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时的我很年幼,所以记忆是朦朦胧胧的。在川北的一个小山村,我们依山而居,房后种满了苍翠的竹子,拾级而上,山坡遍布着农田和树林,屋前面是一块晒粮食的院坝,远处一块块的水田纵横交错,村前一条小河日夜淙淙流过,河上有一座石板桥,过了桥沿着蜿蜒的田埂,便会看见大路边一所乡村小学,从村子里能听见学校的钟声,时常回荡在空中。
那一定是春天,洁白的梨花,粉嘟嘟的杏花,远处田野还盛开着金灿灿的油菜花。我还没到上学的年龄,每当看见院子的孩子们去上学,是那么羡慕,有一天我等小朋友们背上书包去学校了,大人们也纷纷下地干活去了,院坝里剩下几只鸡在悠闲地漫步,我急不可耐地背上母亲早为我准备的花布书包,沿着小朋友们的足迹踏上通往学校的小路,小路上只有我一人,一边是开满了紫色蚕豆花的庄稼地,一边是摇曳多姿的果树林,头上不时飘洒下美丽的花瓣,走在花瓣铺就的地毯上,边走边东张西望,还不时从头上揪下散落的花瓣,我斜跨着书包,蹦蹦跳跳穿过那条花径,就看见了不远处的石板桥,我依在一颗果树低矮的枝桠上,听远处学校隐隐传来的读书声,操场上欢快的嬉戏声,我掏出一本图画书,翻开书摇头晃脑地念起来,恍惚之间我就是一名学童,在花香袭人的春天里沉浸在自己的梦中……“铛铛铛”,突然传来的钟声,惊扰了我的“上学梦”。猜想小朋友们放学了,怕被他们看见,我像只被猎人追赶的惊慌的小兔子,奔跑回家,看着我偷偷放下书包的样子,外婆不由抿嘴笑了起来。
许多年过去了,我的梦中常萦绕着那个走在繁花似锦的春天的小女孩。
(二)
我有个小妹,从小就很独立,印象中她从不依赖我,反倒像是我的姐姐,每次去田野地里玩,当朝阳晒干了绿叶上的露珠,我们都急不可待地脱了鞋袜,赤脚追逐,感受大地母亲温暖松软的胸膛,有风吹过耳旁,身子在轻盈地飞着奔向远方,歌声在空中回荡,疯够了,我光着脚回家,总是她记得把我们的鞋袜拿回去;出去玩耍,都是她罩着我,若有小男孩欺负我,笨嘴拙舌的我往往胆怯地站在一边不知所措,小妹总是挺身而出,瞪圆了双眼,高声叫道“想干什么?”看见虎虎生威的小妹,他们都害怕伶牙俐齿的她回去给大人告状,为免遭皮肉之苦的男孩们大多会选择悻悻离开,偶尔也会有不识相的男孩子不把小妹放在眼里,上前推搡我们,小妹便用头使劲撞上去,这时早有孩子去喊大人,淘气的男孩一见远处来人了,便跑开了,所以一般没人会招惹勇敢的小妹。
家里做饭用的是风箱,烧火得用柴草,小妹无论玩多久,都不会忘记捡枯柴回家,有天很晚还不见小妹的身影,母亲急了,出去找她,原来她看见一截枯树根,在那儿扭来扭去,想尽一切办法想把树根拔出来,母亲看天黑了,叫她回去,可她非要把树根拖回家,后来母亲和她合力才把树根搬回家,外婆夸奖她:“这娃子还得行吔”。到了收豌豆、蚕豆的季节,地里往往还有一些豆荚,星星点点散落田间,小妹每天趁大家睡午觉的时候,冒着火辣辣的太阳,独自蹲在地里捡拾那些遗留的豆荚,午后的阳光,赤裸裸地照下来,仿佛要把人间的一切蒸发掉,农作物们都低下了头,不敢直视那太过热情的光,除了不时传来的蝉鸣声,周遭一片寂静。小妹那孤独弱小的身影在田间时隐时现,晒得通红的脸蛋,汗水浸透了小背心,可她只想多捡一些豌豆荚,给外婆一个惊喜,因为在饥荒年代,粮食就是最大的财富。还记得有一次吃稀饭,小妹看看自己的饭碗,又看看母亲和外婆的饭碗,便端起自己的饭碗走向灶台,她还没有灶台高,就端起小凳子,踩在上面,把碗里的饭又倒回锅里,一边用铁饭勺搅动一边嘴里说到“要吃干都吃干,要吃稀都吃稀”。
许多年过去了,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妹,那个一脸倔强的小妹,那个既懂事又能吃苦的小妹一直珍藏在我心底。
(三)
物质匮乏的年代却并不缺少欢乐。夏天的傍晚,辛苦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吃罢晚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会端着凳子来到晒坝,三五成群坐在一起摆龙门阵,男人们围着一位懂说书的老人,听他讲着不知哪个年代的故事;女人们则说着家长里短;孩子们抬着竹编的用来晒粮食用的竹筛子,凑到大人脚边,蜷着身子躺在筛子里听大人们谈天说地,有的聚在一起做游戏,整个晒坝不时传来大人们的笑声和孩子们的嬉闹声。小妹爱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玩,而我则喜欢躺在外婆身边,听大人们说话。晚风习习,早已没有了白天的溽热难耐,只是晚上蚊子太多,外婆便用蒲扇轻轻挥动着驱赶,我躺在筛子里,一边听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边望着皎洁的夜空,深蓝色丝绒般的夜空嵌满了无数的繁星,它们在不断眨着眼睛,仿佛在向大地说着什么,那无垠的苍穹显得深邃又苍凉,让我觉得神秘莫测。渐渐地夜更深了,大人们陆续回去睡觉了,外婆和母亲也回去了,晒坝上只剩下贪玩的我们。银色的月光给四周罩上了一层薄纱,水田里雾气氤氲,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星星更亮了,偶尔还有萤火虫在慢慢移动。我们玩“老鹰捉小鸡”或者“点兵点将”,偌大的晒坝上只有我们欢快地奔跑着,嬉笑着,和着蛙声,狗吠,在村庄间像小溪一样流淌,玩到尽兴时不知哪个调皮的孩子大喊一声“鬼来了”,这时周围影影绰绰的树木突然都变得狰狞可怖,我怀着不可名状的恐怖全然不顾喊上小妹,一个人慌慌张张一溜小跑回家,生怕被自己身后的影子追上,小妹每次都会气喘喘吁吁落在我后面,我们回来,外婆已睡下了,母亲还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昏黄的灯光下是她瘦削的身影,看见我们,怜爱地说到,快去睡吧。我从窗户上望去,转眼大家伙都作鸟兽散,晒坝上已空无一人,只有月亮倾泻下无尽的流光,笼罩着四野,我躺下来,柔和的月光照在床头,有淡淡的花香飘进来,听着外婆熟悉的鼾声,轻轻闭上眼,渐渐进入了梦乡。
长大的我漂泊在异乡,在繁华的都市,常常感到莫名的焦躁和惶恐,就像一个找不着家的游子,只能在似水流年里捡拾起一些记忆碎片,如同把银色的月光揉捏成一颗颗珍珠,把它们穿在一起,挂在我疲惫的心上,让烦躁的心灵瞬间变得恬静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