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

在家乡的黄河滩区，蒲公英是最普通寻常的一种草。因为满坑满谷的疯涨，又没有啥食用功能，这草，老家人不待见。

我七八岁，正是贪吃长个儿的时候，生活却极度困难。春天，是最难捱的季节，所谓“青黄不接”。开春麦苗返青，下学的第一件事,就是㧟篮子到滩地里踅摸刚露出芽尖儿的各类草，水红芽、水萝卜棵、面条菜、白蒿----。当然，不要蒲公英，这东西苦寒，难以食用。

蒲公英不只长在黄河滩，全国各地都能生长。不是它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强，是缘于蒲公英种子有广泛传播力。秋后的蒲公英，杆顶长脑袋样的种球，花瓣枯萎，像营养不良的姑娘。待种球稍干松动，就会长出苍苍白发。待秋风起，白色的降落伞就带着种子离开花蒂，飘飘摇摇开始流浪。风在哪儿息，它就在哪儿降落定居，可谓“随遇而安”！

蒲公英可以入药。属清热解毒类中药，入肝经胃经，味苦甘性寒，具有清热解毒，消痈散结，利尿通淋，清肝明目的作用。我们在滩里，手割破了脚扎烂了，会随手撅把蒲公英，拧攥出汁液滴在伤口。一股清凉，就算消毒了。

1998年我正式律师执业。当时一个六七十万人的小县，就那么几个执业律师。想入此行，一是要求通过律师资格考试，二是这职业当时不咋受人待见。县域律师案源少，收费低，不是想象中的光鲜亮丽。

第一次独立办案，往往令人难忘。

我的委托人，叫末儿。一个40来岁住在黄河滩的农民，因为小儿麻痹，腿不一边齐，走路有点栽崴。九十年代，像他这样的，很难讨到老婆。任末儿他娘托媒拉纤，硬是没被人相中过，每一次相亲，都是一次伤害。末儿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

末儿，没咋上过学。两年小学认的字儿，早让他拌饭吃光了。末儿，是个聪明人毋庸置疑。没有师傅，他琢磨透了配钥匙修锁修拉锁补鞋补箱包。一辆自行车后座上搭俩木箱，就是他的全部装备，到处赶会头窜集。这活计，虽不会发家致富，倒也手头活泛。

九几年，末儿散集时，遇到了流落至此的秋。末儿热心的给秋买了饭，将流浪的秋领回了家。秋，模样虽不算俊俏，但眉眼分明不缺胳膊不少腿儿。问了才知道，秋来自贵州，十七岁，家里太穷，出来讨生活被拐卖到了河南。因为买她的人家儿，男人脑子不大清楚，秋跑百十里路从黄河南跑到了黄河北。

没有婚礼，没有登记，把支书会计请家里喝顿酒，俩人就过成了夫妻。

有了老婆的末儿，大有给个神仙也不换的意思，一时也意气风发起来。前两年，俩人挺好，末儿知道自己条件有限，挺知足。每每赶集回家，都给秋带好吃的，全村人都说“末儿，交了桃花运”。

事儿，发生在秋生孩子后。按农村说法，添丁进口的，生的还是带把儿的；末儿应该高兴才对!秋，可是帮他传宗接代了呀。疙瘩,结于接生婆的一句闲话,叫末儿硬是高兴不起来。接生婆婆说：“这媳妇儿，在生这孩子前，起码已经生过了两胎”。这话，无来由的叫末儿开始肝儿疼！之后，末儿开始学会喝酒，酒后不清不混就打老婆。

秋又怀孕了，已是大月份，末儿酒后再次大打出手。秋，被打掉两颗牙，眉头磕了个血窟窿。第二天，趁末儿赶集的空儿，秋跑了，还带走了两岁多的孩子。

末儿发了疯的找，一晃三年，也没有找到秋的任何踪迹。

末儿，找到我们律师事务所，没有律师愿意接这样的活儿。理由是，这根本就不是啥诉讼案件的代理，况且末儿哪哪都不合法呀。所以，末儿找到了初出茅庐的我。

和末儿，座绿皮火车到贵阳。从贵阳座长途汽车到六盘水，从六盘水座敞篷三轮到盘州，从盘州租个三蹦子进山，一路折腾四天才到了秋的娘家。这里远离城镇，在山半腰。原始的美，也原始的穷。从三蹦子无法前进的地方，需要徒步上山，盘着山转，少说也得数公里。

秋的家，在山半腰。房屋用树干木板搭成两层，下层养牲畜，上层住人。可能是太累的缘故，虽然牲畜粪尿气味很冲，当晚，我却睡的格外香。

秋，其实在娘家并不好过。在离开末儿后，她生下和末儿的第二个儿子。之后，又嫁了两家儿，给最后一家儿又生了一个女孩儿。

调解到最后，大家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秋，自十三岁离开家，包括末儿，共嫁了六家儿，生了7个孩子。当下，她自己带仨个孩儿在娘家住，没有任何收入，生活确实挺难。

经过两天的劝说疏导，最终以两千元做通了秋父母的工作，让我们把末儿的大孩儿带走。回乘时，火车票不好买，就买了站座。绿皮火车晃晃悠悠32个小时，到郑州，我的脚脖儿都肿了。但第一次出差办案，当事人目的达到了，算是不辱使命，心里还是挺高兴！

后来听说，秋带着末儿的小儿子又回到了末儿家生活。说黄河滩这儿，地面宽好活人。现在想想末儿快70岁了，秋生下的7个孩子，大孩儿该快四十岁了。至今，秋也没有找回另外三个孩子的下落。

我说，秋和秋的孩子，像极了黄河滩的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