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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山的高度

2024-07-13 16: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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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徐霞客从柳州郡乘船北上,经过柳城融江写下这样的笔记:“江左山崖危亘,其内遥峰森列,攒簇天半。”“江左山崖”就是融江左岸削直百丈的白崖山,白崖山往上一点就是十五坡码头。当船行到码头附近,徐霞客站在船头向码头上眺望,看到远处的巍巍群山“攒簇天半”。可惜他没有上岸,听不到海山的传说,看不到古砦美景,没有留下更多关于古砦的笔记。

“遥峰森列”是指古砦仫佬族乡西北面的群山,属九万大山余脉,海山是群峰之中最高的山峰。当地有一首民谣这样形容它的险峻:“海山呀海山,离天三尺三。人过要低头,马过要下鞍。”《柳城县志》如此记载:“山势极陡峻,中有谷,容千余人。田畴数顷,土壤膏腴,有汶灌溉,为清初龙韬所辟。龙氏筑石城于此,为闸三。”山上居然有田可耕、有城可居!我瞬间想到庐山上的牯岭小镇。当然海山远不及庐山,但有人就有江湖,我好奇的是海山的故事。

虽然我还没有亲身体验海山的险峻,但对海山脚下的乡村十分熟悉。古砦素称“北乡”,据说清朝时期柳城县设东南西北四个乡,古砦乃北乡。外婆家在北乡。小时候没有车,母亲带我们回娘家都是步行,从龙头往茅岭,穿过马肠垌、古砦火车站,过了古廨巡检司就是牛岭墟。到牛岭墟一定要吃了油馍再走。沿街的棚子下、树脚下,卖吃食的摊子挨着摊子,看到金黄透亮的油馍我就迈不动脚了,不管是为了犒劳之前的两个钟还是为了鼓励接下来的半个钟路程,母亲都得满足我们姐弟一人一个油馍的愿望。

话说吃货最喜欢的还是到北乡吃节气,社节、卯节、开塘节、依饭节等等,大族或者有点来头的村庄都有自己的节气。节气这天,村民们杀猪摆宴,呼朋唤友,心里悄摸摸地较量谁家客多。北乡自古有好客传统,以客多为家门兴旺之兆。有些人家哪怕把存粮卖了,也要置办两桌象样的酒席。外婆经常带我去这村那村“吃社”“吃卯”,见到男的让我叫舅、女的叫姨,男男女女热情得像风一样,扑面而来。一家有客家家客,常常在这家才吃上几口,另一家又来请,推来搡去的客套话像大锣被掷在逼仄的堂屋墙上咣当乱响,听得人终于吃不下饭只好盛情难却跟着新主家走。似乎每个村庄都是一样的青石巷道,每家每户都有前后门,从这个门进又从那个门出,弄得我很紧张,害怕跟外婆走散找不到回家的路。

北乡人过节气有时候还请戏班子唱大戏。小时候去龙袍看大戏,那场景大约就是中学课本上鲁迅在《社戏》里描写的样子,台上红红绿绿、铿铿锵锵,台下人头拥挤、哩言哩语,好多人听不懂戏,就是图个热闹。唱大戏要花钱,所以最常见又省钱的是唱山歌,男女分坐堂屋两边,中间是一塘烧得旺旺的炭火,可以唱一个通宵。我还在东圩围观过“走坡”,青年男女一拨一拨地,在青草地上大大方方地对歌撩情。哎呀,真是大胆得不得了。

夜晚我喜欢坐在火堂边听老人家摆古,关于海山的古仔就有两个版本。一说海山是葫芦变的,因为雷公和土地公打架,雷公扇风造雨导致洪水泛滥,淹没了人间,伏羲和女娲急忙赶来,往水里丢了一个葫芦变成山,人们爬上山避过了这场灾难,后人就把这座山取名为海山。二说很久很久以前,海山一带本不是山,是一片大海,地上生灵在汪洋大海里挣扎求生,伏羲路过,便从身上挂着的葫芦里抓出一把青豆撒在海上,变成一座座青山,拯救了海水里绝望的人类,后来人们把最高的一座山叫海山。后来学习人类历史我才明白,人们编这些古仔还是有一定依据的,毕竟远古时代的造山运动引发洪水泛滥是人类历史记忆中永远的痛。

摆古海山都会提到龙韬,那个明末清初在山上筑城的人。有时候我在想,也许正因为海山地势险峻,龙韬才会在那里筑城修营,正因为龙韬选择了海山,所以他人虽然不在了,但他的城垣还在,几百年经风沐雨,渐渐地与海山融为一体。一个人与一座山永远地联系在一起,若干年以后也许又是一个传说。后人对龙韬的评说恰如歌词里唱的“悠悠万事,世上善恶谁能断”,角度不同而已,有人说他是反清复明英雄,也有人说他是土匪杀人如麻。我查阅资料,在民国二十九年的《柳城县志》里看到《龙韬传》,这大概是关于龙韬的唯一正史,不足千字。县志记载,龙韬乃古砦新维村人,明朝天启年间出生,幼年失怙,事母孝,少年立志习武投军,后以忠勇勤王之功得南明皇帝朱由榔封为义宁伯,奉命驻守柳城罗城两县,在海山一带修营扎寨(古代有一条官道经海山脚下通往罗城),后被清兵用计斩杀于罗城凤凰岭。县志以忠孝励志来概括龙韬的一生,说他“始为孝子后为忠臣”“功虽不成其志可嘉”。

我在县文史馆展厅里看过一张海山石墙遗址的照片,真想找时间去亲眼看一看现场。有个朋友听说我还没有登过海山,就同我讲她十年前登海山的情景。她说山上根本没有路,荒草荆棘丛生,要边走边拿木棍开路,没有体力根本爬不上去,不过登顶的感觉特别开心,可以俯瞰整个古砦。那说话的神情,简直让人觉得她是登顶了泰山。我没有登顶海山看古砦的体验,但古砦风景是真的美,简直一按快门就是一幅画。踩着落日余晖归家的牛群、色彩斑斓的稻田,还有独山水库的水光青绿、蓬坡的万亩红枫、新维的风水林……那一帧帧唯美的画面被我珍藏在记忆长廊里,我时不时地钻到长廊里来回溜达品味,就像吮着外婆那稀有的冰糖一样,清甜又窝心。

古村落古民居才是北乡风景的灵魂,大多是明清时期的建筑,最古老的村大概有七百多年的历史。这里不得不说说古砦的自然地理。古砦西北群峰罗列,东南丘陵绵延,像两条巨大的手臂怀抱着中间的小盆地,小盆地盛产粮食,让战乱年代的人们得以偏安一隅。当年徐霞客路过的十五坡码头,是进出古砦的门户,古砦盛产的粮食烟叶土布从这里可以上抵贵州下达广东。也恰恰因此,古砦历来是兵家必争、匪患横生之地。为了守护家园,古代村庄的建设者倾尽万般匠心,从门楼、雕楼、炮楼、石墙,到迷宫一样的巷道、户户相通的建筑模式,处处透露着一种警惕与防御。当有外敌来犯,村民们便利用建筑的优势联防联战联退,悍勇而团结地守护着自己的家园。有一次陪同柳州书画协会的朋友到古廨古民居采风,我看着他们画纸上的轮廓一点一点丰满,无论是石墙门楼,还是弯曲的青石巷道,亦或是坐在门前的老人,都让我有一种特别宁静的感觉,仿佛看到历史烟尘中逐渐复苏的家园。

北乡人守护家园的意识是根深蒂固的。我曾无数次仰望海山,想象历史烟尘后面的那些人,扛着大刀,以一种金戈铁马的气势守护着身后的一切。不管后人如何评说,龙韬事母孝是守护,事君忠也是守护,获封义宁伯回到新维村为族人栽下风水林,并立下世代不得砍伐的族规,同样是一种守护。在覃村学堂聆听古砦革命故事的时候,我常想,当严叔庚在古砦成立柳城县第一个农民协会,领导轰轰烈烈的农民革命运动;当龙家盛以覃村学堂为掩护开展敌后武装斗争,打响柳城河西武装解放第一枪;当廖美奇在古砦保卫战中向匪徒大声喊出“我们革命队伍不分北方南方都是一家人,你们休想动我们一根毫毛”……他们更是在守护,他们守护的是比古砦更远的地方,是革命的理想和信念。

站在覃村那座六百岁的石拱桥上,我不由自主地又仰望海山。它依然桀骜挺拔,在天空的映衬下似乎还有一种横贯千秋的苍凉壮阔,但我知道,无论沧海桑田,它永远都是古砦的屏障,是山下万亩良田美丽乡村的护佑。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我是一定要登一次海山的。我要亲眼看看山上的红枫,亲手抚摸石头城的残垣,也让山风吹一吹身上的散漫和怯懦,让万里行云拨一拨心中的境界。

来源:中国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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