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能谈谈你早期的文学阅读吗?你童年时代最喜欢的书有哪些?
徐则臣:我家在苏北农村,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阅读资源比较匮乏,很少有正儿八经的文学读物。小时候主要看连环画、武侠小说、我祖父订阅的《半月谈》和《中国老年》两本杂志,以及几本没头没尾的长篇小说,还有就是每天中午放了学就往家跑去听的收音机里的评书。放牛的时候背过一本破旧的《唐诗三百首》。有两本开头和结尾都被撕掉的书,很多年后念大学,才知道是《金光大道》和《艳阳天》。此外就是乱读我爸和我姑姑中小学时的语文课本,有《小二黑结婚》,应该是我读到的第一篇纯文学短篇小说,二诸葛和三仙姑的形象一直到现在还记得。念了初中,有机会读文学名著了,比如《围城》《复活》《嘉莉妹妹》《苔丝》等。
记者:你曾经阐述过阅读和未来的关系,谈到童年时期的阅读对自己的影响?
徐则臣:小学五年级时,同学带了一本《小灵通漫游未来》到学校。因为这本书,他成了班级最受欢迎的人。故事我忘得差不多了,有个细节一直记得。说是在未来,我们就可以把车开到天上去,也就是飞行器。在天上,车多不碍路,迎面来的,斜刺里杀出来的,旁边挤过来的,都会自动错层,各自寻找合适的飞行空间。总之绝对不会撞车。这个未来是在2000年。
小说是一门关于想象和回忆的艺术。想象和回忆都必须有一个出发的原点,2000年给了我这个点。准确地说,是《小灵通漫游未来》给了我面向未来与可供转身回忆的原点。从最基本的时间的意义上,《小灵通漫游未来》证明了,阅读的确可以通向未来。
记者:在你的阅读经历中,有没有一读再读的作品?
徐则臣:有很多,比如《围城》。初一时有个高我两级的朋友,向我推荐了这部小说。这世上竟然还存在如此美妙和智慧的汉语,读一次你就得笑一次,读一次你就得深思熟虑一次。我第一次经历了文学意义上的震撼。在阅读资源匮乏的年代,我的确也没见过比它更好看的书。每年我都要重读两次,小说中的很多章节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诵下来。高中在县城念,学校里有个不错的图书室,学校附近有个像样的书店,接触文学的机会多了。但《围城》于我的意义是别的作品无法取代的。见贤思齐,熟读之后,我开始模仿,说话和写作文都是《围城》的腔调。照当年同学的说法,高中时我张嘴就是“钱味儿”。
当然那个阶段很快就过去了。我既无钱锺书先生的天分,也没有他的学识和幽默感,我意识到,不能再用假嗓子说话了,得找到自己真实的声音。用作家陈忠实先生的话说,就是要“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现在我写作和说话的风格,与钱锺书先生大相径庭,我的文字里可能完全找不到钱先生的影子;但是,是《围城》把我带进了语言和文学的大美世界,成功地给我“种”上了文学的“草”。1997年,大学一年级的暑假,当我决定要当一个作家时,我一眼就看见了念中学时,我窝在家中一把破旧的藤椅里阅读《围城》的那些浩荡的时光。从文学的意义上说,阅读给了我一个切实的赖以为生的未来。
记者:你是从什么时候发表作品的?
徐则臣:散文和小说都是在大学时开始发表的,具体时间不记得了。散文发在报纸副刊上;小说好像是发在《青年文学家》杂志上。发表之路不太顺,在2004年之前,寄出去的稿子绝大多数石沉大海。
记者:如果有引路人,他们是谁?能否谈谈你和编辑们的交往?
徐则臣:早期都是直接寄到杂志社,责编是谁都不清楚,多少年来只能默默地感谢他们。给我回信的编辑中,我记得比较清楚的,有金仁顺,那会儿好像是2001年,她还在吉林的《春风》杂志做编辑。印象深刻一是因为她当时已经是很有名的小说家,在杂志上经常看到她的小说;二是她让我把小说电子版和照片发到邮箱里,我那时候根本不会上网,电子邮箱是啥都不知道,只好去找一个教电脑的朋友帮忙,现申请邮箱,折腾了大半天。
到北大念书以后,联系最多的编辑是《山花》的原主编何锐老师。何老师经常晚上打电话约稿和谈稿子,普通话里方言特别重,大部分内容我都听不懂,经常我还没猜明白他这通话的意思,电话已经挂了,我就只好慢慢复盘,继续猜。那几年我在《山花》上发的小说比较多。我获得的第一个文学奖,春天文学奖,也是何老师以《山花》的名义推荐申报的。2004年,发表顺当一点了,在《人民文学》和《当代》上发了小说,《人民文学》的责编是程绍武老师,《当代》的责编是吴玄老师,几年后老吴才回杭州主政《西湖》杂志。
记者:作为被誉为“国刊”的《人民文学》副主编,如何面对来自全国各地的名家稿件,是否也有很大的压力?
徐则臣:编辑是为人作嫁的职业,一个写作者同时做了编辑,对自身的写作会有相当程度的磨损,但我还是听闻和见证了一大批前辈和同辈编辑在兢兢业业地做好这份工作。我自身的写作也受惠于这些编辑老师,一直感念在心,也一直以他们的职业精神来鼓舞和鞭策自己,他们是我的榜样。
对稿子本身我没有任何压力,不管是谁,退稿时我会坦诚地说出我的想法,问心无愧。编辑的任务与其说是选稿,不如说是退稿,杂志就那么十二期,每期就那么208页,篇幅有限,退稿是常态,不合适,谁的稿子都得退。但退稿时我一直有点心理障碍,做编辑十八年了还是没有彻底克服掉,总觉得是我个人对不起人家。但稿子还是要退,所以我经常会把多篇稿子放在一块儿退,对不起一个人也是一次,对不起很多人也是一次。每次退完一批稿子,我都长舒一口气,觉得干了件大事,像还了笔巨款。
记者:作为编辑你有自己坚持的底线和原则吗?
徐则臣:必须有。对文不对人,稿子不合适,谁也没办法;有的作家我可能一辈子都不想见,但只要稿子好,该怎么发就怎么发,不会因人废文。
记者:在写作过程中,是否不断要从书中寻求帮助?
徐则臣:需要。我写作时案头上总会有一堆书,而且不断变换。我需要到这些书里查阅相关资料、寻找合适的语感、刺激我的写作斗志或者放松一下心情,甚至需要书中的缺陷和短板来鼓励我:你看,大师们也不是每一处都完美,该过就过,写出来才是硬道理。
记者:你和儿子共读的书,有哪些?是否重新发现了喜欢的童书?
徐则臣:我读过的那些印象深刻的童书都会跟儿子分享,还有我认为孩子可以看的经典作品也会给儿子推荐,有时候我们一起读,他第一次读,我重读。这也是个长书单:《西游记》《哈利·波特》《魔戒》《祖先三部曲》《一千零一夜》《草房子》《爱的教育》《安徒生童话》《格列佛游记》《汤姆·索亚历险记》《鲁宾逊漂流记》等。儿子小时候看的一个绘本我非常喜欢,《爷爷一定有办法》,他推荐给我的。儿子慢慢长大了,我也推荐书,但不再强制他读了,喜欢就读,没感觉就放下,随他。
记者:对你来说,写作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徐则臣:深入这个世界,见证更多人生。
记者:如果有机会见到一位作家,在世的或已故的,你想见到谁?
徐则臣:苏东坡。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琴棋书画、诗词文赋样样精通的,还那么既深情又超脱。
记者:假如可带三本书到无人岛,你会选哪三本?
徐则臣:《山海经》《史记》和《圣经》。
记者:若策划一场宴会,可以邀请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你会邀请谁?
徐则臣:可以开流水席吗?我想邀请的人有点多,难得一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