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年根,看着城里匆匆而过的人流车流,商超里大包小包的顾客,楼道门口满是的家政服务小广告,就不由得想起儿时过年的情景。有时想着想着,也就仿佛又活了回去,回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吕梁山上乡村红火热闹的过年场面。
入了冬,女人们有一项很重的活是要给全家人做年鞋,所谓有钱没钱,穿双新鞋过年。先将旧衣服上拆下的布丁一块一块整整齐齐准备好,在窑洞的外墙壁上用糨糊一片一片的将布丁沾到一块,晾好晒干后,根据脚的大小剪接成脚板样,上下面用干净的白布封好,千层的鞋底雏形就算成了。纳鞋底是力气活,鞋底太薄不保暖,走路脚板疼,得尽可能做厚点,但做厚了针又穿不过去,需要两样专属的工具 ,一件叫顶针,类似于扳指,用铁做成,外边满是小孔,戴在手指上,针实在穿不过去时,在针屁股上顶一下便过去了。另一件叫针钳子,比现在工人用的钳子稍小些,当针露了头,用它夹住一拔一拉,就是一次完整的纳鞋底流程。一只鞋底,密密麻麻好几百针,冬日的夜里,当我一觉醒来,母亲还在油灯下丝丝地拉着麻线。鞋底纳好后,还需要做鞋面子和鞋帮子,先根据脚的大小在纸上剪下鞋样子,依样用准备好做鞋底的材料做成模型,外面粘上面料,通常用普通咔叽布,稍微上档次的也有的用条绒布,四周用白布压边,用丝线缝得严严实实。最后进入上鞋环节,用一种小型的锥子穿孔,用麻线与鞋底合而为一,一双崭新的年鞋就此诞生。
过完腊八,家家户户的石磨就开始忙碌起来,过年期间的白面豆面玉米面高粱面都得提前磨好。男人们白天还得去劳动,通常黎明不到,院子里满是嗡嗡嗡的声音。等到天亮后,就交给女人和孩子们。石磨很重,又是大冷的天,一个人在前边用系在磨杆上的麻绳使劲拉,一个人在磨杆后边使劲推,不一会身体就直冒汗。最难磨的是玉米面,由于颗粒太大,总得六七个来回才能磨完。孩子有好玩的天性,再听话的孩子不一会也都尥蹶子,或者谎称头晕,企图脱离苦难,大人们有时骂,孩子们便在哭哭啼啼中继续负重前行,有时也哄,许诺过年做新鞋新衣服,如果是女孩子再给个红头绳之类的,如果是男孩子,多买几个炮仗,于是劲就又来了,加快脚步,愉快地憧憬着诺言的兑现。
年三十头一件事就是挑水,谁家的水缸先满,谁家来年的钱最多。天不亮,通往古井的路上咳嗽声说话声和水桶相互的撞击声此起彼伏,晚去的人们常常因为担不到水而等待很长的时间。早饭是年糕,将金黄色的软米面用温开水拌成半湿的样子,一层接着一层往冒着热气的蒸锅里撒,当最后一层撒进去两三分钟后就可以出锅了。出锅后的糕在涂上麻油或撒上莜面的案板上反复搓揉,然后切成小孩手掌大小的小圆块,包进红糖,经麻油锅一炸,便是香喷喷的年糕。这时,孩子们经不住诱惑,总想上手去抓,大人们一边在手上打,一边骂声“没规矩”,一边用筷子将两个炸好的糕夹到碗里,然后拿一碗凉水,在其中的一个糕上掐一点放进去,出了大门,朝南选一干净的地方泼出去,说是让天地先吃,然后全家才可以开饭。村里人对天地的敬畏,对大自然的尊崇由此可见一斑。
吃过年糕,忙着打扫院子贴对联,讲究的人家在大门的门头高处还要再贴上“花纸”,即在一尺见方的彩色纸张上写有“莺歌燕舞”“发财富贵”一类寓意吉祥的大字,每个字的下面两边长着用彩纸剪成的两只“腿”,随风飘扬,颇有味道。听母亲讲,以前农村识字的人少,既没人会编对联,也没人会写对联,过年的对子都是用饭碗底部蘸着墨,在红纸上一个一个的圈套圈套出来的。后来读书的人多了,但村里真正敢下手书写对联的人也就两三个,因为正月初一有挨家挨户看对联的习惯,水平太差是件很丢人的事情。贴完对联,就得去祭祖,带上年糕和为过年准备下的油果子、馓子、酒枣等吃食,一家人要给逝去的先人们去上坟,俗称“送年食”,以此回报先人们的传承养育之恩。
一天中最难的技术活当数祭祖后的垒火炉子,也称垒塔塔火,就是在院子里用块煤堆成塔状,里边放上木材。如果技术不好,一来晚上点不着,任你使劲地扇风,那柴就是点不着炭,而且柴烟倒流,呛得直流泪;二来炭火着到半夜后塌掉了,这被认为是天大的不吉利。年夜饭出奇的简单,全家人一大盆家常凉菜,再有就是自酿的米酒和自制的面茶。家常凉菜的食材与现在城里的不相上下,大体就是绿豆芽、土豆丝、土豆粉条、莜面、油炸豆腐丝这几样东西,但现在就是吃不出儿时的年味。后来我琢磨出两个问题,食材上少了一样叫作“恶”的东西,调料上少了一样用炭火熏成的芥末。“恶”是用土豆或胡萝卜蒸熟后搞成泥状,然后放进粉面,加上葱姜食盐等调料后蒸制而成,但葱一定得用山上的红皮葱,味大、香。用自家种的芥子研成末,加水放进铁质的瓢或锅里用筷子使劲缠均匀,然后放到炭火上继续缠,颜色稍稍发黄后快速加少许的水,紧紧地捂严实后起锅,用熏出的芥末去拌凉菜,那种说不出的辛辣香味真是回味无趣,年味十足。吃完年夜饭,孩子们便围在火炉子旁边,好学习的孩子拿本书看,既暖和又透亮,通常情况下男孩子不停地打闹放炮,女孩子胆小,捂着耳朵躲得远远的。大人们则一边忙着为孩子们准备好新衣服,一边往孩子们枕头边放下大葱大蒜核桃红枣四样东西,一边开始准备大年初一的早饭,按照习俗,初一这天不见太阳是不能动菜刀的,所以必须在头天晚上准备好,也就一碗汤面材料和蒸好的馒头。
打醋坛,是一件很有科学道理的事。 大年初一清晨放过开门炮,父亲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耕地用的铁铧放进火炉子,然后拿出一碗自酿陈醋,用火柱将烧红的铁铧挑上,满院子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往上浇醋,顷刻间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烧焦了的醋味,杀菌消毒,寓意一年健康平安。接下来就是拿着盛满酒的酒壶,香烛黄纸和一些吃食,领着孩子们依次对锅台后边的灶君、院子里的土地、大门小门口的门神进行祭拜,每一个地方都要磕上三个头,头磕下去以后,一种庄重的仪式感和神圣感会瞬间产生。
告别了故土,家乡那极具地域文化特色的年味便渐渐的远去。母亲在世的时候,偶尔回去,但儿时的伙伴们大多为了生计进了城,村子里再没有以前人声鼎沸的热闹,过年的风俗也简化了不少,已经很难找到当年的感觉。失落感慨之余,总想着如何才能留住这古老的文化印记,因为它毕竟是需要赓续的老祖先几千年生生不息的脉络与遗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