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报刊美文 >> 《上海文学》2025年第2期|蒋在:回声

《上海文学》2025年第2期|蒋在:回声

2025-02-28 14:16:45
浏览量:

他到来之前,她先洗了一个澡。

说实话,她连他长什么样都快不记得了。她只记得他年轻的手臂,像足球队员那样健硕的小腿肌肉,还有宽阔的腰背,从黑暗的卧室里走进卫生间的背影。她就要三十四岁了,原来以为自己会如人们口中调侃的单身女人那样,像一朵暗室“牡丹”,独自绽放独自凋蔽,世间的男欢女爱如镜中月水中花,可遇而不可求。但没想到这一次,自己竟然如燃烧般炽烈。

想到这些,她感到羞涩。毕竟他的年龄和自己在公司里带的实习生一样大。这样的年龄差让她觉得十分难为情。然而,每每想起来,那种感觉又好像是冬日久未放晴的天空一般,从乌云密布中,终于透出了一缕阳光照耀在大地上,哪怕这种余热十分微弱,也足以让她重新拥有活力。自己竟如熄灭后重新被点燃的碳火——炽烈、耀眼。

她突然觉得老去也不算太糟糕,除了慢慢衰老之外,时间相应给予了她年轻女人没有的东西,哪怕她也并不十分清楚是什么。

她又一次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雾蒙蒙的镜面上,能看见斑斑点点的水渍留在水龙头上。她用干毛巾在热气腾腾中轻轻从玻璃上擦出自己的轮廓,然后抬起手绕到脑后,把头发盘起来,用花色的金属发夹固定住,湿漉漉的头发还在不停地滴着水。

她铺了一张浴巾坐在马桶盖上,从台面上取过润肤乳慢慢地挤出,小心翼翼地擦拭身体。她的思绪随着手的速度变得缓慢,她要把每一个部位都精细地擦拭一遍,她的手肘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椰子和玫瑰的混合香。她想,这些部位一会儿都会成为他要触碰的地方。她的心脏怦怦怦地跳着,和浴室里的空气一样暖烘烘、湿漉漉的。

这些年或许是荷尔蒙的原因,又或者是因为和上一个男友在一起的时间太长,总之她感到厌倦。人像一棵植物那样,渐渐丧失阳光和水分,心也如蒙尘一样不再开朗,那些难以启齿的画面不再那样频繁地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天马行空的梦境。在时间里失去联系的人逐渐来到她的梦中,纠缠不清的还是那些过去生活中的琐事,她看见他们举着她送的东西,一件件在她面前砸碎、剪坏。即使在梦里,她也声嘶力竭地追问为什么,直到将自己惊醒。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每次都让人感觉精疲力竭的声音,像漩涡形成一股拉力般难以自拔。

每次醒来都如同在梦里,透过窗帘的缝隙,她能清楚地看到阳光照射在对面楼房的窗玻璃上,一个男人正弓身给阳台上的花浇水。她没有跟任何人讨论过梦境,她觉得正是因为子宫的衰老、萎缩,才让她懂得不再年轻,以及无能为力是什么意思。

三十四岁的前一周,她认为自己又重新被点燃了,被一个年轻的肉体。

一周后他约她吃饭,那天正好是她的生日。她给自己买了一束鲜花,既是献给自己,也是献给她突发奇想的对婚姻的向往。她没有为自己想跟他结婚的幻想感到震惊,她甚至相信他也会有这方面的想法。他没问她为什么买花,她也没告诉他今天是她的生日。跟他在一起,她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像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运用多种多样的颜色铺满画布,绚烂而宏大。那个结实的四肢,竟让她想起了刚过二十岁时的自己,以及那时候睡在她旁边的男人的身体,每一个都像他现在这样挺拔,充满活力。可是那些人一眨眼就消失了,如同时间一样在不经意间,所有的速度都是那样的防不胜防。而现在,不需要掩饰的时间里,她自己也是逐渐地慢了下来,像一个什么物体那样静静落满灰尘。

自从前任走后,她把胶囊咖啡机放回了橱柜,平日为了上班方便,改成了挂耳咖啡。她其实喝不出什么区别,咖啡因在她身上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挂耳咖啡方便很多,烧一半的开水,倒一半的冰牛奶,和那些机器打出来的豆子看起来差不多。她摇晃着杯子里的牛奶,好让那股深沉的棕色与牛奶的白更好地混合在一起。他的离开,让她的生活不用再装作那么精致和复杂。她只是回归了自己本来的样貌。

她伸手绕过储物柜密密麻麻的杯具,去找放在后面还未拆封的挂耳咖啡盒,然后把单独的一袋袋包装放进小小的木质收纳盒里。她喜欢闻木头的味道,就像有的人酷爱闻油漆或是水泥的味道那样。樱桃木的味道对她来说刚刚好,不算刺鼻,尤其是每次出差回来后,家里的这种味道变得尤为浓郁。

她看见橱柜里还有一个自己都差点忘记的,和前任在日本旅行时买的樱桃木的点心盒。每次看到她差点都不记得什么时候买的东西突然出现的时候,就像看见了被偷走的时间,十分具象化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除了那个点心盒以外,还有几个木头做的杯垫,派不上什么用场。还有那几个为了喝三得利啤酒才买的杯子,如今都摆在柜子里落了灰,偶尔朋友来家里聚会时才派上用场,她独自在家的时候,怎么也不可能把每一个东西都用一遍。

该给他拿哪一个呢?每次打开柜子取杯子,杯子在不经意间碰撞出来的细碎之声,如细雪落在心里的颤动感,突然间会让她领受到一种苍凉,那个声音像身体发出来的回声,在空洞的房间里一圈一圈萦绕。

她开始犹豫是否该给他提前准备一个杯子。如果今天晚上他要留在她这里过夜的话,他总需要喝水。她看到最里面有一个蓝色格纹的陶瓷杯,不过必须得把咖啡机抱出来,她才能取到那个杯子。

咖啡机是上上一个前任送她的生日礼物。她家的角落里放满了前任们送的各种节日礼物,比如那个像骨灰盒一样造型怪异的加湿器,或者放在客厅沙发后面的那个笨重又占地方的空气净化器,通通都还留在家里。她从来不会因为分手就把情绪发泄在物品上,她早就过了那个为了自尊要把这些东西扔掉的年龄。

现在,前任送给她的包、项链、首饰、衣服、家电,都像那些杯子一样,安安静静地在某个角落里躺着。有时候,她在想,是不是这些年的感情换回来的就是这些物品,有的换成了漂亮的项链,变成了好看的结晶,有的变成了一盒受了潮还过期了的定妆粉,如今都像她一样,被他们遗弃在了这里。

理论上讲,她可以把一些值钱的物品卖掉,但当得知价格后,她又觉得物品本身的价值比这些数字更加昂贵。比如那枚闪闪发亮镶满碎钻的戒指,是当年某位男友拿出自己全部积蓄给她买的。最后俩人还是分开了,对方把戒指留给了她,她一再以为自己怎么可能继续戴着这枚戒指,几年后,她发现这些事或者物件已经不再那么难以让人接受了。毕竟随着时间的推进,偶尔看到这枚戒指的时候,她还能想起自己原来曾经被人那样追求、那样地爱过。而这种感受,对现在独自生活的她来说,是那么的温暖和珍贵。

人如果老了,一直不结婚,是不是最后剩下的就是这些物品来陪伴自己,她想。然后这些物品,就像他们掉下来的一把钥匙、一张信用卡、一只水杯、一根头发,或是公园卡,那些人再也不会想到自己曾经遗失过这些东西。这些东西留在她家,布满她家的角落,长久地局促地跟她保持着距离。

她摸到咖啡机上面没有擦干的泥黄色厨烟油,她的手指纹印在灰尘下,让她意识到时间竟然过得那样快,距离上一个人离开已经这么久。接受情感的波动和位移,就像一个抛物线。这是走向衰老的变化。哪怕她从没有想过继上一个男朋友之后,她还会让另一个男人触碰她的身体,但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他们是饭局上认识的朋友。还是去年夏天,那天吃完饭后,俩人互加了微信,他很尊敬地在好友申请的框里称她老师。

出门时,遇上小雨,他把自己银色的长柄雨伞借给了她。两个人之间的年龄差,让他们之间的朋友圈怎么都不可能有交集,后来也没再见过。他也没有要她还过伞。那样太麻烦了吧。每当她使用这把伞的时候,她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今年夏天,北京的雨水充沛,每隔几天就要落一场大雨。

她关上办公室的灯时已是晚上八点,屋内空调那块小屏幕上显示,空气中的湿度都到了百分之六十二,这让久受鼻炎折磨的她觉得无比畅快。到公司大堂时,雨早已噼里啪啦地下了起来。路面积水,拦住大家的去路。她把蓝色的牛仔裤脚轻轻地挽了起来,穿着凉鞋,露出雪白细长的脚踝,举着那把银色的大伞,索性走进了雨中。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伞上,脚踩在雨水里,她拍了张照片发给他,留言说多亏了你的雨伞。

他们就这样又联系上了。

第一次约会安排在了周六晚上。是他约的她。晚饭过后,她说想要带他去一家附近的酒吧。一点酒精会让她整个人松弛下来,而且她深信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面部轮廓会看起来更加柔和,眼角的那些皱纹也会被幽暗的光线所遮蔽。她喜欢坐在吧台的位置,每次来都坐在这里,望着调酒师的动作,让她不会有不知该把眼睛放在何处的尴尬。

“你要喝些什么?”她很自然地开口问他,极力想表现出这里的一切她再熟悉不过了,这里是她的主场。的确,熟悉的环境能让人变得更加自信,尤其是在让她动心的男性面前。

她在等他,等他打量酒柜上方一排排酒瓶,然后重新把目光回到她的对面。“这家酒吧没有菜单,老板会凭对客人的感觉给客人调酒。”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想要显出一种比他见识多的语调。但他没有丝毫局促的反应。他看着老板说:“就调一杯她平时爱喝的酒吧,不要放酒精。我酒精过敏。”

当他说出“酒精过敏”四个字的时候,她觉得瞬间计划就被破坏了。这意味着酒精不会在他身上发生任何作用,让他做出平时可能不会做的事情,比如拉她的手,或者更亲近的举动。

她感觉到夜晚正在变黑,之前那种美妙的感觉正在消失。

酒吧老板把烟灰缸推到他们面前,“今晚店里没人,要抽烟可以抽。”

“你抽烟吗?”他看向她,从眼神中她看出他对烟的排斥。

“不,我从不抽烟。”她看了老板一眼,老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有说话,又把烟灰缸往旁边推了推。

他约她的时候,她一直猜想他为什么会约自己出来吃饭,按照她过去的经验,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无聊,失恋,借钱,有感情问题要咨询,又或许是因为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

她不知道如果他真的是因为有忙要帮,或者有什么问题请教她,之后却不再约她见面的话,这样会不会令她恼怒,让她觉得自己被利用了。

总要发生点什么吧。她这样想的时候,又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两个人之间的年龄差。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了,看样子像是一对情侣,女人也用眼神判断着吧台前两个人的关系,然后迅速选择了离他们稍远的卡座。

“你是九九年几月的来着?”她尽量靠近他的身体,把声音压到最低。

“十二月份的。相当于‘○○后’。”他说话的时候,顺势把手搭在了她的椅背后面。

酒吧老板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轻轻地用毛巾擦干桌上溢出来的酒,老板介绍说:“这款西瓜鸡尾酒是以Tom Collins为原型调制的,用英国干金酒和墨西哥龙舌兰为基底,搭配西瓜和接骨木花风味。”

然后又把同样颜色的那杯酒放在了他的面前说,“无酒精的。”

他说了声谢谢,拿着手机象征性地拍了两张照。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工作聊到她最近爱看的视频号,而且都是她在找话题。喝了三杯酒后,她怎么都感觉不出他对自己有什么意思。他既没有不小心触碰她的手,也没有试图和她有什么肢体接触。甚至他还坐得十分端正,更没有因为她靠近的身体,而把自己的身体也挪得离她更近。

她又喝了一口酒,试图和他聊过去的感情。这是让两个人最容易增进亲密的话题,她过去和每一任都是这样打开话匣子的。

“我和男朋友已经分手半年了。”刚端上来的酒她已经喝完了,为了避免尴尬,她又拿起旁边的柠檬水喝了起来,“你呢?”

“你说的是哪一个?女朋友太多了不好意思。”

她被他的话逗笑了,忽然发现有什么东西,像是她期望的那样被打破了。然后她感觉到身体开始变得暖烘烘的,脸颊两边也像是冒着绯红的热气,就像某种樱桃果汁酒一样。

“我说的是我上一次,在你朋友圈里看见的那一个女朋友。”她感觉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如果这时候他说他们还在一起,她会不会感觉到失望,甚至觉得自己被人欺骗了。毕竟她今天下午精心打扮了好几个小时才出的门。

“我们去年年底分手了,十二月的事情吧。”

她深呼一口气,然后轻松地说,“好巧,我们俩分手的时间差不多啊。”其实还是差了不少日子,但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已经单身太久了。

“你们为什么分手啊?”他说。

她本想说不适合,但这是所有人都会找的借口,难以让人信服。“他的工作地点变了,离开北京了,异地,不想谈。”她又喝了一口酒,此时发现杯子里的液体都是融化的冰块,酒精的味道已经变得很淡了。她又招呼老板再做一杯酒精浓度更高一些的酒。

“去哪儿了?上海吗?”

老板点了点他对面空了的杯子,问他是否也再来一杯什么。他说那就再做一杯更清爽一点的,他喜欢蛋清、椰子、蜜瓜类似的口感,同样不放酒精。

“不啊,去苏州了。”苏州。这样陌生的地名比上海、深圳这种常用词显得更具体和真实。没有人会知道她的前任就在北京,甚至就住在离她家不算远的位置。

“我还以为你有女朋友呢。”她明显说了一句违心的话,去试探这个答案。

“没有啊,但你不就是喜欢抢走别人东西的感觉吗?”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好像全盘把握住了什么的神情。她逐渐感觉到这句话的刺耳,让她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来不及想,在他眼里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酒精慢慢从胃里涌上来,她记得上次醉成这样还是在三年前分手的时候,那个晚上她回到家吐得四处都是,她还记得黏腻的口水挂在她的头发丝上,但她却完全不受控制地没有力气举起手来擦干,任凭眼睛、口腔、面部肿胀的痛感侵袭全身。

“你在看什么呢?”他的目光顺着她也看了过去。

“我在看墙上挂的海报上面的英文单词。”她把自己从那些不堪的回忆里拖了回来,

“Tita-nic Sinks.是这么念吧?什么意思来着?”

“泰坦尼克号沉没啊,你不会这个都看不懂吧?”

她笑了笑,摆了摆手说,“我真不知道。英语太差了。”

这时候她感觉到酒精正在她身上燃烧,刚刚尴尬的感受和那些不堪的回忆一跃而过。现在正像她所期望的那样。她再次用热烘烘的身子去贴近他。他并没有躲开。她小心翼翼地张开腿去触碰他的大腿。他仍然一动不动。

她又喝了一口酒。他没有问她怎么喝这么快。他跟着酒吧里的音乐轻轻地摆动着身体,就像他完全没有感受到她对他的靠近,她的手臂正薄如蝉翼似的落在他的腿上。

这时候,她慢慢倾向他的身体,靠近他的肩膀。很奇怪,他身上竟然没有任何味道。不同的男人总有不同的味道。一些暴露他生活习惯的味道,比如说油烟味,便宜的止汗凝露的味道,古龙水味或者洗衣液的味道,但他竟然什么味道都没有闻到。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醉了,所以才什么味道都没有。

她记得她歪歪斜斜地打开了酒吧的门,她听见门上挂的铃铛噼里啪啦地响着,就像国外平安夜当晚电视里放的那种音乐声。三里屯外国使馆区那一截路已经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来往了。她在昏暗的灯光下试图去抱他,此时,其实她只是需要一个男性的拥抱而已。她已经太久没有被爱抚过了。

“你是一个需要被人照顾、疼爱的人。”听到这句话时,她一下不知道这个是他说的话,还是她内心希望他此刻说的话。她只感觉自己站不稳,然后摇摇晃晃地倒向了他。

他沉默地抱住她,好像他既不惊讶,也不慌张这件事的推进。

她试到一个温暖的嘴唇咬住了她的嘴唇。这时候她才终于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是一种怪异的无法形容的,像某种湿润的季节才会有的味道。

第二天早上,她被雨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吵醒,他已经离开了。这是一种舒适的感觉,并且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过了。她把窗帘拉开,看到雨滴聚满在微微张开的窗户上。她一下子觉得万物都在发芽,自己也在悄然绽放。对面那栋楼的窗玻璃,只微微开了一条缝,能隐约看到阳台上的花被雨水遮蔽后零乱的颜色。楼下的人举着雨伞,小心翼翼地避开地面上的水坑。她深吸一口气,觉得之前世界为她闭合的大门正在重新为她开启。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个年龄的她还能有这样的际遇,她突然觉得自己理解了“自洽”两个字的含义。

她看着窗外轻柔的雨点,觉得此刻的每一种声音都在回应着她的内心。她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体焕然一新,呼吸都变得很轻。

转瞬,她又开始焦虑起来。再过五年怎么办呢?五年后,她三十九岁了,三十九岁的身体和三十岁的身体是不一样的。这一点她深有体会。那时候,她在这一段即将拥有的关系里又有什么优势呢?

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也知道这样的关系,大概率是没有任何结果的。所以她跳下床去拉上了遮光帘,关掉卧室的灯,走出了卧室。

她看到卧室外的地板上,从玄关一点一点褪下来的东西:凌乱的鞋、丝袜、裙子,还有内裤,让她又拼凑起昨晚的许多差点已经遗忘的细节。

她走进厨房,挽起头发,幻想着也许几天之后,家里又会再多一个人的喜悦。这么长久的宁静就要被人打破了,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多一个人,她应该又要开始添置一些新的东西,比如新的毛巾、新的拖鞋或者无用的玻璃杯。她甚至幻想着跟他结婚,她不会在意他有没有房子,不会在意他的任何过去,就像他对她的过去漠不关心。

她把鸡蛋放在锅的边缘敲碎,蛋清哧啦啦地在油里清澈地响着。这是一种美妙的声音,她之前一直觉得自己会永远独自生活下去,年龄越大,她可以选择的事物就会越少,等着她的更有可能的是那些二婚带娃的男人。但如果她不愿意将就的话,她就会像她表姐那样生活——和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让生活显得热闹一些。

没想到老天爷给她安排了这样一个礼物。有一个这样的男性来到了她的生命之中,来温暖她、点亮她,打破那种安静得能听到插座电流穿过的声音的夜晚。

再次见面是她约的他,他们在微信上说好还是来她家,他选择了周中的晚上。她问他是否先一起吃完晚饭再回来,她有一家喜欢的意大利餐厅,想带他去尝一尝。他说下次吧,今天他要加班到九点。

她计算着他到达的时间,并把家里大大小小的东西归置好,把平时爱抽的那几包烟放进抽屉,不一会儿又拿了出来。她想如果是情侣之间的话,对方一定得接受最真实的自己。最后,她把烟和打火机放进了门边不起眼的盒子里。

家里最应该避免的东西,是任何一件看起来属于男人的东西。不过家里应该不会再有这些了,一年前分手的时候,她就彻底打扫过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检查每个角落,她看见冰箱上自己的照片,那些都是她和前任出国旅游时拍的照片,双人照已经被她扔进垃圾桶,现在只剩下她的单人照。照片中的自己看起来就像一个独自生活了很久的女人,好像很享受自己,但背影里却是藏不住的落寞。

这样的日子或许很快就要结束了。她轻轻地深吸了一口气。

她拉开抽屉,用长条火柴在火柴盒一侧轻轻一刮,点燃了之前为遮盖家里烟味没用完的香薰蜡烛,好让他进来时闻到家里特殊的香味。年龄的优势或许就是令她更加懂什么是生活。她喜欢各种各样的香薰,这都是让她在日常生活中感觉被美好簇拥的东西,这是她独自生活之后才发现的一些乐趣。孤独的时候,总要学会自我取悦,不然那些寂寞的时间究竟怎么度过呢?

浴室里玻璃上的雾气已经散去。镜子里的身体比例看起来比过去更加和谐,那些不对称的部位好像在慢慢和解。她看见自己眼角的细纹还有堆积着的副乳。她突然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一个年轻的身体怎么会渴望这样一个近于腐朽的肉体?而这个肉体正用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趋向灭亡般的衰败。

她不知道在他的世界里,是不是因为她这样的女人太稀有了,她的那些在她看起来近乎可怜的独立、失败的强势,在他眼里都变成了不可多得的优点。

微信又亮了起来,对话框里说他还有十分钟就要到了,问她是否可以下楼来接他。慌张地出门前,她又换回了平日里在家穿的衣服,而不是刚刚套上的那套流苏的粉色小洋裙。来日方长,她想。她不想让他一眼看出她整个下午都在为他的到来细心打扮,尽管那是真的。

电梯门开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了他。他正低头微笑,两手空空地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然后跟着她进了电梯。她想象过他会买一束花送给自己,至少也会买一瓶她喜欢喝的红酒。

她想他说他加班呢,才下班为了赶时间什么也没买也很正常。她在电梯里不敢看他,抬起头看电梯里的广告。她试图寻找话题,手却不自然地抖动。她希望他看见她的紧张,这一点能让他相信,虽然她年纪比他大,但是她在这一方面并没有比他懂得更多,她依然如同少女一样娇羞、腼腆。

他跟在她的后面,穿过长长的过道。楼道尽头的光线,顿然让她觉得这是在通向某种永恒的东西,哪怕里面掺杂着许多不纯正的东西,比如她的爱欲,她的衰老,还有那些算不上欺骗的善意的谎言。人生原来有这么多不可估量的惊喜在等着她。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某种上天给她的厚礼。

她给他拿出一双早就准备好的男式拖鞋,他埋着头穿鞋,没有四处打量,就像他早已熟悉这个家的布局。

“要一起洗澡吗?”他问,这让她觉得面红耳赤。

“我去床上等你。”她仍然不敢抬头看他。她发现脱掉鞋,她和他之间的身高差,让她根本看不见他的脸。她迅速走进卧室,只留下一盏暖黄色的台灯。

“我不知道用哪一块毛巾。”他光着脚走进卧室,看见已经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她。他单腿搁在床上,往下拉了拉她的被子,为了更好地看清她的脸。

“我给你放在浴室的挂钩上了,蓝色的就是。”她捂着被子说,然后望向他。她看见他的躯体和线条比她记忆中还要好。那种肌肉的力量,那个宽阔的胸膛,修长的手臂和手指,这一切都即将要属于她了。

他钻进被子的时候,她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刻,她用冰凉的双脚和颤抖的肢体去靠近他。她感觉到他身上刚从浴室出来的那股幽香又熟悉的温热。他把手揉搓进她的长发里,他的鼻息越靠越近,然后他说了一句令她难忘的话,“你的头发闻起来就像蓝莓。”

她记得她十九岁那年,也有个男人用过类似的比喻,说她的身体闻起来就像山泉一样,这会让她在整个过程中走神,会去想这个男人的童年是不是在山泉的旁边长大。

虽然说这种比喻的两个人的年纪相仿,但是能明显感觉到,此刻对面的男人要比那个人更有经验。她试图去引导他将头部朝向她肩部的位置,那个起伏的身体在示意他,她敏感的部位就藏在那里面。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好像比她还要熟稔整个流程。而且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褪去她的裙子,好像对她的身体并不好奇一样。

事后,他伸开手臂,她则轻轻地靠在他的臂弯之中,像一个小小的毛绒玩具。她抚摸着他胸前粗糙又茂密的毛发,她的裙角还搭在他裸露的身体上。

她为她刚刚的表现道歉,她说是因为刚刚太过于紧张而突然叫他停止。两个人汗淋淋的身体彼此紧贴着,她把头重新枕到他的胳膊肘上,不由自主地为刚才糟糕的表现轻轻地啜泣。他感受到了眼泪落在了他的胸口上,但是他一句都没有问,好像并不关心她拥有怎样的情感似的。他抬起手轻轻地朝着自己的肚脐扇了扇风,然后慢慢挪开他的大腿,让它不再紧贴着另一双腿。她意识到屋内的温度过高,让两个人的四肢都湿淋淋的,然后她又说了一声,“对不起。”

他依然一动不动轻轻地揉搓着她的头发,比刚刚的动作还要轻,并让每个指尖慢慢地穿过发梢,这样来回了好几次。他摸着她的肩膀说:“我得走了。”然后他顺势拿起了他的手机,索然无味地用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她从侧面能看到他贴的防偷窥膜,什么也看不到。然后他看向她,示意她抬抬头,让他把另一只胳膊拿出来。

“稍等。”她把头抬起来,重新平躺放回枕头上。她感到卧室里的光线和平日里的没有什么不同。她就一直盯着卧室上方的灯罩,然后她看见灯罩里隐隐约约的黑色斑点,都是那些飞虫的尸体。

“你今晚不在这里过夜吗?”她的声音咝咝如飞虫,接近一种哀求的语气。

“我得走了。”他又摸了摸她的头,用那种永远都不会再见的方式。

“可是我们什么都还没有吃呢。”她用一种疑问和哀求的眼神看着他,希望他能留下来陪她吃晚饭,能陪她度过,至少这个晚上。不然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张被人擦过的废纸扔进那个皱巴巴的纸篓里。

他又拍了拍她的后背,帮她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内裤。他趿着鞋边走边穿衣服,他走到客厅,她听到他换鞋的声音,然后打开门迈出去,门“砰”地关上了。她确信那个声音并不大。

本站使用百度智能门户搭建 管理登录
手机访问
手机扫一扫访问移动版
微信

使用微信扫一扫关注
在线客服
专业的客服团队,欢迎在线咨询
客服时间: 8:30 - 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