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一飘,秋天就来了;或者,秋天一到,秋叶就飘飘如飞了。
若论哪个在先,哪个在后,可又难了。若说秋叶在先,那还没到秋天,怎么会有秋叶呢?若说秋天在先,那秋天没到之前,秋叶在哪里呢?它那黄褐彻底的样子,不像秋天到后仓促间拾掇好的,很像秋天没来之前,它就是象模象样的秋叶了。这很像鸡与蛋的关系,真是各有所见,莫衷一是。
其实,先后之论,无关乎秋天,更无关乎秋叶在秋天飘出绚丽的色彩。要紧的是,在秋天,不能漠视了秋叶,它的飘飘不是无足轻重的,更不是可有可无的。因为,就在秋叶飘飞的刹那间,果实就挂上枝头了,那鲜润莹光的果子呀,熟透了,就像刚刚诞生一样。
这真奇妙!成熟的果实,从哪里来的?秋叶没飘飞时,它们怎么连个影子也不见?
这大概是个秘密,看一看秋叶飘飞,就明白了。
秋叶飘飞之前,做的唯一准备,是与枝桠的分离,它先割断那些丝丝缕缕,与朝夕相依的枝、粗壮的树再无瓜葛,成为空中一片孤独无倚的秋叶时,一个熟透的果实正好落在那刚挪出的空上。好像果实已等了好久了,又好像叶子占有的位子,终于还给了果实。秋叶也一定这样想的,所以,它飘飞而去,轻盈而愉悦。
在秋天,看到一枚果实的诞生,真是三生有幸。 这很像家中老母鸡下蛋的情景。那肥硕的老母鸡,刚挪开羽毛蓬蓬的身子,热烘烘的蛋,就从屁股眼滑出来了。
然而,还是有些不同。母鸡下蛋后,还能二次,三次……地回到眷恋的窝里,而秋叶,却开始不回头的飘零了,但,秋叶是怀揣愉悦和甜蜜的,因为,完成了美事一桩。
一片片秋叶飘飞,一枚枚果实挂上枝头;无数秋叶飘满天空时,枝头已是果实累累,田野已是丰收在望,秋的收获已经开始。
多么迷人的秋天的田野,五谷丰登,金风送香,溢光流彩,绚烂辉煌,秋虫热烈喧噪,彩蝶尽情舞蹈。农人欢歌笑语,喜迎一个秋的丰收。
这是一年四季里最美好的时光,如同喜气洋洋过大年。这就是秋叶飘飞的,秋叶给予的,秋叶化蝶般而去后留给大地的温馨。
秋叶,你尽情地飘吧!秋的天空澄澈明净,正好驰骋你的浩荡。你飘得越快活,秋的果实就越灿烂,收获的仓囤就越圆满。
遍览世间风物,忽然感到秋叶的无与伦比的美丽。虽然,桃花也艳丽过,夏荷也芬芳过,但都是逞一时之妖绕,过后无非遍地残红、无非余韵满池,哪有秋叶这般关爱人的生计、馈赠果实,填满了人间的谷仓,慰籍了祖祖辈辈的渴望。它那么雄壮,那么美仑美奂,秋的角角落落无不如诗如画,怪不得王勃动情高唱“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我惊奇地发现,秋叶的美,正来源于它的遍体枯黄萎瘦,那些娇花嫩蕊,招摇一时虚华,徒然流逝,所以,它们在付出了许多许多的枯黄萎瘦面前,黯然失色。
呵!多么美丽的枯黄萎瘦,它不是正在诉说着一段茹苦含辛的、默默无闻的付出与奉献的赞歌么?
初春时节,萌发的新芽并不遥远。那些“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生机,只是开始。春意融融,细雨濛濛,新叶象雏燕刚飞,活力四射。苏东坡吟出“花褪残红青杏小”的那天,叶子有了娇宠的青果,心肝宝贝似的,倾心哺育。那份投入,那份执著,就像呵护婴儿的母亲。火热的夏天,那一望无涯的绿茵沉沉,藏匿了多少动人的传奇
曾在夏日的田野,邂逅一位老农。他瘦小精干又粗糙苍老,一看就是庄稼地里磨炼出来的行家里手。在绿浪翻滚的坡里,遇上个不沾农事的人,他显得格外兴奋。他扯起洪亮的嗓门说,天好热呀,可别嫌这日头毒,庄稼可喜这毒日头了,再加上雨水足,庄稼像吃饱的牛犊子,憋着劲儿地疯长。你看这玉米,那长长的叶子像挥摇着旗子在飞跑,这当儿,都能听见它们长的声音呢,就像行人急匆匆的脚步声呢。
我听得目瞪口呆,从没听说过玉米叶子长的时候还有声音,而且像人急匆匆的脚步声。但,这也好办,眼前就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听一听,是不是真的。于是踏进地里,伏在叶上听。结果,什么声音也没有,只见盛夏阳光像只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一片片绿叶后,又温柔地抚摸着湿润的泥土,泥土上那一棵棵玉米秸,青青鲜活,像个芳华正好的少年。
我笑那老农胡诌,他却真诚毕现地说,你再听,你听……。我心里已有些不屑,但还是又去听了。
这时,只觉无边天籁之声充满了耳鼓,好像春雨沙沙之声,又好像夏日细风掠过的水波在荡漾,它使田野边上汽车奔驰的噪嚣消逝净尽,又像那只山羊嚼草之声似的,绵绵不绝。我摒气宁神,好像沉浸在一种恒久的宁静中。
见我陶醉的样子,老农自觉得胜似的笑了。他说,这些密密层层的玉米叶,就像那些马拉松比赛的队伍,各个都拼是劲儿地疯长,没有一个甘心落后的,叶叶相触碰擦,那声响就出来了。我们庄稼人,听着玉米疯长的声音,心就安了、甜了,丰收就在望了。
我彻底服了这老农,从此往后,谁还有资格讥讽他们见识短呢。我更服了这些玉米,它们都在生命的起跑线上奔跑,一刻不停……
老农打开话匣后就叨叨不休,他接着说,不只玉米,这满坡的庄稼,哪个不是这样呢。炎热天,暴雨一阵阵来,这庄稼就不顾命地疯长,为了果实,它们没有一个是偷懒的。
我已对他起了敬意,说,你懂的真不少,称得上是农业专家了。
他淡然地说,专家不专家的谈不上,可种了一辈子地,连这个都不明白的话,哪不叫人笑话么?不只庄稼,那些树,茂密的枝叶也疯长呢,杨树榆树槐树,它们不结果,可他们长年轮呀,一个夏天过去,那些树都显眼地见粗了,在这天底下,土地上,没有一个是空手走一趟的,就是野草也结出种子呢……
尽管已过去了那么久,尽管这个“久”里已包含了不知多少个年头,我仍然记得,那个夏日田野上的那个老农,和他不无自诩的话。他那自诩的神气,似乎更加深了我对那些勤奋叶子的敬佩,以此而论,这些枯黄萎瘦的秋叶,叫我怎能漠视呢?它们令我油然而生敬意。然而,在这秋叶满天的季节,我所能做的,仅仅是空空的凝视,像那伫立千年的望夫石一样呆板。我知道,秋叶不希罕我的一番痴情,尽管包蕴了我的深情厚意。但,趁秋空里秋叶昂扬奋飞的时侯,我要抓住这些飘飞的影子,把我的赞美寄出。
从初春的嫩芽,到秋叶的枯黄萎瘦,这中间的路途有多长?要经过多少个日夜、多少次痴情的付出、多少回执著的坚守?这只有秋叶知道,它那斑驳的沧桑,已经诉说,这一步一步走来的脚步。成功不是一蹴而就的,每前进一步,就接近成熟一步;每前进一步,就有芳华在剥落。
芳华剥落多少?就到了枯黄萎瘦。果实累累的秋天,枯黄萎瘦欣然而去,像凯旋的队列。
秋叶多么像那些辛苦一辈子的农民,他们也曾青春靓丽过,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他们苦力支撑,孩子象乳燕飞走了,他们就衰老了,腰伛背曲,老态龙钟,这是令人感恩的形象,不应受到厌弃,而是叫人敬仰,叫人眷恋,叫人喜爱。
感动于秋叶的不平凡,就不由分说地喜爱上了秋叶,喜欢它的枯黄萎瘦,就凭这,它比春的桃花夏的荷花美丽了千万倍,再也不应叫嚣“自古逢秋悲寂寥”了,而应陶醉在“停车坐爱枫林晚”吧!
每当秋叶凌空飞去,眼睛总不由自主地跟了去,好像要寻出一番别有的意味来;每当秋叶飘然落在我头顶肩头,总有意识地让它多待会儿,好像那是一个前世约定的缘分;每当走过辅满落叶的土地,总存心慢慢走过,好像有一份依恋,缠住了脚步。尽管如此,还嫌不够,总觉得有些空洞,有些漫无边际,无处着力似的,因为,远远不如母亲。
母亲也喜爱秋叶,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母亲喜爱秋叶的壮举,令人感动。她没有“霜叶红于二月花”那样的诗情,也没丹青妙手那样的画笔,但,她有一把扫帚。
每当秋叶飘飘,母亲手握扫帚,抒发她自己的诗情画意。
村前村后的沟沟坎坎,落下的厚厚秋叶,都使母亲心醉神迷。秋收完了后的闲暇,在母亲看来是天赐良机。她悄然行动,不用别人帮忙,自已一人,用扫帚去迎接那些秋叶。天一亮她就出发,中午带着干粮不回家,一直到天黑。几天下来,门前的空地上,就堆起了两个圆溜溜的秋叶垛。这时的母亲就格外兴奋,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逢人就笑着说,这回可不缺柴禾烧了。那时,我第一次发现母亲的笑容那么美,尽管她满面沧桑,皱纹纵横。
母亲手握一把扫帚,扫了多少个秋天的秋叶,我是记不得了,因为,到后来我已在外地上学住校了。但,母亲不再扫秋叶的时候,我却记得清清楚楚。那是生活好了以后,有了煤球烧火做饭,再以后用上了煤气灶的日子。光凭这个,我想,也挡不住母亲对秋叶的热爱,因为,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我想,大概主要还是因为母亲年迈了,不能得心应手地挥舞她那把扫帚了。
如此说来,这是母亲多少无奈的事呀!但,母亲从未对我说过。
母亲也从未说过,在她不扫秋叶的那些秋天里,她手拄着拄棍,望着秋叶纷纷,是种什么心情。我想,她看秋叶的心情,应该是欢畅愉悦的,毕竟秋叶曾给予了她那么多的欢乐喜悦,就算时日隔阻,心头的美好,还会被随时勾起,重新演绎出一份美好在心头的。尽管她还会想起那些沟沟坎坎,想起那厚厚的秋叶,也会想起她堆起的秋叶垛,但,她也许不会想起她在秋叶垛边的笑容,因为,自己也许不能觉察自已脸上的笑,或者,那时,母亲身心愉悦发自内心的笑,自已完全觉不出呢。
但,我还记得母亲站在秋叶垛边的笑容,虽然满脸沧桑,皱纹纵横,但,依然是美丽的。我甚至认为,做为母亲的笑,那样的笑才是最美的。
又是秋天,秋叶纷纷。奇怪,人都会老,而秋叶看不出老,多少年了,还是那个样。
今年的秋叶飘飘,格外恢宏浩大,好像片片朝我飞来。恍惚间,我发现秋叶缤纷的中心,宛若有一道辉煌的闪光,恰如母亲美丽的笑容,好像母亲还在。
好像母亲还在,好像她正在那两个秋叶垛边笑,那么真切,那么快乐,依然笑得那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