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老河口

  走在汉江边的沿江大道旁宽阔的人行道上，想着，比汉江大桥再稍稍远一点，我舅舅当监理建造的王甫洲水电站还在工作吗？水电站在建期间，舅舅曾带着我们去参观过的。那时，庞大的发电机组已经安装完成，发电站正在进行收尾工程。现在，那四个一下车就追赶打闹的顽童已经立业成家了……

  扶着汉江岸边的栏杆，望着，不远处是车水马龙的光化汉江大桥，脚下是不再有摆渡船也不再有码头的台阶，台阶下宽阔的江面上，除了泊在岸边的一艘航道船不再有任何船只（因为作为南水北调的源头必须保证水质），江水边没有了捶衣服的石头，取而代之的是滨江栈道与在水底招摇的水草，那个跟在舅妈身后到河边洗衣服的小女孩已经双鬓飞雪了……

  倚靠着汉江岸边的栏杆，举目，向着水西门群楼缝隙里搜寻：光化县老河口翻身街161号，这个刻在心头的地址，只在心头了……

  看着……看着……水西门林立的高楼慢慢矮了下去，变回了那一大片低矮的瓦房……站在房檐下，伸手可以把需要晾晒的什么挂上屋檐或者把挂在屋檐上的什么取下来，也可以把吃了西瓜吐出的瓜子洗干净放到筲箕筐里一伸胳膊一踮脚把筲箕筐推到屋檐之上，等晒干了再拿下来，坐在姥姥的躺椅边，边嗑瓜子，边听姥姥讲当年“跑日本人”的恐怖与被救的幸运，或是讲我妈妈在教堂唱诗班里的歌声和白裙子的漂亮，亦或是讲我大舅的顽劣调皮二舅的执着勤奋三舅的聪明好学……

  1973年暑假，我跟着妈妈花了两天的时间从闻喜站上车，华山站转车到洛阳东站，等候若干个小时再转车到襄樊站，这一段虽然长，但我们很幸运的找到了座位，我长舒一口气，总算是可以让刚刚经历了手术和化疗的妈妈休息一下了。妈妈说，到了襄樊就算是到家了。因为只要换乘上了车，两个小时就到老河口了。

  老河口有我的姥姥和小舅舅一家。站台上，小舅舅和他的姐姐相拥而泣，我听到舅舅反复说着的一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又听到舅舅抽噎着反复叮咛他的姐姐：“妈还不知道，你见到妈别哭”！妈妈抽泣着，答应着。我的鼻子酸酸的，很想流出眼泪来，但是从1969年爸爸被他的造了反的学生们抓走的那一刻开始，我的眼泪好像枯竭了，鼻子酸的难受，心疼的要碎，泪却很难流出。好像是坐三轮车回到家的？妈妈见到了她的妈妈我的姥姥还是哭了，哭的止不住！舅舅和舅妈都哭了，我和两个表弟不知所措的站着，相互看着。我知道这里就是我多少次写在信封上的翻身街161号，我知道抱着妈妈的就是照片上抱着我的姥姥，我知道两个表弟叫小砺小硎，可我的鼻子酸酸的，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忽然看到舅妈比照片上的她多了副眼镜，眼镜后面的左眼皮有些奇怪的耷拉着，便问舅妈“眼睛怎么了”？这一问，让大家止住了哭声，坐下来，迫不及待的开始问询和叙述……这些年，信中写的都是平安，实际上大家都经历了磨难，有时代的悲剧，有生活的糟心，有病的折磨，有伤的痛苦……好在，都挺过来了，家人们又聚在一起了！姥姥说：“莫哭了，只要娃子们都好，那就是好”！

  是啊是啊，“只要娃子们都好，那就是好”！

  直到我自己做了姥姥，我才知道我姥姥这句话的含义多么深刻！“娃子们好，那就是好”！这就是传承接续，后继有人，就会有门楣兴旺，继往开来，就会有万事和顺，繁荣昌盛！人的世界，不就是这样满怀着希冀承受着苦痛传承着延续着扩大着前进着的吗？！

  哦，我的姥姥，我的无缘谋面的姥爷，我的早早归去的妈妈，我的已与姥姥团聚的舅舅们舅妈们，我可以自豪的告慰你们，你们的娃子们都好着呢！这里虽然改叫仁义街水西门，可是这一片高楼中仍然有你们的家！我们现在不去汉江里洗衣服了，是因为有洗衣机了；夏天再也不用使劲摇大蒲扇了，是因为有空调了；门口再也没有可以焖熟鸡蛋的沙堆了；雨天再也不怕屋漏路滑了……只有汉江，仍旧缓缓的不停歇的向东流去。

  汉江的娃子们，一代更比一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