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茹:棉棉,我又梦到你了,我总是梦到你,梦里上海老公寓的楼道,每个转角都是自行车,很多自行车。
棉棉: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梦到过我!其实总是有美妙的女性朋友梦到我,这件事情真的很梦幻!在我的微信里搜“梦”这个字,可以搜到各种有关朋友梦到我的微信……我梦到你了……昨天我又梦到你了……也有男性朋友梦到我,我记得的只有TT,他是一个很温柔的老房子里长大的上海人。我倒是住过你梦到的老公寓,但当我在谈论老房子时,跟那些真的在市中心老房子里长大的上海作家是不一样的。我是在江湾五角场还要往下的一个地方长大的,我爸妈大学毕业从北方分到了上海,完全不像我的小说里描写的上海……我妈妈长得很美,她刚来上海的时候是一个俄语老师……后来她跟我爸爸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他们的单位在外滩的一栋有着老式电梯和地板的老房子里……
周洁茹:我也会被别人梦到,还会在别人的梦里救人,我还会轻轻地说一声,我来。真的,说梦的人就是这么说的,“跌进深水的人大声呼救,眼看浪就要把她卷走,就在这时,只听见周洁茹轻轻地说:我来。不多一个字,也不少一个字。只是‘我来’,还轻轻地”。好好笑是吧,我又不会游泳,哪里救得了人,也就在别人的梦里救救人吧。我女儿问过我,我们睡着了去哪里?我说我们就在这里。她说她可不这么想。你看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我们睡着了去哪里。我女儿太喜欢你了,她一直说要去加德满都看你。
棉棉:这些精灵般的女孩儿小时候可太好玩了!她们代表着生活的奇迹和梦幻!她现在长大了,参加写作比赛还得奖了!我女儿已经大学毕业了,她从小就实验了几乎所有的文艺项目,包括做乐队。现在她是一名投资顾问。你女儿真的很特别,很聪明很乖,你们是不是可以计划找机票来一次呢?太多灵感了这里!这里有各种各样的人在追求精神生活,有的穿着拖鞋,有的坐着直升飞机。要描述加德满都这样的城市其实不是很容易的,也许以日记体的方式反而更能体现它的那种梦幻感,我是总结了自己对“欧洲概念”的一种“幻灭”之后搬来这里的,我们都被困在了所谓的文化里,像蛇无法挣脱蛇皮那样痛苦。
周洁茹:我觉得你会回上海,我女儿第一次见你就是在上海,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在上海,一九九七年的一个会?我总把那个会跟我拿《萌芽》奖的会搞混,我太记得《萌芽》奖了,我的第一个小说奖,在我的二十岁,一切都好魔幻。我一直记得胡玮莳,后来有一天她在电话里跟我讲她发现了一个天才。后来《萌芽》奖变成“新概念”了。
棉棉:那时候大家都说你是天才少女作家!那是一个喜欢用“天才”这样的字眼的时代。大家说我是“天才”也许因为我的作品给了大家一种错觉,觉得那些美妙的句子都是自己从我的头脑中蹦出来的,我记得那些句子与句子之间是略微脱节的,词语是闪光的,带着能量的……其实几乎所有美妙的句子都不是我自己原创的,都是我在音乐杂志或者歌曲里听到记下来的,我的工作只是把它们接起来……那些歌曲的翻译是我的好朋友Casper。说到翻译体中文,我受不了现在有些年轻人从国外学习艺术回来后就像是不会写中文了,我故意用翻译体那样的中文写作,因为我喜欢它的当代感,可我写的都是反复读过才发表的,有时我还戴着耳机配着不同的音乐读。现在我每次都会把写过的文字发到手机里,在手机的记事本里再次反复阅读,我也在电脑上阅读,在不同的屏幕上反复阅读我的文字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刚才仔细想了一下,如果我们去过我当时在松江的房子,那应该是在二○○○年前……我们是在开一个什么样的会,会上都有谁,是不是有韩东?我有一个记忆是,大家都在严肃地讨论“七○后”写作时,韩东若有所思地吃着会上的水果,当时我在想他可真放松……当时我不是很懂这些,但是现在觉得“七○后”写作非常有意思,如果现在回头看我们当时所面临的时代的巨变,我们的局限和梦想,我们因为相信文学,而闪耀了某段生命……应该就是那个会,后来是不是大家一起去了我家?现在想想你那时可真小啊,就像我女儿现在这么大,已经写了很多作品了,你给我的印象很精致,你不像我那样总是表现得很真实很热情的样子,你和你的小说是比较统一的,你在说一件事情的时候总好像有一些潜台词没说的样子……聪明而怀疑,矛盾而天真,这些是我此时回忆时补充的……当时你是作为天才少女作家被介绍的,《萌芽》奖和“新概念”奖这些离我很遥远,按照我好朋友的说法,当我出现在那时的上海时,我其实已经过了(完全不同的)一生。你看即便是如今此时,我还是会炫耀我的“特殊性”。我在“训练”自己完全不要有特殊性,就像一个裸体的老妇人。我在朋友圈显示我在做各种事情,让人对我的印象越来越“没数目”,我在我生活的地方对人很礼貌,其实我企图通过假客气而保护自己,但同时我发现完全忘记自己的特殊性是非常困难的,写作也是这样,我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就像给一位喜欢的朋友写信那样来写作呢?
周洁茹:是那个会,但我不记得别人了,我就记得我们,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和你,和其他的“七○后”,都是第一次。我拖了个机长登机箱,我也不记得我怎么有那么个箱子,皮质的,搭扣是那种特别的重金属。这个箱子出去,总有人来问我箱子哪里来的?家里有人开飞机?我家里当然不是开飞机的,我坐火车,从常州到上海。那个时候常州到上海的火车还有绿皮的,慢到死的那种绿皮火车,三个小时四个小时。我对面坐了个“蓝睫毛”,胖胖的,一路都在刷她的睫毛,一刷二刷三刷,蓝的,真的蓝,可是刷上去比黑还要黑。我后来也买了一支深蓝的睫毛笔。快到上海了她开始给自己滴眼药水,她还戴了隐形眼镜,那个时候的隐形眼镜边缘很厚,戴着不舒服的。我不戴,我戴眼镜,拍照的时候就把眼镜拿下来,所以我在照片上都是有点恍惚的。眼神聚焦不了,整个人都很飘忽。
棉棉:我好像对这个登机箱一样的包有印象,你多么有趣啊,我猜因为你爱写作这件事情,这个事业,所以才很有仪式感。你是真挚的,从未改变过,虽然你总是故意显得虚无。而我总是一不小心就显得很真诚,其实我很多内心戏,我的礼貌大都是装的,我总开玩笑说是因为我曾经嫁给过英国人,我这算是说人家坏话吗?那时候我在干什么呢?我喜欢回忆里的细节,虽然细节说得越多就越容易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所有的事情已经被说出来了。我们越来越无法了解事件的全貌,所以我更喜欢抽象地写事件的全貌,但细节应该是鲜活的,呈不规则状的。那时我住在松江的一栋联体别墅里,那是一处失败的房产,叫好莱坞花园,有时有朋友给我父母家打电话找我,我爸会说,哦她在好莱坞!那个别墅区只有一个小卖部,我想不起来我每天都在吃什么,我记得小卖部旁边好像是可以打包的,我每个周末会去市区的酒吧玩,拿着一个假的黑色的古驰手袋,里面放一些衣服。我会回我爸妈家,他们会给我一些钱,我会在回松江的路上在地铁陕西南路站的超市买一些菜。那时我开始看王家卫的电影,开始喜欢用不同人物视角写小说。也是在那个房子里,有一次在跟金宇澄先生打电话讨论了我的写作以后,我用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把我写的小说都接了起来,变成了《糖》。
周洁茹:你那个别墅太好看了。所有的会都不好玩,但是去你家就很好玩。就是有点远,赵彦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她总是心事重重的,现在她在西班牙了。后来她终于也去了。搭完地铁还要搭接驳车,我们赶上了接驳车!我们全部人都在尖叫,因为大家都以为赶不上了,但是赶上了。车上有个人问我借电话打回家,你知道吧那个时候还有人是穷的,我竟然一点都不明白那种穷,要到很久以后,我突然觉得,那个时候的我们,都好辛苦,选择写作的女人都会好辛苦,一世苦。但我那时一点都不觉得苦,我觉得好开心。我也不后悔,如果可以回去再选一遍,我还是选择写作,写一辈子。
棉棉:也许只有你和Casper记住了那辆停靠在地铁终点站的开往好莱坞花园的专车。我为什么要带你们去那么远的一个地方?是谁提议要到我家去的?我们为什么不去一个酒吧咖啡馆坐坐?我肯定不是为了炫耀而让大家去我家的,但是为什么会有这个主意,我家什么都没有,而且那么远,我根本连邻居都没有,大部分人住在那里应该是会怕的。我记得我花了我爸给我装修的钱,没有装木头地板,也没什么家具,但是是好看的,门是红色的,洗手间和厨房有很漂亮的马赛克,厨房是开放式的,是我的好朋友刘婉容“装修”的……我记得很久以后你跟我说过有人问你借手机打电话给家人很大声说自己没有房子……你一点也不八卦,没有马上告诉我。我现在想起来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不过我们不在这里说了。如今回头看这一切,我依然很震惊你说的这个情节,而我更想分享的是我看你的这段话时,心中涌出的感动……说真的我倒是从来没有觉得你穷过,我记得那时就有人质疑过我们的作品中从来不涉及钱从哪里来的……这其实很有道理,但是我的观点是,作家最大的噩梦是世人关注作家的经历超过了关注作家的作品……我把作品写得跟自传一样是因为那个故事就得那么写。即便是我在写所谓的日记,那也只是在写我想让大家看的部分。说回写作,那时写作真的蛮开心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如果因为各种原因我们还是继续写作,我们只应该回到和记住那种开心。
周洁茹:其实我也不知道穷是什么。即使我真的是要穷死了,我也不知道穷到底是什么。所以会有人来跟我讲,有一种人生是没有饭吃的,是要饿死的。我说是哦可以想象,饿死一定是一种很慢的死。所以我会失去一些人,他们觉得我不能真正体会那种慢死,我把穷说得太轻了。所以他们觉得我的作品也是,太不穷了,太不苦了,太不深厚了。我以前还在朋友圈喊过,生生死死才是真苦难?挫骨扬灰一字一血才是大散文?苦难分等级的?小中产最下等,富人不是人,根本不配痛?现在我不说了,随便你们把苦难分阶层。这个我女儿说得太清楚了,她说我们每个人都在死,只是死得很慢。她比我厉害的一点是,她不会说死很慢,精神折磨很慢,她说的是人的一生就是一种很慢的死,人从一出生就开始很慢地死。后面她又说了一句更高级的,当你睡着的时候离你最近的就是死。所以她会来问我我们睡着了去哪里这种问题,我都不知道我十五岁的时候在想什么,也许也在想事情,但肯定不是她这种想法。我儿子刚才找我了,他说妈妈,为什么我有时候开着开着车,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怎么这么像是一个游戏呢?那种不真实感。我说你这是游戏打多了。他还问我对他近期作品的看法,我让他去网上问你了。我儿子在洛杉矶学摄影,你知道的。
棉棉:你儿子的摄影感觉和技术都不错,他来问我的看法了,我觉得我给的建议是很有价值的。跟你的两个孩子第一次见面是在二○一五年,我当时在上海,身体和精神都很不好。你的孩子们同时拥有你的批判现实以及你的真诚和善良,也许因为你们都很像所以你更加筋疲力尽,但同时你还是个多年后重返写作的作家,而我当时也是对大城市的一切筋疲力尽的阶段。
周洁茹:你太好了,对我和我的孩子们都这么好,你看我们说起来都是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时间。二三十年前你有全上海最好看的房子,一切都美呆了,我到现在还记得,入门一张超大沙发,大家都坐到沙发上,每个人都在说话。我的头都要炸了,你就带我去看你的阳台了,露天的大阳台,天都黑了,还有月亮,你说你看你看我有全世界最棒的阳台,在阳台上做爱看星星看月亮。后来我还问过你,记不记得这段?你说你根本就不可能说那种话好。
棉棉:天黑还有月亮是因为那个小区几乎根本没有其他人住。一排排黑乎乎的联体别墅,我是在那种氛围里mix了《糖》。但是,我相信你的记忆,好像那段话确实不会是我在那个时候说的,会不会你记错了时间,那段话像是我后来住到东大名路北外滩时会说的,我的阳台对着黄浦江,那时我对新的生活很兴奋,虽然现在回头看其实一直很挣扎。
周洁茹:所以崔欣说我们要来对话,我们要把这些记忆记下来,我们说过的话。回去的地铁上我跟谁站在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其实是有座位的,我们就站着,聊了一路写作。我们会一直写,一直写,写到永远,就是这个意思。我后来居然停了十五年,虽然还是回来写了,可是是十五年啊。我现在跟我自己讲,只要没瞎,我肯定是要写到死的那一天了。
棉棉:那你们到底都聊了些什么呢?我觉得如今再回头看肯定很令人感动,那时我们跟写作的关系,就像我们跟生活的关系,跟当时的大城市的关系,就像我们跟一个有趣的人的第一次约会,我们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我们根本不了解对方,我们只是试图彼此相爱。你十五年没有写作是其实一直在构思作品但没时间写,还是说你就连写作都不再思考了?怎么可能呢!文学首先是一种生活,和目光。我觉得你不可能就这样突然十五年跟文学没有关系了,所以到底是怎样的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以及,你如今为什么还是那么觉得有写作的需要呢,你能告诉我吗?
周洁茹:所以就是很魔幻啊,我就是突然不想写了然后我又回来写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神指引。我只知道我出那本返场书《请把我留在这时光里》,你撑了我BLANK的场,你还去了我思南的场,你从来不去那些地方的,你还为我写了一篇《我们为什么写作》,你都让我哭了。其实你自己都把答案说出来了。
“……就像她自己说的,神让她继续写作。我相信这一点,我相信所有的真正的作家都在上苍的保护之中。我相信所有真正的作家都活在写作的命运里,并都将在调整清楚后以自由与真爱为唯一发愿和目的。这是文学的意义。在这个时代,写作再也承受不了任何写作以外的目的了。愿神帮助我们,接受我们无法改变的部分,帮助我们去改变可以改变的部分。愿写作的女性,给这个世界带来更多觉醒。”(棉棉,《我们为什么写作》,刊于《青春》二二○一五年第十期)
棉棉:我的妈呀,这段话也可以鼓励此时的我。我总是一不小心说话听着很像吹牛。我觉得写作只可能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无论是世俗生活,还是出世间的理由,还是仅仅被自己的才华所召唤,还是为了自己不疯掉,反正就是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或者说,写作只是因为我们是活着,其他统统是市场。你看这么一说又很像吹牛。BLANK那场我记得我们还跟宝光和路内一起吃过饭……大疫情这些年这样平常的饭局离我好遥远好遥远……
周洁茹:后面我们还去你一个朋友的店了,你带着你的茶杯和香,你说你要在一个自己喜欢的能量场。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想起来我们一起追过火车,我们都穿着黑色的裤子黑色的厚底鞋,常州火车站的月台上面,我们一边跑还一边笑,我们明明就要赶不上火车了。最后你停在那里弯着腰大口喘气,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喘不过来气,你一边喘一边说没事没事,今天再想到那个场景,太想哭了。一九九九年?你带赵可还有乓乓文伟来常州的那次,肯定是一九九九年,因为那年我调到常州市文联做专业作家了。常州大酒店要一场表演,那时的文联领导来问我认不认得什么演出经纪人,当然就是你啊,你就带着赵可来了。赵可一直说他没有唱好,不开心,我是觉得他太好了,我都被他的FROZEN吓死了。音响烧起来了记得,真的烧起来了,文联领导脸都黑了。我们后面到老房子酒吧喝酒,都还没拿到演出费,文伟还是要了一瓶贵得要死的红酒。我跟他差一点就谈恋爱了,要不是他在上海,我在常州,常州到上海的火车又慢得要死,所以异地恋肯定是不行的,但是那个晚上太好了,我都以为我有希望了。
棉棉:所以你跟文伟到底好过没呢?这个我是不是第一次听说?你知道我跟他在一九九○年代有过一段的?哈哈哈……他此时应该在上海和平饭店的Swatch酒店做驻留音乐家。那个酒店我去过,是一种全球化时代的极致产物,像个高级“疯人院”,所有的设计品都非常极致,窗外有各种年代的建筑,以及各种阶层的外地人……
周洁茹:都说了“差一点”了,我那个时候根本就不懂谈恋爱嘛。还有Park97,我突然想起来Park97,你那时那个公寓也好漂亮。赵可说我的银风衣好看,他太甜了。你还有个演员朋友过来找你,超帅的,可惜我根本不知道他都拍了哪些戏,他也太nice了一直在跟我解释他拍过的那些戏。你说他没女朋友要介绍一个女生给他认识,一个香港的摄影师,我们就一起去了Park97。超冷的那个晚上,我们还坐到露天位,我还要了冰水,我一直在发抖,即使香港的女摄影师把她的围巾给我,我还是一直发抖。
棉棉:完全不记得了。你到过刘婉容在茂名南路六十八弄六十八号三楼的公寓。我们一起去过Park 97我不记得了。有一个细节你说对了,那时候赵可确实唱麦当娜的FROZEN。你见过麦当娜现在的样子吗?特吓人了,她唱FROZEN的时候多么自由啊。
周洁茹:你忘了好多事,我都记得。第二天醒过来我突然想出去买早饭,太早了天都还没怎么亮,我就去买了一些糕啊包子啊。出去的时候我还在想,洗碗池里这么多的杯子啊碗啊,怎么办啊?回来我就看到你在洗了,你一个一个地洗,慢慢地,特别悠闲,我心里想你这么洗你洗到明天哦?结果你很快洗好了,一切排列得整整齐齐,你太厉害了。你肯定都忘了。我离开是在二○○○年,我们见了最后一面,也是一个什么会。上来了一道龙虾,特别红特别大只的龙虾,你就很响亮地说,你们吃得太好了吧。然后你拎起一只大龙虾,还有一个工具的,一个钳子,你就拿起那个钳子,钳那只龙虾。他们都不笑的,就我一个人笑,我还笑出声了,你记得?后面参观金茂大厦,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参观金茂大厦,我们一起去了顶楼的洗手间,你穿了个黑裙子好瘦好瘦。你告诉我你怀孕了,我才觉得你有点肚子,但也不是很显,你一直都那么瘦。那是我看到你女儿的第一面,还在妈妈肚子里。后来你看到我女儿,我女儿跟你的第一面,那时她八九岁,天啊太时间感了。
棉棉:完全不记得了。好感动。我美丽的女儿现在已经大学毕业啦!那也是一个会吗?我们确实开过一个很有趣很值得讨论的会,留给以后的岁月吧!在我见到你的一双儿女之前的几年,我们一起见过一位出版商,他当时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震撼了你,那个意思好像是说,再过几年,无论是谁,他写的书,都得有十分清晰简单的故事线(他当时举了一个例子,好像说了一个拿着块砖从淮海路到徐家汇这样的故事线)……我们分手的时候你很崩溃地跟我说:我有两个孩子,我很忙的!这是一次比较奇怪而激烈的见面,我有些悲伤当我们在谈论文学时是这样的。但此时回忆这些也是很感人的不是吗?就像我在柏林有一次生病了,皮皮进门对我说的居然是:你得有一个自己的小小的房子……但当时我住的房子是在最好的区,房租也不贵因为是朋友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我说这句话,这句话跟我当时在生病也没有直接关系,但是皮皮是那么地打动我!我们在柏林边散步边聊文学,走很长时间的路……
周洁茹:是啊我想起来了,是在二○一○年左右,那时我正要从纽约搬去香港,我们一起见的那个出版商,在上海。我记得他跟我说的是你已经没有自己的读者和市场了,我不出你的书。他就是这么说的。
棉棉:他这么给人制造创伤简直是噩梦……太不专业了。我的美国出版社小布朗的编辑说我的上一本书故事和故事之间是脱节的……然后我的法国出版社社长很夸张地说:你的作品故事与故事之间的连接非但没有脱节,而且连接得比真皮还紧密。我并没有不高兴我的美国出版社拒绝了我,因为她没有直接告诉我没人会看我的这本书。你想他们是出《项塔兰》这样的书的出版社。虽然畅销书有畅销书的模式,但是其实没人真的知道哪本书会有人看或者没人看。我的法国出版社要看我的《于忧郁的明天升上天空》,我说哦,那不是文学,那是一本戒烟日记。她说哦有关你的一切都是文学!
周洁茹:太好了,你的出版社对你太好了。我当时是有点崩溃,因为时代变化了,一切都不是我离开时的样子。然后才是二○一五年,我又过了五六年才回来写作,你为我的回来写了《我们为什么写作》,你还给我所有的书做封套推荐人。我那么讨厌封套,但是如果是你我就不讨厌了。我后来也写了一篇《我们为什么写作》回应你。我有一阵子太低迷了,我以后再也不给别人伤害我的机会了。我现在全想起来了,我们那么酷过,我们应该永远酷下去才对。
棉棉:是呀!我们二十多岁的时候真的绝对要求自己必须是酷的。作为人我们都会经历一系列的幻觉。我喜欢虚构,是因为虚构不是假的,也不是没有的,它们在心的世界存在,能够认识和驾驭这样一种技术,是一种祝福。
周洁茹:昨天我去广州的一个会了,遇到一个老朋友,他说他特别不愿意在这种场合见到我,他太难过了。其实他看我的朋友圈,每一个都看,每一个都让他特别心疼。你就应该好好地去生活。他说的是,生活。我心里想的是你难过什么呢,你看我朋友圈,你也从来不点赞嘛。我是在生活啊,因为写作就是我的生活,我就是喜欢写,不为什么,我就是自己喜欢写。
棉棉: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在外滩十八号做艺术总监,那段时间我经常喝多了在微博上批评艺术圈的各种事情,我当时的助手兔比睡觉前会检查我的微博,并且帮我删掉那些话。但是你一直都是清醒的,真实的,你能说说你对于写作这件事情的焦虑吗?
周洁茹:我怎么觉得我挺不清醒的,而且我是太焦虑了。大前天凌晨我还去朋友圈问,有没有人因为觉得自己没写好一直在哭?我这个阶段的写作太不顺畅了,当然每个写作者都有这样的阶段,我也不是第一次,已经相当地有经验,还是无法战胜这种情绪,非常泛滥。一个朋友圈朋友就说,出来喝酒。另一个朋友圈朋友说,你是少女吗?问这种问题。写得不好也不要哭嘛,哭有什么用?写得不好就出去玩儿呗。凌晨一点半,我上哪儿去玩嘛。只好去睡觉。早上醒来眼睛肿得看不见字,又是不顺畅的一天。好与不好,都是自我判断。对自己的要求低一点,放过自己,那就会写得挺好,比大部分的别人都好。但是写作的好坏,不要跟别人比,我就跟我自己比。那就是不好,在这个阶段。我把这一段写在我的《小对话》系列里了,我太喜欢写对话了,没有人跟我对话的时候我就自己跟自己对话。第二天,一个朋友问我,为什么你一定要认为自己没写好呢?你吸收的全是不好的能量。我说这个阶段是不好啊,就跟运一样,有起有落的。她说我一看你就是好运。我说你也太行了还能看出来别人的运好不好。她说运好不好不重要,写作成就大或不大也不重要,反正我们最后都是要死的,过程平静就好。我说道理我都懂,我也知道自己要走过这个阶段,主要就是情绪,能过得去就OK。你到底想要什么?她问。不苦,我答。每个阶段求什么?她问。求不到,苦。我说,求到了,消停会儿,继续苦,没完没了的苦。她说你干点别的不行吗?你去研究人,研究人的个性,研究人的命运。我说我就研究我,把我自己研究透,所以我也觉得我的运还行,但我就是苦。我这一生的功课,就是要学会自我开导、自我解脱,让自己的心态更好。她说道理你都懂,就是做不到,等于没懂。我说所以是一生的功课啊,四十岁战胜不了,还有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总有过得去的那一天。
棉棉:觉得写得不好很正常啊!我几乎每次写东西都觉得自己写得不好,然而每次作品完成时我都觉得我太牛了又成功地避免了一次不好的写作……昨天学艺术的好朋友说她很焦虑因为她找不到真正喜欢的事情,我说很久以来我一点都不喜欢写作啊这很正常啊……但是我们一次次地又回到写作,因为难道还有比写作更有趣更容易靠自己就可以把握的事情吗?
最后,我觉得必须说以下这个情节作为这个谈话的结尾,它如此梦幻而真实,如此朴素而动人……你记得吗那一年我们在出租车里大声谈论如今的文学或者写作,反正就是很怨啦……当时你的儿子女儿也在,反正起码十分钟或者更久以后,出租车司机突然说话了……她是一位肤色健康的女性,眼睛明亮,她那么沉着和干净,一切都很有希望的样子。她说我们也写作,我们觉得写作很幸福……类似这个意思……她说她们单位有一个写作小组,还有文学刊物,她说她们车队分为两组人,一组是写作的,一组是阅读的,她们还写科幻小说……你当时被震撼到了,而我热情地跟对方聊起了文学,就像所有的事情那样,我总是立刻显得很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