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城

小  城

2024年的冬天抵达内乡县城时，迟了些。

节令已是冬至，已入数九隆冬。该为隆冬的到来开路的西北风，象征性地赶了场子；该为隆冬的到来提前铺路的雪霰，也还没到。那偶然有的清晨的严霜和昨夜的寒冰，也如同浅薄的缘分。短，且淡。

从小就在豫西南长大，一个卡在南北地理分界线上的小县城。似乎从来没有受过时代风潮的影响。它藏在华北平原的一隅，遗世独立。

我爱极这豫西南的风物和人情。夏就是夏，冬就是冬，拎得清分得明，炎热的季节溽气蒸腾，热得大大咧咧，毫不含糊；该冷的时候遇水聚冰，冷得凌厉恣肆，毫不手软。

这些年，心思逐渐缜密，喜静坐，善观察，常思考。更爱这大自然馈赠于世间的一切，至于万物，我常怀敬畏和感恩之心，无来由地爱这一切，不悲观，不抱怨。爱夏，也爱冬。爱晴，更爱雨。每一个不眠的雨夜，聆听雨声滴答。夜雨，就像夜的泪，迷离、幽深、低回、忧伤。在这样的夜里，不被人事干扰，纷至沓来的思绪天马行空，从古到今，由近至远，自昏达旦，正如这来去自由的风和缱绻多情的雨。

午后，响晴的天气。

照例，我要喝茶看书，茶桌依窗而设，坐在这里我能真切感受到泼洒的阳光，过耳际的清风，飞溅檐角的雨滴以及偶尔叽喳的鸟雀，这都令我无比欣喜和热爱。

冬日的空气破窗而入，甜润的空气如同挂在枝头的脆柿子。阳光充沛地忘了时令，它傲然穿过窗玻璃，不由分说地把金灿灿的光芒铺展在茶桌上，紫砂壶、汪字兰、主人杯、历史书都被晕染成金色，多么温柔的阳光啊，那细密密的金线织成了大网，网住了我和茶桌。我感恩这美丽的午后时光，忘了还要翻开的历史书。

爱茶，尤喜普洱。我坚持用盖碗或紫砂去唤醒和浸泡茶叶。在茶面前，我永远记得放低姿态，每喝一口我都细细品味，我固执地认为，这是对茶叶最基本的尊重，喝茶的目的是习得优雅和从容的心性。当茶叶被粗暴地闷在玻璃杯里时，优雅何在呢？

家在十楼，不高，也不低。从窗户看出去，层层叠叠的楼房，灰色，黛青，蓝色的彩钢瓦，高高下下，在城市的尘烟中若隐若现。偶尔两栋高出来的楼层，突兀地竖在半空，不由分说把视线切割开来。与小县城毗邻的方山已没了夏日的苍翠，安静地卧在这座城市的西南边，庄严而肃穆。望过去，可以看得见远处错落有致的山峰，连绵起伏的边缘仿佛要融化在天空深处。

我就在这斗室之内，闲看云山，静听风雨。不急，亦不躁，每一寸光阴都让我内心有安宁而强大的力量。

室外，是滚滚红尘，来来去去忙忙碌碌的人们和一街两行粗壮的梧桐树演绎着这座小城的悲欢离合。小城里栽满了梧桐树，秋天是梧桐树的舞台，大大小小的街道两侧以一米为间距地恣意成长，那合抱的主干，那虬然的老枝，那繁盛的叶子肆无忌惮地狂怒到路面的上空，与路对面张牙舞爪伸来的梧桐叶交叉拥抱，已然连接成叶圃，遮蔽了天日。抬起头，满目的金色啊，浩浩荡荡，从树顶到地面，铺展得没有罅隙，风吹过来，所有的叶子都让出一条路，飞起来，像蹁跹的黄蝴蝶，美得像童话。

说起这座小城，必绕不过梧桐树，梧桐树几乎栽满了各个街道，因为多，几乎和衙署一样成了这座小城的标志。虽已至隆冬，然而寒气友好，梧桐树叶留恋不去。行至街头，满目的金黄依然令人心生欢喜。偶尔一片，翩然落在肩头，发出轻微的脆响。

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段当属县衙街了，内乡县衙这座清代衙门稳稳地坐落在这里，已经有几百年了，它见证了历史的变迁，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其间历经多次修缮，如今依然傲然挺立，成为研究清代文化的重要依据之一。白天里它像一名长者，老成持重地迎接着四面八方的游客。当明亮的灯火点燃夜色，耀得道路两旁成片的梧桐树如同干枯，城市的夜晚来临了。白天的老者摇身一变，像一个飞扬跋扈的孩子，它最为闹腾。

街区两旁店铺的橱窗里人影浮动，看上去豪奢而温暖。大片大片的人群涌入县衙街区，这里流光溢彩美轮美奂，盛世的繁华和热烈触手可及。县衙右侧的署右街里热气蒸腾，天南地北的小吃齐聚在此，挤挤挨挨组合成妙不可言的美食文化。店铺里的面，手推车里的串，沿途叫卖的卤，热的香的辣的臭的氤氲成复杂的空气弥散在角角落落，多彩的灯光穿透缭绕的烟雾流水般宣泄在行人脸上，每一个人的脸都变成了奇怪的脸谱，来来去去穿梭在这窄狭的巷子里，大咧咧地安享这现世的安好。

县衙左侧的大清东市新建三四年而已，走进去，细细地看认真地寻，还是能找到大清的影子的。黛青的方砖，红漆的朱门，门墩的石狮，圆形的门环，突出的门楣，古朴而典雅。因为新建，本应有的陈旧和沧桑缺失，倒处处透着豪华和蓬勃。漫步这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滑稽感。大清东市因为没有美食的加入，略显冷清。大多是好奇地来走一圈，就匆匆去往西侧的美食街了。

小城虽小，故事很多。每天，当太阳照在护城河湍水上时，小城和湍水一道醒来，它和湍水一样深邃，包容，波澜不惊地看着每一个人的悲欢离合，每一件事的起承转合，它沉默不语却包罗万象，任由喜乐的、悲伤的、平淡的、惊险的故事重复上演，它不愠不躁，从不施以援手，也不落井下石。当夜晚来临，它和人们一起跌入梦的最深处，第二天又义无反顾地醒来。

就这样，任思绪飞扬……

不经意，一个晃眼，夕阳已经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晚霞红透了西天，鲜明的方山棱角也变得温和柔软了起来。我就这样看着夕阳，看它一寸一寸枯萎，最后凋零在方山背后。

向晚的风吹送来邻家鲜葱与花椒爆香的味道，楼下渐渐荒芜的花园里，还有星星点点的白菊花，被时间遗留下来，归于寒雀与暮鸦。

华灯渐次亮了起来，黑夜遮蔽了晚霞，星子弥漫在天际。

小城的夜，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