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步入老年行列怀旧的缘故,近几年,总想到各地新建的农耕博物馆里,目睹那些曾经与我为伴的石器。尽管眼下它们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风采,冷冰冰地躺在那里接受游人的观赏。但是,每当我看到那些枯槁的容颜时,在百感交集的心灵深处,屡屡不能抑制一种缠缠绵绵的记忆,往日那一幕幕鲜活的场景又重现在眼前。
酷暑中的碾场人
我从未参观过石制农具加工作坊,然而,可以想见石匠凭借记忆中的视觉形象和熟练的手工技艺,把一块硕大的石料,活生生地打凿成一个长一至两米、口径几十公分的石磙子,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石磙子也叫碌碡,当年农村用它磙地和谷物脱粒,体量大的由两匹马或两头牛拉动,小一点的单个牲畜即可作业。
每年四五月份,是塞外农村播种秋田的季节。耧铧把种子播撒到土壤里,长满钉齿的耙为刚入土的种子掩埋上一层薄土,石磙子紧跟着将耙过的地再碾压一遍,为的是减少土壤中水分的蒸发。磙地是播种的最后一道工序,在石磙子吱呀吱呀的叫声中,人们把收获的希望播进了赖以生存的土地里。
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石磙子打麦子碾场时的场景。记得小时候到了麦收的那段时间,生产队组织社员紧锣密鼓地收割小麦。大车把割倒后成捆的小麦拉到场上,码成一座座如同两三层楼房高的麦垛。为了抢在雨季到来之前打完所有的小麦,只要天气晴朗,每天都要例行打场。上午铺好了一个足有三四个篮球场大小的场圃,让小麦在烈日下暴晒。到了中午骄阳似火,场圃上的小麦依稀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响声,这时候该轮到石磙子出场了。常见的是两副双马拉的大号石滚子同时上场,一位年纪较长的老农手持两根长长的缰绳,指挥马沿着逆时针方向一溜烟地小跑。两副石磙子一前一后,以缰绳为半径,围着人不停地转动,在场圃上留下了一抹又一抹圆形的轨迹。站在这个圆圈中心的人,古铜般的肤色,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下身穿着老式的水桶大裆裤,尽管不停地用毛巾擦拭,汗水还是浸湿了白里发黄的粗布衬衫。经过两三个小时的碾压,一场圃小麦的脱粒完成了。接下来七八个人一起上场挑去麦秸,在徐徐吹来的轻风中扬场,把小麦的籽粒和麦糠分开。直到傍晚时分,一大堆干干净净的麦子堆放在场面中间,这时人们可以收工回家了。
小孩子们总喜欢到场上围着麦垛玩耍,有时躲在麦垛的阴凉下观看大人们碾场。时至今日,我仍然能清晰地回想起那些站在酷暑中碾场人的形象。
碾坊里的乐趣
与日晒雨淋的石磙子相比,碾子的工作环境要优雅很多。因为碾子要把谷物碾成米或者压成碴子和面粉,村里的碾子装置在封闭的房子里。经常碾米的碾坊,一进门就能闻到米香的气味。
碾子喜好纹身,每隔一段时间,石匠要在碾盘和碾磙子上錾刻鱼刺状的纹理,这样才能增加碾压谷物时的摩擦力。碾盘中心的竖轴和横穿过碾磙子中心的轴杆连为一体,就是这一横一竖两个轴的传导作用,驱动碾磙子围绕着碾盘转动碾压。漏斗悬挂在竖轴的上方,它的底部有一个铜钱大小的孔,人们管他叫籽眼,随着碾磙子不停地转动,盛放在漏斗里的谷物像一缕涓涓细流,从调节好的籽眼里源源不断地流到了碾盘上,接受金蝉脱壳式的洗礼。
刚记事的时候,我特别喜欢跟随父母亲去碾米,主要的兴趣是去玩那架吹扬米和糠的扇车,后来听说它是农业机械化前技术含量最高的老式农具。扇车由车架、外壳、风扇和喂料斗等组成,操作时将碾压过的谷物放进喂料斗里,用脚蹬曲柄连杆,带动风扇旋转鼓风,在风力的吹动下把米和糠秕分开。每当大人们准备蹬扇车的时候,我站在一旁观看那令人兴奋不已的一幕:扇车在高速旋转中发出呼呼的啸叫声,喂料斗底部狭长的调节门被打开了,刹那间,狂风骤起,犹如瞬间腾起的一阵沙暴,纷纷扬扬,把糠秕吹到远处的墙壁下面,黄灿灿的米粒缓缓地落在风道口的下边。在大人们工作空闲时,我常常用手摇着曲柄杆转动风扇玩耍。
上初中时,家里放手让我去碾米。记得我第一次把左手搭在风扇箱上方,左脚着地,右脚踩在曲柄杆上,蹬着扇车由慢到快旋转。就在扇车达到最快速度时,我用右手拽开了掖在调节门底部的那根粗麻绳,右脚随着曲柄杆上下快速起伏,眼看着喂料斗里的谷物刚流出一半,就感觉腿部的肌肉发酸,有点实在坚持不住了。我默默地鼓励自己不能减速,更不能停下来!那一刻觉得时间的长度失去了客观标准,一分多钟显得格外的长……终于喂料斗见底了,我的初次尝试获得成功。看着风道口下面那堆与糠秕截然分开的米粒,听着在惯性中仍然呼哧呼哧空转的风扇声,心中产生了一种不曾有过的愉悦。
磨面的烦恼
在我干过的农活儿中,再没有比磨面让人烦恼的劳动了。
石磨是由上下两扇同样大小的扁圆型石柱体构成。大千世界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任何事物都是一阴一阳,有雌有雄。石磨下扇的圆心处,镶嵌着一个凸出的被称作磨脐的铁轴,以这个铁轴为结合点,上下两片磨扇恰如其缝地媾合在一起。磨面时下扇固定不动,上扇紧紧地抱着磨脐转动,堆放在上扇磨盘上的粮食,顺着磨眼孔流到两扇磨中间的磨膛里,在坚硬的磨齿咀嚼下变成了粉末。
安装在磨坊里的圆盘大石磨直径差不多有一米左右,上下两扇磨叠加起来的厚度也有四五十公分。虽然石磨的个头没有碾子大,但是,平面转动的磨要比滚动的碾子沉重得多,加上磨面比碾米的工序复杂,同样是百十斤粮食,碾米只用两三个小时,磨面需要大半天的时间。
生产队里仅有的几匹瘦骨嶙峋的骡马,在常年累月的劳作下,早已被驯化得像鸽子一样的温顺,人们把它们套在大磨上,再用一块布蒙住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在黑暗中它们也熟悉这里的一切,不会有任何的脾气,默不作声地拉着磨沿着磨道不停地向前走。正因为不用更多操心,在上小学的后两年家里就让我磨面了。起初大人们帮我套上牲畜,到卸磨时再来一起收拾回家,后来索性全部交给我独立承担了。
独自一个人在磨坊里磨面,如同流落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上,除了偶尔有人来打探用磨的信息外,很少能见到其他人影。磨面比碾米忙乱,一边吆喝着牲畜不要停下来,一边还要关照磨盘上堆放的料是否均匀地流到磨眼孔里,防止石磨空转硌了磨齿。更麻烦的活儿是罗面,所有磨过的粉末都要用细密的罗反复地摇筛,把面粉筛到面槽里,再把过了罗的麸皮放到一边,等待下一轮上磨。就这样循环往复,一遍一遍地磨,一罗一罗地筛。通常把麦子磨成面粉要循环七到八遍,如果是加工成全麦面,要磨十多遍才能吃干榨净。寂寞无聊的环境,单调乏味的工作流程,常常使人烦躁不安。实在憋闷时,放开嗓门大声唱歌,听众只有那个埋头拉磨的牲畜,似乎连它也能听得出这既是唱歌,也是在发泄。好在没过几年农村里通上了电,磨面的机械代替了石磨,磨坊里的烦恼和无奈成为过去。
“鬼捣碓”的玄密
小时候,常听说村里有的人家晚上闹鬼,在夜深人静时能听到“鬼捣碓”的声音。为了驱邪镇宅,邀请阴阳先生贴上几道似字非字的符箓,诵念几段可解或不可解的咒语。那时,生产队经常晚上开会,有时大人们很晚才能回家,我们这些孩子们在家等待,窗外一片漆黑,在惨淡模糊的煤油灯光下,家里的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神秘诡谲,这时往往会联想到“鬼捣碓”的传说,心中充满了恐惧。
捣碓是用石臼舂捣食物的劳动。石臼的形状有点像粗而短小的水缸,只是它的石壁远比水缸的壁要厚实,因为要用它舂米或捣面,臼钵上大下小,底部是窝状的。古代把石臼称为碓,家乡也沿用了这一古语,把这种劳动叫作捣碓。石臼的搭档叫碓杵,是用一根上细下粗的木棒槌制作的,上边细的那端戴着一顶沉重的石头帽子,下端经过无数次的舂磨呈现出粗秃而光滑的外观。
家乡的石臼主要是用于捣糕,按照农村的习俗,婚丧嫁娶请客,粘糕是必备的美食。乔迁新居或盖新房压栈那天也都要吃糕,图的是吉利和顺。石臼最忙碌的是每年腊月的后半月,快过春节了,每家每户都要或多或少预备一些粘糕。这段时间村里有数的几个石臼不像平时那么悠闲了,它们的工作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的,谁家捣糕需要提前预约,届时才能把石臼搬到自己家里。
捣糕是力气活儿,一般是小伙子们的差事。那副戴着石头帽子的碓杵少说也有二三十斤重,捣碓时双手把碓杵垂直高高举起,身体略向后仰,铆足了全身的劲,猛地砸到臼钵里。随着碓杵上下飞舞,臼钵里的粘米被砸得粉碎,再用罗筛成面粉,像磨面一样反复地捣砸和罗筛,直到把所有的粘米都变成糕面。在房屋里捣碓的响动很大,站在旁边的人会感到地面在微微颤动,家里的锅碗瓢勺也跟着共鸣。遇上急用的情况,挑灯夜战,也要把粘米捣成糕面。深夜时分,万籁俱寂,近处的邻居家也能隐隐绰绰地听见捣碓的声音。
我从来不曾听到过“鬼捣碓”。长大后,我断定那种响动一定是人在极度恐惧时的幻觉。
高亢的打夯号子
石夯是一种筑实地基的石制农具。它的造型简朴大方,就是一块长方体或圆柱形的石头墩子,底部平整,上端开凿有横凹槽,用于固定抬夯的木柄把手。
在我家乡常见的石夯是双人抬的小型石夯,两个人面对面把夯抬到齐胸的高度,同时撒手平稳地落下去,在松软的地面上留下一排排印迹。这种石夯多用于盖房子筑地基,在黄河冲积平原上盖房子都要筑高地基,用石夯一层一层地把新土砸实了,把房子建在拔地而起的平台上。也有的用这种石夯建筑土打的围墙和房屋。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村里缺少机械设备,在一些大型工地上,偶尔能看到大块头的石夯。那种石夯大小规格不一,有的重量足有几百斤,多个人抬着施工。为了动作协调一致,打夯时有一个人领唱号子,其他人附和,石夯随着号子声有节奏地上下起落。领唱号子的人既要有天赋的好嗓门,又要有会编唱词的能力。那些唱词即兴发挥,信手拈来,有的庄重平实,有的风趣幽默,至今还能在我的记忆中找到其片段:“叫一声同志们加油干,中午给大伙儿吃饭”;“庄户人常年不适闲,再打一夯咱抽一袋烟”;“羊肚肚手巾擦一把汗,歇一歇缓一缓接着干”……领唱人唱一句,打夯人齐声和唱:“哎嘞哎嗨呀!”同时把石夯高高抬起,重重砸下。号子高亢嘹亮,石夯掷地有力,人们在歌声和笑声忘记了劳累,连我们这些旁观的孩子们也看得入迷,良久不愿离开。
童年时代总是充满了新奇感,其中的记忆让人终生难以忘怀。进入老年有了充裕的时间,常常思考那些记忆背后的整体脉络。近些年,我沿着以上石器的足迹,追溯其历史源头,发现它们距今非常的悠远。据有关史籍记载,圆盘石磨是春秋时期土木建筑的鼻祖鲁班所发明,碾子可以被视为石磨的同胞兄妹,石磙子也许比它们还要早些。在石磨和碾子问世之前,我们的祖先主要是用石臼加工谷物的,相传黄帝和尧舜时代“断木为杵,掘地为臼”。我推测石夯的历史就更久远了,当先民们开始定居建造自己的巢穴时,极有可能随地抱起一块偌大的石头夯实地基,就是那些带着木柄改进版的石夯,起码应该是农耕文明早期的产物。然而,在祖国突飞猛进的发展中,几十年倏忽之间,这些延续了几千年的石器全部被机械化所取代。它们在走完了漫长的生命历程后,集体退出了历史舞台,谢幕告别是如此的干净利落,又是如此的悲天悯地。曾几何时,这些石器或被遗弃在荒郊野外,或被散落在乡间阡陌,就是走进博物馆殿堂的少数幸运者也形同僵尸,毫无生机和活力。现在人们可以凭借数字技术,模拟过去那些似曾相识的劳动场景,但是,在整个农耕时代使用石器时的心境和情感不可能被复制,随着我们这一代人的逝去,将在历史的记忆中被永久地抹去。
别了,那些与我为伴的石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