为天气冷，也不是因为雨下得大，最主要的是父亲那只粗大的手掌曾经重重地扇在我的后脑勺上留下的至今还没有消失的痛……

我擎着伞，另一只手拿着一截树枝，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剜一阵粘在鞋底下的稀泥，鞋被雨水湿透了，脚冰凉冰凉的，我索性把鞋脱下来，提在手上。天不再那么黑暗，我感觉满世界突然变亮了，雨却像被惹急了，慢慢变成了雨柱，越下越大。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雨中，心里越来越恐惧，看不到父亲的影子，我真想一屁股蹲在泥路上大哭一场……

母亲说，父亲的心思，天天都在牛身上，不在牛身上，他心里不好受。父亲喜欢我们家的牛，牛身上有我上学的学费，有家里的零花钱，有我们家要翻盖的三间青砖大瓦房。

父亲出门的时候，喜欢在背后裤腰带上别一把镰刀，镰刀把上缠一条细绳子。忙完别的事情回家总要给牛带回一捆新鲜的青草，用菜刀把青草剁得细细的，放在盛满清水的缸里掏了又掏，再倒进石槽里，父亲总怕把草掏不干净。瞅着牛甩着尾巴悠闲的咀嚼，父亲脸上也挂着满意的笑。

有时候，父亲背后别的镰刀也派不上用场，但他喜欢就那么别着，不别，他心里就觉得空荡荡的。

家里买不起菜，我们就把黄豆煮熟，抓一把盐撒上，淹了就着糊涂当菜吃。后来，家里仅有的两瓢豆都让父亲拿去炒了，再拿石磨上磨成豆糁喂了牛。就连我平时爱吃的碴糊涂留在锅底的锅巴，也被父亲添水加热饮了牛。父亲常说：“对牛可不敢马虎，它是咱半个家园嘞。”

午后的阳光下，父亲会盯着牛身上一动不动，然后悄悄地走过去，一把拍在牛屁股上，拍的满手是血，然后把一只拍死的牛虻捏在手上，边捏边骂：“我叫你咬，我叫你咬，这回看你还咬不咬了！”牛虻被父亲钳子一样的手捏成了肉泥。

牛是父亲的心尖。有一回，我放学去地里给牛割草，只顾与伙伴焖红薯去了，眼看天就要黑了，我在伙伴们的帮助下在路边随便割了大半编织袋巴根草背回家，贼一样剁了掏了放进石槽里，牛拱来拱去就是不吃，父亲从石槽里抓了一把闻了又闻，发觉不对劲，气冲冲地把我从被窝里揪出来，问我是不是割的路边草，我没敢吭声，父亲扬起粗大的手掌狠狠地掴在我的后脑勺上……

还是牛先看见了我。它先看了一眼主人，兴奋地朝我“哞、哞”叫了两声，加快了步子。它想告诉主人，小主人来了。牛非常感谢主人，是主人十多年前把它从集市上买回来的。这些年，它已完全融入了这个家庭，成了家庭的一员。平时，主人总是给它喂最上等的草，吃最好的料。为了方便照看它，还把床铺在了它的旁边。主人平时不管再忙，总是把圈里垫的干干的，它卧在上面很舒适。它忘不了主人一家对它的好，它也没有让主人一家失望，犁地、耙地、耩地它都很卖力，还为主人家生了几头牛犊子。

父亲没有坐在牛车上，他心疼牛在泥路上拉车费力，怕累着牛，他牵着牛缰绳跟着牛在雨里跑。怕雨淋着牛，还把自己身上的衣裳脱下来搭在牛背上。父亲身上的短袖，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被淋湿的裤子下半截满是泥水。父亲冻得嘴皮都发紫了，上下牙齿哆嗦得“嘚、嘚”响，连话也说不囫囵了：“这……这……么冷你咋来了，快……快……点坐车……车回家。”

“爹！”我喊了一声。

父亲又接着说：“看……看这……这东西身上还……还……冒着热气呢。”父亲拍着牛屁股想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可他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爹！”我又喊了一声，声音也变调了。

就在这一刻，我心中对父亲的积怨霎时变得烟消云散，我想对父亲说些什么，可看着眼前雨中的父亲，很久，连一句也说不出来。牛轻轻地添了一下我的脸，仿佛在安慰我。雨水、泪水瞬间躺满了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