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梅花》是乔叶的最新短篇小说,从女性视角回望童年。小说的开头是追忆口吻:“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不过,每每想起,明月就免不了要惊异。竟然过去那么久了,竟然。可一想起来,总觉得是刚刚发生,如同在昨天。”虽然时间已然流逝,但读者却很快被拉回当年,感受到了小女孩儿身上的懵懂。
小明月看着家里的亲人,母亲、二姨、三姨、奶奶,“二姨头两胎都是儿子,一直期盼能有个女儿。等到终于有了梅花,喜得跟什么似的。梅花是冬天生的。二姨说梦见了梅花盛开,可香呢。”她梳理着亲戚们的关系,有着属于儿童才有的疑问。
有多香?明月问。
反正是可香可香。
比小磨油还香?
可不是?比小磨油还香。
比炒鸡蛋还香?
可不是?比炒鸡蛋还香。
就都笑起来。
小说家唠家常般记录着家里亲人之间的聊天:姐妹之间的拌嘴,小明月初次月经的到来……姐姐明霞不喜欢跟明月分享衣服,但是只大明月一岁的梅花会从家里带衣服给明月,即使那衣服被明霞说成是梅花穿剩下的,但明月心里也高兴。梅花招人喜欢,她可爱、懂事,但不幸因为被误诊而失去生命。失去女儿的二姨如何活下去?她看到了与梅花年纪相仿的明月:
二姨哭,明月也跟着哭。所有人都跟着哭。哭着哭着,别人都不哭了,二姨还哭着。她抱明月抱得很紧,胳膊像两根粗绳子,双手在明月背后打了个死结。妈妈上来掰,没有掰开。明霞上来掰,也掰不开。最后还是奶奶掰开了。奶奶的手枯树枝一般,根根青筋分明。
小说引领我们看到这个场景:“最后还是奶奶掰开了。奶奶的手枯树枝一般,根根青筋分明。”这是讲述,但也是凝视,是当年的小明月所见,也是成年的叙述人所难以忘记的。
故事在明月似懂非懂的节奏中推进。奶奶不愿意二姨总来,对她的好意也有了戒心。
一个星期天,二姨又来了,进门就朝奶奶跪下了。二姨哭着。妈妈也哭着。奶奶去拉二姨起来,老泪纵横。
明月和明辉在旁边呆看着,也不知所措地哭起来。明霞从外面进来,看见这阵势,就也哭起来。
你带着他们俩出去!奶奶擦了一把泪,呵斥明霞。
……
再后来,明霞嫁到了二姨的村子。
——她们,那些女性亲戚们为何要哭泣,到底曾经发生了什么?这是小说的“内核”。一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内核。小说最后一节,则是很多年过去。明月已经五十岁。奶奶已经离去。二姨也已中风,不能说出连贯的话。许多过往似乎隐入尘烟中,但又没有隐入——它们在明月的记忆里,在亲戚们的交谈里,也在女人之间的体贴、女人之间的理解、女人之间的懂得里。
于是,我们读到了小说的那个结尾,是由明霞讲述的——当年二姨希望明月做她的闺女,但被奶奶拦住了。她建议二姨认长大的明霞做女儿:
咱奶对二姨说,我知道你苦,也知道你疼明月。可她还小,你要她干啥?闺女总归是个外人,总归是得出门,总归是门亲戚。我应承你,叫你有这一门亲戚。可也不是非得明月吧?叫我说,你就要明霞。她到底大了,比明月懂事,能解你忧愁。不像明月,那还是个生砖坯子,你且得好好调教呢,何苦费那气。如今登门给明霞说亲的天天踩门儿,眼看就留不住了,立马就能成家。你说,这是多现成的一门亲戚呀。
读《明月梅花》,会想到乔叶近年来小说写作的变化,她的短篇小说技艺越来越精进了,总能在“不起波澜”处看到事物的波澜。——乔叶的小说创作,有了一种迷人的中年气质,叙述语调不急不徐,胸中自有沟壑。那是人到中年越过时光的发现力。那是要走过很多年、经历过很多事才能回望的能力。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小说在这里戛然而止:
咱奶说,给大的是假给,给小的是真给。自家的孩子,又不是揭不开锅,不能真给。
咱奶还说,日子苦是苦些,不离爹娘本家,就是好日子。
一种情感在文本深处涌动,它让人感喟、动容——优秀的小说家不只是在戏剧冲突的故事中发现另一个故事或者传奇,更重要的在于对精微而又柔软的情感的捕捉。
真正的写作其实都是第二次看见。读这部小说时,我多次想到美国诗人威廉·斯塔福德的那句诗:
于是这世界诞生两次——
一次是我们所见的样子,
第二次它成了深远的传奇,
它本来如此。
《明月梅花》对于作家乔叶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曾经的事情在她那里诞生了两次:一次是小明月当年的真切所见,而第二次则是在五十岁明月笔下重新闪现。第二次,叙述人拨开岁月尘埃重新看到:那是流淌在亲戚中的故事,更是奶奶的智慧和永远割舍不了的情谊,是流传在村子里的“传奇”。读小说读到最后,读者会恍然明白,原来人心是这样的,原来奶奶是这样的。对于这样的奶奶,我们并不陌生,她们曾经出现在乔叶的《最慢的是活着》里,出现在《宝水》里,她们也许不识字,但她们的生存智慧哺育着一代一代子孙。她们是我们内心深处的“定海神针”。而尤其令人赞赏的是,隐入尘烟的奶奶被我们的小说家如此看到,如此理解,如此懂得,如此珍惜。乔叶以她敏锐而又体贴的女性视角写出了我们生命里的那些不曾为人所知的故事和传说。
《明月梅花》是天真中包裹沧桑的小说,有朴拙的质地与光泽:要经过世事,要经过沧桑,要去听到那些听不到的,要去看到那些看不到的——去发现她们的“本来如此”,这是一位优秀小说家的使命,也是《明月梅花》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