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我特别害怕接到家里人打来的电话,因为外公一直在重症监护室。十一月十五日,悲痛的时刻还是来了。在驱车匆忙赶回家的路上,婆娑的泪水占据着整个车厢,没有告别的离开,等待不了的永别,外公与我们就这样阴阳两隔。
外公是老实的农村人,兄弟姐妹四个,因为时代和观念的原因,亲情冷漠。最小的兄弟为了修房子,对外公大打出手;用泥土堵塞后房的排水沟,下大雨时,家里就成了水稻田;因为土地分割问题,用土火药枪打伤二舅的腿,外婆哭着要去找人拼命,外公不让,嘴里总说:“原谅他吧”。
年轻时,仅靠着家里的几亩农田和泥瓦匠的手艺维持着一家八口人的生活。在那个没有现代化机械的农村,一到农忙时节,一家老小就都得倾力劳作,大大小小在田地里忙碌的身影与远处的青山形成一幅古拙的农耕图。到了饭点,外婆就领着最小的女儿回家做饭,其他人继续在地里干活。如遇到高温天气,中午没有办法耕作,从傍晚开始,一家人借着月光劳作直到深夜。听小姨说,外公总是最后一个回家的人,一回到家就躺在藤椅上直接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就又忙碌在农田里。遇到农闲里,邻人们就会请他去打灶、翻瓦、做木工等等,只要是农村的建筑活,没有外公不能干的。由于外公的手艺过硬,干活又实诚,方圆几十里都会有人请他去,他们也都会按农村手艺人市价给相应的报酬,以此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无论农忙还是农闲,外公总闲不下来。也正是因为这样,六个子女才能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顺利长大、成家。
外公一生好强。膝下有七个儿女,第一个儿子夭折在襁褓中,外婆哭得死去活来,外公没有哭,可他整整一年没有笑过,每天晚上都会在夭折的儿子坟堆旁点一支烟,坐两个小时。后来,有了现在的大舅,大舅出生那天,外公笑了。天有不测风云,活下来的大舅12年前患鼻癌不幸离世。大舅出殡那天,外公坐在院子的楼梯上,眼睛直盯着送葬的队伍消失在路的尽头,外公没有哭,只是拖着沉重的身躯扛着锄头径直走向农田,不停地用锄头翻挖水稻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痛都在手中锄头翻挖的泥土里。
最让外公操心的是小舅。在九十年代的农村,25岁没有成家的男性,总免不了受到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外婆是最着急的,经常不停地念叨小舅,应该多与人交流,对人要和气一些,哪个姑娘可以再接触接触,还四处打听找媒人介绍,可外公从来不说一句。那时候,每当家里来媒人,外公总会忙前忙后地跑集市买东西呀,杀鸡呀,去邻家买鸡蛋呀,六十多岁饱经风霜的老人却像一个年轻小伙子样有用不完的劲。然而,每次都是媒人来一次后就没有下文了。有一回,一个媒人带来了一个年轻姑娘,说是可以考虑相处,但有一个要求,必须要把土坯房修成楼房。从那以后,外公总是早出晚归,背越来越驼了,外婆也瘦了不少。一年后,两层漂亮的小楼出现了,搬新家那天晚上,我和外公坐在楼顶数星星,他那打着蒲扇的手又多出了数不清的裂纹。
外公对我总是很严厉,从小就是留守儿童的我没少挨他的批评,可他从来不打我。问外公要零花钱是最难过的事,每次都要在该有的数量上打八折,那几年,我总有一个难以释怀的想法就是外公为什么要“克扣”我的零花钱。后来,我不再是留守儿童了,母亲来接我的那天,外公塞给她一个布袋,妈妈说,那是外公从我的零花钱里节约下来的,足足一万多。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与外公的点点滴滴成了我最甜蜜的回忆。
我的外公,最终还是倒在了他挥洒过无数汗水的那片土地上,顽强地在医院里撑了一个星期,依然没能逃离死神的魔手。外婆总说,外公的病是累的。是啊,年轻时拼命干活不能依靠谁,年老时拼命干活不想依靠谁,直到生命的最后也没能停下操劳的脚步。
外公啊,月光下,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肩扛锄头朝田间走去的身影,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