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一条小河沟,村子对面,有一座小山,这山很小,小得连名字都没有,这没有名字的山的山头上有个小庙,玉皇庙。玉皇庙后面有一片树林,面积大概有六七分的样子,那林地是我们家的。林地里有棵很高很大的栗树,树龄至少在百年以上,据我老爷爷说,他小的时候,那棵树就已经很高很大了,如今那栗树的树干已经大到五六个人都围不过来了。
那年冬天,家里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能卖的都卖了,能当的都当了,这个冬天一家子人怎么熬过呢?可把我爷爷奶奶给愁坏了。爷爷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到办法,他心里苦闷,就独自一个人到处逛,不知不觉走到了我们家那片林子里,我爷爷一屁股坐在那大栗树下,望着这大栗树发呆。看样子,只有这大栗树才能帮一家子渡过这难关了,把大栗树砍倒了,卖给别人去烧炭,换来的钱应该可以让一家人度过这寒冷的冬天。可是要砍大栗树,我爷爷心里实在舍不得,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这大栗树不知道是祖上哪个先人种下的,也不知道经历了几代人,祖上谁也没动过它,如今传到自己手上了,为了生计却不得不打起这栗树的主意,卖树不就是卖了祖业吗?爷爷坐在那里越想越难受,要砍树换钱,自己实在是愧对我们杨家的列祖列宗。可是不砍树又能怎么办呢?家里连下锅的米都没有,一家老小饿着肚子,怎么过冬呢?
思前想后,我爷爷还是决定把这大栗树给砍了,眼下活命才是首要的,要是命都没了,想其他的有什么用呢?哪知道,刚把树砍倒,麻烦就来了。
在我爷爷的爷爷辈就分了家,住在杨家屋场上(离我们村子大概二里地左右),我称之为大爷、二爷的两兄弟,听说我爷爷把那棵大栗树给砍了,当时就把我们当地的乡绅六爹请到了我家,要我爷爷将这大栗树给他们各分一份,他们说:“当年分家的时候,爷爷的爷爷们,什么都分清了,就是这棵树没分,现在你们把树给砍了,我们两兄弟也不追究你们什么了,毕竟我们是一家人嘛。你们把树砍了也好,正好把这事情做一个了断,咱们就当着六爹的面,把这树给分了,这样对大家都好。”那乡绅六爹也是一个劲儿在旁边劝我爷爷:“你们三个都是一根血脉下来的,不要为一棵树伤了和气嘛,当年祖上没有分,现在就把它分了吧,树是长你地里的,又是你砍的,你先说说你的想法吧,这树怎么分?按理说这树怎么分是你们杨家几兄弟的事情,没有我什么事,但是今天既然你们把我请过来了,让我来当这个和事佬,我就来给你们主持这个公道,好不好?”我爷爷听到这些话,胸口痛得都喘不上气来了,这是哪门子事啊?当年祖上分家的时候,把什么都分得清清楚楚的,玉皇庙林地的地契还在自己手里呢,现在这地上的树竟然不属于自己的了,当年分家的时候,怕这大栗树还是个小树苗吧。我爷爷气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谁也不理,一屁股坐在那大门槛上抽他的烟。
我父亲那时候还小,看到我爷爷那个样子,心里难受得不行,本来这种事情,小孩是没有发言权,也不该出面说话的。可我父亲情不自禁,突然冒出一句话来:“爸,就把那树干全给他们,我们只要树枝算了。”那乡绅六爹一听,立马高声说道:“好!那就这样。”转身带着我大爷、二爷就走了。我爷爷听到我爸这句话,气得暴跳如雷,等他们人一走,就对我爸大吼起来:“你这个蠢东西!你这个败家子!”
气归气,骂归骂,为了活命,这树枝还得砍下来卖钱啊。我爷爷和我爸连续砍了十来天,才把那树枝砍完,树枝卖给烧炭人,烧了二十多窑木炭,小的枝丫拿回来,自己烤火,这大栗树的树枝让我们一家子度过了一个幸福又温暖的冬天。
不知何故,我爷爷和我爸砍完树枝后,我那大爷、二爷却始终没有去动那大栗树树干。到了第二年秋天的时候,我三爷说他看见我大爷、二爷家的人扛着斧、拿着锯去砍那大栗树了。三爷说他远远地看见了好几回,大爷、二爷他们两家人围着大栗树又是砍又是锯的,可就是没有看到他们把树拉出来,三爷感到很奇怪,就对我爷爷说:“你还是去地里看看吧,他们要是在你家地里干点别的事或者把你们家其他的树给砍了,到时候你又没法说,你这个人太老实了,遇事又说不出话来。”三爷给我爷爷说了几回,我爷爷也没当回事,更没有去地里看,也许是他心里太在意,不愿意去看那大栗树,更不愿意去触碰那大栗树给他带来的伤痛吧,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有一天,天气特别好,傍晚的时候,夕阳照在大地上,天上的云彩、村头的小山、屋旁的小河、田里的庄稼、林子里的树都披上了一层金光,看上去是金灿灿的一片。我爷爷突然拉着我爸的手,就往玉皇庙我家那林子里跑去。跑到林子里一看,那大栗树仍然静静地躺在那里,与当初刚砍倒的时候相比,只是树干上多了几道浅浅的锯斧痕。我爷爷围着那树干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突然,他一把把我爸抱起来,仰天畅笑:“我儿真聪明,我儿真聪明!哈哈哈!”这是我爸记事以来,第一次看到我爷爷笑得这么开心,这么欢畅,我爸也跟着笑了起来,林子里的树木仿佛受到这对父子的感染,也在晚风里欢快的颤动起来。
原来,经过一个夏天,那大栗树因为水分蒸发,变成了跟铁一样坚硬的木头。想把他锯开,当时又没有那么长的锯条,想把他砍断,一斧子下去,却只能在树干上留下一寸半寸的小砍痕。估计我那大爷、二爷来回折腾了好多次,实在想不出办法来,只能望树兴叹。自那以后,我爷爷俨然成了这场纷争中的胜利者,逢人便说起这大栗树的故事,似乎这躺在地上的大栗树判定了其中的是非曲直,抚平了他内心的创痛。
大栗树高大的树干就在那里静静地躺着,再也没人去动它了。直到几年后的一个雨天,我爸竟然发现树干上长出了许多木耳,我爸把木耳采摘回来,让一家人美美地吃了好几顿,这也算是个意外收获吧。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栗树在四季的变幻里慢慢化成了一堆朽木,如今在那林地里再也找不到大栗树的任何痕迹了,大栗树的故事尚在记忆里,大栗树的身影却已随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