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多伦多。
多伦多四季分明,但真正炎热的夏季也只七月八月两个月。天气闷热,但心里却冰冷一片。
弟弟发来微信消息,说小陈叔叔走了。手机微信上短短几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小陈叔叔是父亲部队里的兵。五十年代,父亲从野战军调入地方部队。没多久又整编为公安军,兵源多为安徽当地入伍青年。那时条件简陋,营房外有几排平房便是家属区。我幼时便在家属区渡过。
父亲是无为人,抗战初期从那加入新四军七师,内战时编入华东野战军。公安军时安徽老乡众多。周日多有官兵来家属区边菜地种菜,也有几个常来家中蹭饭。蹭饭的赵大队是无为人,父亲老部下,跟父亲在孟良固打过仗。还有临泉的小常,固镇的小赵。混得最熟的是寿县兵小陈叔叔。那时他最年轻,个头高高,相貌堂堂,还喜欢带我们一伙小屁孩玩,也被我们坑惨了。
听父母说,小陈叔叔有天在值班室休息间擦手枪,床铺上油布上满是零件和子弹。我才五岁,偷偷溜进休息间,趁小陈叔叔不注意,顺手抓起一颗子弹扔进炭火正旺的火盆,还伸脑袋去看。吓得小陈叔叔赶紧把我拽到地上躺下,“呯”一声,子弹爆了,幸运人没事。结果害得小陈叔叔落了个处分。
这事对小陈叔叔影响挺大。本来他看上卫生队一个护士,-心想提干当军官娶护士,这下挨一处分,提干悬了。由于是我闯祸的原因,父亲很是愧疚。当公安军又改编为省军区下属地方部队后,在大别山抓敌特时,小陈叔叔开枪打伤一个敌特,立了个小功。借这个由头,趁北京警卫部队来地方挑人时,把小陈叔叔送到北京。本想在北京呆上两年,提干机会要比地方多很多,没想到小陈叔叔死脑筋,舍不得离开安徽老家,居然放弃提干回了寿县。
小陈叔叔在寿县乡下老家娶媳妇结婚。种地太苦,知道父亲调回省城合肥后,带着媳妇来找老领导,想在城里找个工作。幸好那时进城还不是难到天际,原政治部的邹科长转业在东门电机厂干书记兼厂长,通过他把小陈叔叔安排在厂保卫科干门卫,小陈叔叔就在省城安了家。
小陈叔叔很是感恩,常来家里看父母,家里有什么重活也是全靠他。小陈叔叔来省城后生了一女三男四个孩子。困难时期靠他一个人四十元工资真的不够,很快就饿肚子了。说起这事,五尺高汉子一筹莫展,父母实在不忍心,每月从口粮里省出几斤米,加上一些山芋南瓜之类让小陈叔叔渡难关。每次来拿食物时,小陈叔叔都是眼泪汪汪。
小陈叔叔很能干,他有枝铁砂猎枪,每周日都去西郊打猎。从那以后,每次小陈叔叔来家都是我们最开心的日子。小陈叔叔打得野兔野鸡,自己舍不得吃,大都送我们家了。在那么困难的时候,我们全家也能经常尝荤,可不是一般的幸福。禁枪后,小陈叔叔又结网捕鱼,他送来的都是挑选半斤左右的大鲫鱼,那年头河塘无污染,烧出的鲫鱼汤如牛奶般浓白,鲜极了。后来情况好转了,起码不饿肚子了,小陈叔叔还是隔上月把就送次鱼。父亲离职休养进了干休所,还能吃到小陈叔叔捕得大鲫鱼。
2001年,父亲犯病住进部队医院,一住几个月。住院期间不少老战友老部下来病房探望,来得最勤的还是小陈叔叔。他也不提水果糕点,只是来病房陪父亲说话,告诉老部队谁谁谁走了,谁谁谁还在,谁谁谁活得有滋有味,谁谁谁有点小麻烦。闲言碎语父亲听的开心极了,裂开嘴直乐。其实这时,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已经知道父亲是肺癌,在医院开心一天是一天。所以对小陈叔叔是从心底里感激。
父亲弥留之际,身边除了家人,唯一的一个外人就是小陈叔叔。当父亲瞳孔放大时,小陈叔叔轻声对我们说:你爸走了。此时,在我们小声泣哭声中,我清楚地看见,小陈叔叔的眼睛也涌出泪水。
父亲遗体火化那天,在担架前面的是小陈叔叔和他一个战友。他俩穿着人字斜纹老式军装,我和弟弟抬担架后面。小陈叔叔说,他们当兵时见过的场面多,后来送走的人也多,就让他们在前面抬。
我们一家散在四面八方,老家只一个弟弟。他和小陈叔叔的大儿子很熟。弟弟说,小陈叔叔身体很好。弟弟还告诉我,小陈叔叔每年清明都去烈士陵园给父亲墓碑下放上一束花。每当老部队有战友离去,小陈叔叔总是跑前跑后忙个不停。如今他也走了,一定也有战友送他最后一程。
我突然发现,叫了多年小陈叔叔,居然不知道小陈叔叔全名叫什么。在微信上问弟弟,弟弟沉默了,他也不知道,还得去问小陈叔叔儿子。微信回复来了,小陈叔叔全名是陈寿生。小陈叔叔是父辈的关系,他同样值得我们尊重。这种关系很微妙,我们兄弟姐妹心里有小陈叔叔,而我的子女则根本不知道谁是小陈叔叔了。
我让弟弟去小陈叔叔墓前献上花圈,就写:“永远不忘的陈寿生叔叔”落款要写“晚辈”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姓名。
小陈叔叔走了,属于我们父辈的年代结束了。在异国他乡我们继续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