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Jimmy是老三届的。他在北大荒待了九年,一九七五年回京当体育老师。他很自豪地说他当年是以特别好的成绩考进北京四中的平民子弟。他说北京四中当年一半名额给高干子弟,一半名额给平民,但高干子弟也必须凭成绩才能考进去,当年刘少奇的一个女儿就没有考上。
Jimmy在北京四中时与一位元帅的儿子住上下铺,这位同学常带给他一些军事方面书籍看。我到湾区工作时,Jimmy第一次到我的住处就带给我八九套西方经典的战争片录像带。Jimmy对军事很感兴趣,他给我吹,美国长得最精神的青年男女都在西点军校中,那个学校里全是俊男美女,尤其那些金发女郎真漂亮。他说美国人打仗为什么行,因为其主要的军事将领都是德裔美国人。
Jimmy在北大荒是开拖拉机拉木料,那是重体力活。冬天没事时会将拖拉机零件卸下来,全部擦拭后重装。他的这门学问后用到了美国,在美国Jimmy是自己修自己的车。Jimmy那个连队当时还种一些医用的鸦片。一次全连拉肚子拉了三天都快虚脱了,一个老中医把堆在仓库中罂粟壳熬了一锅汤,让大伙喝下去。Jimmy说,那些半死不活男女们像变戏法一样,立即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像什么事没发生似的。听了这个故事,我才理解过去北方农民为什么自己会种一点鸦片当药吃。
Jimmy在北大荒干的另一件事是把马克思的《资本论》通读了五遍。Jimmy说共产党人中没几个人通读过《资本论》,他这个资本主义信徒倒是精读了《资本论》。
Jimmy的爷爷是清朝的举人。Jimmy舅舅是清华教授,Jimmy说他舅舅是他同班同学中最没有出息的,只当了大学一个教授,而其他人如钱三强、何泽慧夫妇,钱临照,吴有训等同一班同学在国内个个大名鼎鼎。
Jimmy说世家有一个好处,见过钱财,见过场面,不会像一些穷人家孩子很易起贪心。另外大家族有文化传统,比如在北大荒时绝大多数“知青”不愿学习,因为他们认为他们将要当一辈子农民,而他家族给他的观念是读书永远是有用的。世道不正常,将来总会走向正常的。所以在北大荒时,Jimmy书并没放松读,高考一恢复,他就考上了清华。
一九九八年我在湾区时,待在Jimmy捣鼓的小公司中,做合作项目。那个小公司路对面左边就是AMD公司总部。Jimmy在这做着小公司同时,星期六星期天还与好友Tom一道在Tom家车库中装光纤Coupler机器,挣点小钱。这两份活做起来比较累。一次Jimmy与我到一个电子店让人组装几台电脑,Jimmy开始发起牢骚来,说:“我与Tom在一起干活时,总结我们为什么这么辛苦还是穷人,那是因为我们只是自己剥削自己啊!”
每天Jimmy开着他刚到美国时花一千五百元买的他已开了十几年老爷车来接我去公司上班,傍晚送我回我的住处。Jimmy总是把车放到速度六十迈靠边不紧不慢地走,我们就在车上开始天南海北的胡吹。他读了不少书,我也读了不少书,我们绝对吹得来劲。Jimmy是我认识的所有留学生中最有思想和批判性的人,通过与他的交谈我知道世界上还可以用另一种全新的目光去看,即从我多年过去受到教育接受的教条的对立面重新看这个世界,这是书本上永远读不到的知识。
Jimmy说:“判断一个社会理论一种社会行为是否合理的最基本的原则是,看它符合不符合人类的基本常识。”
Jimmy博士毕业后进入E工作。E老板J.J.原是在佛罗里达做微波出身的,后来弄一个小公司做光通讯无源器件。J.J.发现佛罗里达做公司条件还是差了一点,最后就搬到湾区了。J.J.带的最初十几个大陆留学生后来几乎人人都出来弄自己的小公司。在2000年IT泡沫时,他们成为大陆最早一批富裕起来的留学生。J.J.和他的夫人在IT泡沫顶峰时,据说在美国富人表分别排在前几十名。
J.J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他是台湾人。他本人不是学光学的,他带着一批大陆来的留学生,开始靠申请一堆美国国家项目经费养活公司。这种经费是里根时代美国为赶超日本设立的:只要有足够的创意,国家无偿给小公司一笔研发费用,当年湾区的很多小公司就是靠这笔钱启动和过活的。
听Jimmy介绍,J.J.给工程师们做产品一个基本原则是:决不要在开始时追求完美,再差的指标都可以先把第一个样品做出来,因为第一个样品做出来后,第二个样品就有机会比第一个样品做得好。
这个原则对我后来影响很大,包括出版自己写的书,你若追求完美,是永远出不了书的。
光无源器件装配技术在湾区是在E公司首先获得突破的。当我第一次从Jimmy那里得知9μm纤芯单模光纤无源器件连接方式竟然是用电烙铁用焊锡焊接再用汽车扳手校正出来,真是目瞪口呆,因为两个根9μm光纤纤芯之间有几厘米间隔,还要通过-40℃~+80℃温度变化。
这是E公司大陆去的一个钳工想出来的,我估计那些物理系PH.D们就是把他们大脑榨成干粉想一百年,是否能想出这样歪招还是一个未知数。在渥太华J公司采用胶端面黏结装配无源器件也获得了成功。2000年IT泡沫时J市值近六百亿美元,最终跌到市值几亿美元,股票由三百美元跌到几毛钱。E公司,J公司都是靠成功解决无源器件装配起家的。
当然全世界目前最好最成功的无源器件装配方法和结构,是我这个叫吴砺的人设计出来的。这是后话,现在看只不过是一个小技巧而已,不过这个方法再用上几百年应当都没有问题,并必将成为光纤通信教科书上的经典结构。
2001年我碰到E公司早期一个大陆的PH.D,他对我说,我现在口袋钱是鼓起来了,可心里空掉了,还是觉得当年没有钱时,J.J.星期六和他们一道打牌的岁月好。
Jimmy政见很特别,是美国式资本主义热烈的拥护者,我肯定不能写的这些观点。Jimmy是共和党的拥护者,对民主党的政策深恶痛绝,尤其对奥巴马的政策不以为然,他认为奥巴马的政策严重削弱了美国人民竞争的活力。
前年Jimmy来福州告诉我们英国工党和以色列工党的党歌是《国际歌》,他们开会时要唱《国际歌》。说实在,我听后就和看到了真的外星人一样震惊。一方面我为自己快活到五十岁连这一点常识都不知道感到羞愧,另一方面我知道,这就是与Jimmy打交道必然给我带来的对这个世界新的发现和观念。
我第一本散文出版后,送给了Jimmy一本。Jimmy看后说:“我这辈子没当面夸过人,不过,我这次觉得你本书写得真不错。我姐姐看后也觉得写得不错。”真的,我还是第一次听到Jimmy当面夸我。不过还有一次是我无意听到Jimmy在背后夸我,那是当年在他的小公司时他对投资方夸我是他碰到的湾区最能干的人之一。这肯定是太夸张。湾区科技巨人世界中我连一个毛毛虫都算不上。我只不过能想出一点小技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