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老妻

　　常伦又犯病腰痛，躺床上三天了，全靠老伴苏丽丽照顾。

　　今天熬南瓜粥。苏丽丽熟练支好床上小桌，又细心吹凉偏厚南瓜粥递给常伦，再端来一碟皖南泾县辣香菜，自己拿过ｉＰａｄ看小说陪老伴。

　　厚稠的南瓜粥，微辣的泾县香菜都是常伦喜欢的。常伦慢慢吃着南瓜粥，看着身边捧着平板的苏丽丽，心中充满温馨。

　　常伦１９４６年生人，今年７８岁了。１９６５年考上华东师范大学，刚读了一年便开始了文化大革命。而后动乱中朦朦胧胧混了几年，以大学生毕业身份被分配到省画报社当了摄影记者。尽管入行时还是门外汉，可能的确有些天份吧，很快适应了光线，构图，色彩，摄影技术突飞猛进，在摄影部站稳了脚。没多久，画报社热心大姐给介绍了个对象。

　　姑娘叫苏丽丽，小他４岁，高级财会中专生，在７０１三线厂财务科当会计。两人算不上一见钟情，可也互相对了眼。常伦不高不矮，相貌尚可，关键是大学生身份增色不少。苏丽丽不是什么大美女，不过也眉清目秀，身材高挑，楚楚动人。常伦更欣赏她性格温顺，贤惠持家。既然双方都满意，很快确定了关系，领了结婚证。

　　那年头，结婚真是简单，画报社福利马马虎虎，给常伦分了间房，是筒子楼，公用卫生间，门口放个煤球炉能简单做饭炒菜。没彩礼没嫁妆，也没办什么结婚仪式。女方家出了两床新被，男方买了些家具，给画报社和厂里同事散发了些喜糖，同事送些热水瓶脸盆毛巾之类做贺礼，搬到一些就算成家了。

　　洞房之夜，没想象的那么激情。小两口摸索着完成人伦大礼，从小伙变为男人，从姑娘成了女人。看着床单上那一抹鲜红，常伦和苏丽丽这才猛然发现，新的人生之路开启了。

　　婚后生活平淡，可也甜蜜。第二年，苏丽丽生了个千金丫头。充满奶香的小屋里到处是女儿的尿布。画报社摄影记者要经常出差，讲政治的年代重视舆论宣传，照相机胶片上留下了工厂的机床，山里的梯田，部队的训练场，学校的教室，医院的病房。本省画报每月都刋发常伦的摄影作品。有些优秀照片还常被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等国家大刋采用。

　　苏丽丽见常伦吃完南瓜粥，放下手中平板电脑，麻利收拾利索，去厨房洗碗。望着忙碌的老伴，常伦心中一阵激荡。

　　古语说，娶妻娶贤。老婆不是大美女，可人贤惠无比。常伦作为摄影记者免不了三天两头出差采访。苏丽丽包揽了家务活，洗菜烧饭，打扫卫生洗衣服。女儿从小到大就没让常伦操心。上幼儿园上小学全是樊丽丽骑自行车接送。生活上更是把常伦和女儿照顾的无微不至。那年头，人人清贫。苏丽丽工资三十出头，常伦是大学生也不过五十来元。也没说谁当家管帐。每月发了工资，都放在书桌抽屉里，旁边放个记事本，谁要用钱自己拿，在记事本上记个帐，夫妻俩从末因为用钱红过脸。

　　常伦一家都爱吃羊肉粉丝，羊肉精贵，精打细算下隔些日子买上半斤，红烧加粉丝辣椒，香味扑鼻。一小盆羊肉大头是宝贝女儿的，然后是常伦的，苏丽丽象征性的吃上两块，看着大快口舌的父女两，心间那个自在满足，比吃什么都香。

　　最让常伦理解家有贤妻是老父亲因病去世前那几个月。父亲病重住院，母亲和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在老家镇上，母亲要照顾弟妹，在省城住院的父亲只能靠大儿子。常伦工作请不了长假。那几个月可就苦了苏丽丽，每天下班把女儿从幼儿园接回来就赶紧烧饭做菜。烧好后托邻居照看女儿，骑上自行车给病房公公送晚饭。早饭和中饭在医院解决，医院伙食也就填饱肚子，口味自然是极差的。晚饭总要让病人吃的好点。当常伦不出差时就拉着常伦去久卧病床的老父亲擦抹身子，苏丽丽则打热水洗刷。把大病房病友羡慕的直夸常镇长儿子孝顺媳妇贤惠。最终父亲含笑平静去世。常伦知道，妻子的悉心照看让父亲心无遗憾挂念，这才走的那样安祥。

　　苏丽丽收拾完厨房，给常伦泡了杯速溶咖啡。常伦有些小资情调，不喜红茶绿茶，偏爱咖啡。可惜买不起硺磨咖啡豆，退尔求之，喝了几十年廉价速溶咖啡。

　　看着有些发呆的老伴，苏丽丽不由问道：“老常，想什么呢？”

　　常伦回过神来：“我在想，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俩这辈子过的平平淡淡，没多少值得回忆的大事。”

　　苏丽丽抿嘴一笑：“也不平淡啊。女儿小学三年级时，我差点被开除公职。幸亏有惊无险，要不哪来这几十年的安稳。”

　　常伦也乐了，当年一段遭遇历历在目。

　　那年苏丽丽在的７０１厂财务查帐，有３万元对不上帐。财务科老王实名举报是苏丽丽经手的３万元现金支票不知去向。厂保卫科介入调查，从银行查到这张支票是上月初支取的。据银行柜员回忆，是一个戴着帽子围巾的女人取的现金。那时也没监控，形容的外形的确有几分象苏丽丽。

　　苏丽丽蒙了，财务章和主管厂长章由她保管，可怎么也想不起有取３万现金这回事。不管怎么说，目前她嫌疑最大。很快被停职调查。停职回家的苏丽丽不吃不喝哭了一整天。常伦头也大了，他相信妻子的为人，绝对不会干出监守自盗的愚蠢勾当。但是证据矛头指向苏丽丽，如不能自证清白，弄不好真要被蒙冤。

　　常伦冷静下来，要妻子仔细回忆上月３号有无去过银行。苏丽丽正在愰愰不安中，哪能想起两月前的细节。好在当记者的。伦有随手记事的习惯，马上找出采访本，这才发现上月３号自己请假陪妻子去巢湖边莲花庵还愿，根本无可能去银行取现金。常伦知道作为丈夫他的作证无法律效应。他想起苏丽丽还愿时捐了十元香火钱。拿出三分之一月工资不算少了，莲花庵师太用毛笔记在功德薄上。常伦马上带上照相机，赶赴莲花庵，把功德薄上“苏丽丽居士拾元”及日期拍下。回家后常伦毫不迟疑到公安机关报案，请求立案查处。

　　原来，７０１厂分管财务祝副厂长想动用私分厂里小金库，但在坚持财会纪律的苏丽丽处碰壁。恼火的祝副厂长暗示想竞爭财务科副科长的老王会计想办法把苏丽丽整出财务科。本不想搞大的祝副厂长以为给苏丽丽个处分，调离岗位便达到目的。哪想到人家报警了，而且有铁打证据证明３号根本没去银行。公安机关的介入让３万元现金事件直相大白，始作俑者被处理，苏丽丽因祸得福，反而被提拔为财务科副科长。

　　苏丽丽笑嘻嘻的说道：“老常，多亏有你，要不我可冤死了。”

　　常伦很是得意：“那是当然，这个家少不了你，怎么能让你受委屈。”

　　常伦苏丽丽夫妻几十年，相敬如宾，基本上没吵过架，红过脸。最大的冲突是女儿大学毕业分配工作问题上，苏丽丽三天没理常伦。

　　女儿常晓丽毕业分配在八十多公里外的县城中心小学当教师。苏丽丽不想让女儿远离，希望常伦找找关系让女儿留在省城。论背景，常伦家只是个镇长芝麻官，苏丽丽父母都是上海随厂内迁的职工。在处长多如牛毛，厅长成百上千的省城，只是溅不起浪花的小水滴。苏丽丽不死心，她知道常伦采访过省教育厅马厅长。他拍摄的马厅长照片上过人民日报。马厅长非常喜欢，配上相框摆在办公桌上。如能走通马厅长的关系，女儿的工作也就马厅长一句话的事。常伦则死活不肯，他以为与马厅长都是老大学生，俩人倒挺谈得来，那是文人相惜。如果硬加上利益纠葛，不但让人看轻，人家马厅长也不一定愿意插手。好说歹说，常伦就是不松口。这下把苏丽丽气得不轻，差点没带着女儿回娘家。倒是常晓丽看得开，县城离省城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交通也方便，周五下班回省城，周日下午回县城，也不耽误上班。苏丽丽委委屈屈送走女儿，一口气憋到女儿常晓丽两月后第一次回家才消。

　　常伦放下咖啡杯，认真的说：“丽丽，人老了才发现，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不是有高级记者的职称，是找了个好太太”

　　苏丽丽被说的脸红了：“老常，年轻时没听你说过这么好听的，老了嘴巴还变甜了。”

　　“我是说真的的，当时也是命好，你怎么就看准了非要嫁给我。”

　　苏丽丽嗔道：“胡说八道，是你拼命追得我。”

　　常伦笑了：“好，好，是我追得妳。”

　　夫妻俩早就聊过，走到一起就是缘分，就是命中注定。人一辈子几十年，父母能陪你多少年？儿女又能陪你多少年？生活最长的还是夫妻。尤其年纪大了，父母早已不在，子女远离，陪伴身边的只有老夫老妻。何为老伴？不就是老来有伴吗？

　　苏丽丽给常伦削了个苹果：“老常，跟你说件事，前几天我们厂退休职工聚会，大家一聊，有一多半人离婚。有的孙子都娶媳妇了还闹离婚，犯得着吗。”

　　常伦说：“我知道，都说现在小年青拿婚姻闹着玩，结了离，离了再结。其实５０后６０后离婚的也不少。”常伦说，画报社副社长是退伍女兵，父亲是老红军，５５年少将。儿子十几岁时就和同样是老红军后代的丈夫离婚了，至今未找，前几年还带带孙女，现在说带不动了，自己住进养老院。据她说，当年她当兵时的女战友，婚姻走到头的不到一半。那年头女兵大都是军队干部家庭，找对象讲究门当户对。条件都好，处长了反而觉得对方不满意，一旦吹毛求疵免不了产生裂痕。久尔久之，分手是必然结果。

　　常伦说：“古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人穷事就多，可这些人不是贫贱夫妻也那么多苦事。我们算不算贫贱夫妻百事平？”

　　苏丽丽反驳道：“我们还算不上贫贱夫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些月入１０００元的家庭才真正困苦”

　　常伦沉思，说道：“大概我们之间真诚相待，能体谅对方，也没那么多野心，精神上物质都没那么多欲望，才能走到今天吧。”常伦拍了苏丽丽一下：“我现在就一糟老头，你可别扔下我去找什么第二春”

　　苏丽丽笑骂：“说什么呢，我一老太婆也就你拿我当回事，给别人当媬姆都设人要。”

　　“那说好了，别管还有五年十年，我们快快活活走到头。要走也得我先走。”

　　“胡说，谁也不许先走，要走咱俩一起走。”

　　突然安静了，谁也没吱声。

　　常伦颇为感慨，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想想吧，百日修行才能上一条船，千年修行方能上一张床。相拥共眠，身心相交，那是上辈子积下的缘分。夫妻走到一起真的不容易，一日夫妻百日恩，多年夫妻数辈恩。真不理解那些中途散伙的夫妻。一家人要互相尊重互相包容，为钱斤斤计较，为锁碎小事斤斤计较，真的不值。尤其是男的好色找小三，女的出轨给老公戴绿帽的而离婚的夫妻更不值得同情。。

　　常伦说：“丽丽，别管别人了，我俩可是平平安安携手白首五十年了。今年可是咱俩金婚之年啊！”

　　苏丽丽楞了一下：“哎哟，可不是在一起过了五十年了。”

　　常伦兴趣盎然：“－晃五十年都成老头老太了。你说要不要纪念下金婚之年？”苏丽丽想了想：“怎么纪念？你不是遗憾没去过欧洲吗？报个旅游团欧洲半月游怎么样？”

　　常伦想了想：“旅游也行，欧洲１５天长了点，要不去美国？不对，美国你去过，我们去非洲吧，怎么样？”

　　苏丽丽嫌弃道：“不去，大街上黑人留学生够多的了，还去非洲看黑人啊！”

　　常伦突然想起什么：“丽丽，结婚时太简单，真是对不起了。那时侯也没婚纱照，金婚时我们补个婚纱照纪念吧！”

　　苏丽丽眼晴一亮：“我看行，五十年后再当次新郎新娘。”苏丽丽看了看发福的常伦：“不过就你这矮胖子大肚子能穿上西装吗？”常伦不以为然：“照相馆有大号的。就这么定了。就拍白婚纱，告诉晓丽，以后咱俩合葬墓碑上就放五十金婚婚纱照。”

　　苏丽丽眼睛湿润了：“老常，谢谢你。”

　　常伦：“老夫老妻了，谁谢谁呀！”常伦撑着床沿想下床。

　　苏丽丽忙拦住他：“老常你要干什么？告诉我，我来。”

　　常伦微笑着说：“打开音响，我想听歌。”

　　苏丽丽开了音响：“听什么歌？”

　　“右边第一张盘，听最浪漫的事”

　　苏丽丽把光盘放进ＣＤ机，按下播放键。

　　音乐前奏响起，歌声缓缓：

　　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

　　听听音乐聊聊愿望

　　你希望我越来越温柔

　　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

　　歌声中苏丽丽渐渐靠在床沿。她轻轻在常伦身上随歌声节奏打着节拍，望着老伴头上雪白一片，唏嘘不己。两只手拾指交叉紧紧握住，满是皱纹的皮肤显示岁月的流逝。歌声中，老夫老妻心中温情满满。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直到我们老的哪儿也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