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一九九二年生于北京,高中写诗,大学开始小说创作。出版有小说集《菜市场里的老虎》《我们终将被遗忘》,长篇小说《身外之海》《月球房地产推销员》。曾获十月文学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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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唐
他关上iPad,摘下耳机,屋子里一片漆黑。屏幕的光芒还短暂地闪烁在眼幕中。刚才他看了大半集《行星》,BBC出品的纪录片。旁白的声音很好听。
那壮丽的宇宙图景盘旋在他脑子里。太阳的体积是地球的一百三十万倍,一个太阳黑子就可能填充好几个地球。而银河系里有约两千亿个太阳系。整个宇宙的恒星数量比地球上所有的沙子还要多。电脑模拟出的探测器抵达宇宙边缘,回头望去,银河系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团团星云。看到这里,他已经对一切失去了实感,他无法想象地球在宇宙中有多么渺小,或许比手上的一个细胞还要小。小时候,父亲曾说过,每一次拍手都会死掉数不清的细胞。他拍了拍手,响亮的声音使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警觉地抬起头,望向主卧的方向。
次卧与主卧之间隔着客厅。忘了从哪一天起,母亲不再让他关门了。她坐在他的床头,恹恹的。父亲离开后她总是露出这种表情,他已经习惯了。看你关着门,我感觉胸口发闷,她说。她甚至真的用手捂住了胸口,好像下一秒就要喘不过气。她曾执意要将主卧东西向的床转成南北向,据说那样能够改变人体的磁场,进而改变她的“运势”。这些都是从她关注的主播那里听来的。她手上和脖子上戴了许多可以“改变磁场”的矿石项链和手串。
主卧那边毫无动静,他放下了心。母亲偶尔起夜,如果发现他的屋子还有灯光,必会过来教导一番。“都多晚了,怎么还不睡?眼睛不想要了?熬夜会使磁场紊乱……”有时她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唉声叹气,假使心情不好,则会怒气冲冲。他好像又回到了偷偷摸摸钻被子里看小说的中学时期,尽管他已经工作很多年了。
手掌还残留着丝丝缕缕的疼痛。
他低头看着手心。双手浸没在黑暗中,十指张开,形状像是一对动物的角,或是某种畸形的产物。他忽然觉得有些恶心。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科幻电影里外星人全是和人类相似的造型,他觉得如果真有外星人,说不定会觉得人类是一种畸形生物——至少中学以前,他无比笃信有外星人的存在,并且自己能够遇到。那个时候父亲瞒着母亲,给他买了不少关于宇宙探索的儿童杂志(比如《小哥白尼》之类),他自己也会定期去报刊亭买连载科幻小说的刊物。
如今,那个报刊亭早就变成了一处废墟。父亲也离家十年了。
“你也应该听听,改变一下运势。”母亲说。吃饭的时候,她把手机立在餐桌上,声音外放得很大。他听到一个女人沙哑而缓慢的音调。尽管他看不见女人的脸,但凭借这种嗓音他几乎能够想象出来:五十多岁,穿着雍容华贵的衣服,戴着价格不菲的矿石项链(或许还有墨镜),脸上布满历经世事的沧桑感。她用一种平静、权威、像是中学班主任的口气,诉说着自己以及给她留言的观众的故事,告诉他们如何用矿石改变自身的运势。
“你真的应该听一听,对你有好处。”母亲紧盯着屏幕说。不知从何时起,她看手机的时间已远远超过了他。她一天到晚都抱着手机,似乎有数不清的事物值得她关注。
“都是伪科学。”
“你不懂,”她说,“很多东西科学根本解释不了。”她还说,直播间里许多人都用矿石改变了自身的磁场,走出了生活的困境,甚至恢复了健康。
“那还不都是她自己说的,”他说,“谁知道真的假的。”
按照她的理论,这些矿石已经埋在地球上亿年了,那个时候别说人类,连恐龙都未必存在。这样的东西具有神秘的力量是不足为奇的。
他们偶尔会为类似的事情小小地辩论。尽管每次都遭到反驳,但她从未生过气,似乎对此类话题她是真理在握的那个。这种自信使她不屑于与他争辩。
母亲关注的主播列表里,除了卖矿石项链的女人,还有大街上唱歌的年轻小伙、四处旅行的新婚夫妇,以及各种在他看来稀奇古怪的人。他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有这么多关注者,甚至里面还有自己的母亲。
她对他们的故事如数家珍。比如那个总唱情歌的小伙子,岁数跟他一样大,小学毕业就出来闯荡社会,打过许多工,供养自己还在上学的弟弟妹妹。有一次,她在听小伙讲述自己身世的时候偷偷哭了。
他说:“说不定那些故事都是他编出来的,就是为了骗你们这些中老年人的钱。”
“你还做习题的时候,人家已经在饭馆打工了。”
“你还真信。”
“你什么都不信。”
他很想问她,你也这么相信过父亲吗?但他只是在心里想了想。这个话题是他们之间的禁区,正因为有了这样堪称底线的默契,在他失业在家的这段日子,他们的相处才勉强算得上融洽。
父亲是他在外地上大学时离开的,其实高三时已有预兆,父亲会以生意繁忙为名很久不回家。那时他还不知道父亲在外面的事情。
他在短视频平台上无意中刷到过那个女人,也许是因为他存有父亲的手机号,大数据将他们连接在了一起。其中一个视频里,他看到了父亲和那个女人的合影,还有他们刚上小学的女儿。一家三口,在湛蓝天空之下的大草原上笑得很开心。
他没有关注她,但记下了她的账号。他会不时去瞅一眼。那个女人很少更新视频,每个视频的点击量也不超过两位数,其中少不了他的贡献,当然她是永远不会知道的。
他睁开眼,整个大厅异常静谧,或许正是这种不同寻常的静谧惊醒了他。有点像是沉入海底,鼓膜都变得紧绷绷的。荧幕上一个发光的粒子正在吸收来自四面八方的能量(以五彩缤纷的光晕体现),有什么事物在聚集、在酝酿,令人隐隐感到不安。倏忽间,粒子爆炸开来,在极短的时间里急遽膨胀。那种深沉的静谧被打破了,巨大的爆炸声使大厅的座椅都震颤起来。宇宙诞生了。
他走出科学馆的演示厅。刚才他睡得很好,至少在宇宙大爆炸之前是这样。好像只要靠在演示厅松软的靠背上,任凭身体滑落,他就能迅速进入睡眠,这种效果是其他任何地方都比不了的(即使有孩子的吵闹),可以说拯救了他的失眠症。三个月前的一天,那时他刚失业,百无聊赖之际去逛公园,发现了这家小型科学馆。门票不贵,里面大多是兴奋的孩子和进来避暑的家长。馆内有一些科技类的互动展览,比如看得见摸不着的小盒子;比如明明看起来颜色一样的纸,但只要掀开中间遮挡的纸片,就会发现其实是两张颜色不同的纸;比如可以用玩具拍摄小短剧……他想起父亲也曾带他去过一次类似的科学馆,当然不是在这个公园里,而是更远的地方。那时他还在上小学,兴奋地玩了一整天。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漂浮舱”的项目。孩子们可以换上宇航服,仰面躺在一个椭圆形的水池中。水里放入了大量泄盐,人会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并且感受不到水的浮力。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受到那种奇异的感觉。整个人仿佛悬浮在半空中,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人打扰。漂浮舱内光线昏暗,只有微弱而柔和的光包裹着他。头顶是灯光模拟出的一片星空,像是触手可及。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与感激几乎使他快哭出来了。后来,他睡着了。工作人员叫醒他时,脸上带着宽慰的笑容,就好像这种事早就发生过无数回了。
“什么感觉?”离开科学馆时,父亲问他。那个漂浮舱仅向儿童开放。
他该如何形容呢?他还那么小,就已经感受到了语言的贫瘠。他说:“我以后还想来。”
“想来几次都可以。”父亲看着他,似乎因为他的开心而欣慰。可是他们再也没来过。父亲的生意逐渐忙碌,母亲辞掉了原先的工作,两个人像是两颗加速旋转的行星,被深深带入一颗炽热恒星的轨道,想停也停不下来。
第一次走入公园科学馆的大门,他逛了一大圈,发现这里的展览与二十年前几乎没有两样,只是显得更加破败、无趣。孩子们很难在某个展览前停驻,大人们则兴致寥寥地吹着空调。他来到咨询台前,问漂浮舱在哪里。
“漂浮舱?”前台的女孩皱着眉头,像是在努力理解一件难以理解的事。她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项目。
他成了科学馆的常客。每一次,他都径直穿过形形色色的展览,来到最里面的演示厅。荧幕上每天都播放着千篇一律的宇宙形成过程,从一颗发光的小粒子,直到诞生出整个宇宙。
母亲坐在他床上时,他正窝在那里看一本小说。小说的开头,是一个女人因为憎恨而将地球的坐标发给了外星人,她寄希望于其他的文明来拯救和净化她所在的世界。他早就听到了母亲的脚步声,不过并未从书本上抬起眼。他假装没听到,用书本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自己的脸。
这样的对话几乎每周都重复一次。母亲会说,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难道你准备一辈子都不工作吗?他则会尽量无动于衷地说,自己也在找,但现在工作哪那么好找。
“我们那个时候……”母亲自从毕业分配工作,一直到辞职从未换过工作。她不理解他为什么总是每份工作都干不长。他当然有自己的缘由。就说上一份工作吧,他干了一年半,几乎每天都要加班。他还不算最拼命的,有同事为了那个看似前景光明的项目甚至睡在办公室。他下班时不止一次看到那个同事已经换上睡衣,去卫生间洗漱,就好像真的是在自己家一样。后来,项目说黄也就黄了,整个部门都被砍掉。他倒没什么可伤心的,对于工作他没有那么多的感情。他只是经常想到那个穿睡衣的同事,比起市场逻辑与上层决策,他们的劳作实在太不值一提了。
这些话能对母亲讲吗?他能想象会得到怎样的回应。
“我会找的。”他说。
“一个人总不能永远不工作吧?”母亲依旧自顾自地说。接着,她想到了什么,立刻打开手机,站了起来。她喜欢的一个主播开播了,他能听到手机里传出快节奏的舞曲,都是些二十世纪的流行曲。母亲转身离开,没再说什么,但离去的背影已经向他传达了:你该好好想想了。
之后没多久,天色暗了下来。他放下书,去厨房做饭。与母亲对话后,他继续读那本小说,可直到放下他才发现读了还不到五页。他打开灯,在案板上切土豆丝。他脑子里还在想着小说里的情节。说不定地球毁灭的前一秒,他还在切土豆。
至少可以切得好一点儿,他想。
他听到母亲的脚步走了过来。这段时间,她一直待在房间里,戴着耳机看直播。她停在他身后,而他不用回头就能感受到某种目光的注视。这注视持续了一小会儿。
“切得太粗了。”目光转换为话语。她的语气欢快了许多,似乎心情比刚才好了一大截。她轻轻接过菜刀,继续切起来。“要这样。”她耐心地说。
公园里的科学馆是六点关门。他每次离开时,馆里几乎都没什么人了。偶尔也有几个人和他一样,睡得很香,甚至发出鼾声。真是奇怪,他从没有在某个地方睡得如此深沉。也许是昏暗的光线,以及一成不变的讲解使人昏昏欲睡。他走出科学馆时,感觉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
树木依然翠绿,这个时间,公园里既没有遛弯儿的老人,也没有推着婴儿车的家长。长椅经常空着,小小的球场上有学生在踢足球,相邻的网球场有两个不断挥舞球拍的人,将一个绿色小球打来打去。他们还穿着夏季的运动服,往往是一男一女。
他喜欢这个稍显寂静的时刻,好像自己的脚步声乃至球场上的呐喊,都被某种巨大的事物给吮吸了。他会任由思维发散,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比如忽然有一艘巨大的飞船出现在头顶,或者有一束从天而降的光芒将他笼罩。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他曾经读过许多UFO目击者的报道,他们正是在某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日子里被外星飞船劫掠或是邀请,从此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些故事都是他从纸张发黄的小册子,以及电视上故弄玄虚的科学探索节目里看来的。从小学到初中,他没少看有关UFO的故事,并且还为此深深着迷过很久呢。小册子是父亲给他买的,他还记得不少是来自流动书摊——它们总是出现在立交桥下面,或是公交车站旁,卖的都是盗版书。与报刊亭一样,那样的流动书摊如今也已经很少见了。
相比外星人和各种形状的飞碟,他似乎对书和电视节目里的外星人目击者更感兴趣。他会想象他们遇到外星人的一刻是什么感觉,然后他们回到生活里(故事里的人总是会被放回来),又有怎样的变化。但是无论书还是节目,似乎都对他们的生活缺少关注。他们能够存在于书或节目里,只是因为与外星生物偶然的邂逅。
那些故事当然大部分都经不起推敲,甚至荒诞可笑。可是目击者仍然层出不穷,直至今日。他感到这其中似乎体现了某种强烈的愿望——想方设法证明人类文明在茫茫宇宙中不是特例。不仅如此,人类还是落后的,需要一些来自更高等文明的打击,以消除人类的狂妄与自以为是。而那些虚假的目击者,他们也许只是厌倦了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活罢了。
父亲对他沉迷这方面的书并不介意,虽然说不上鼓励,但那些书只要他想要,父亲都会买给他。后来,在他中考的那一年,母亲把书全都卖给了收废品的。对她而言,对外星人的痴迷不但会使他成为痴呆,而且非常不光彩。那些都是假的,母亲对他说,有谁能证明他们说的是真的?不是空口白牙吗?
父亲倒从来没说过“都是假的”这类话。他只是觉得儿子对这类事感兴趣不是坏事。
说来可笑,他还曾一度非常渴望自己也成为外星人的目击者,当然他从未告诉过父母。那段时间,他喜欢找借口去人少且偏僻的地方,喜欢独自在夜里游荡。他甚至真的产生了某种信念:自己一定能够亲眼看见书里的事情。
这样的信念他早已羞于想起,但是喜欢在夜里游荡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吃完晚饭,他会再次来到公园。这时公园里就变得大不一样了,每处空地上似乎都聚满了跳舞的人,大声播放着各类流行歌曲,与母亲手机里传出的相差无几;过道上则大多是夜跑者、大声尖叫的孩子和凑在一起聊天的家长。夜幕下,公园比任何时候都要喧闹。
他有耐心。他知道再过两个小时,人们就会陆续离开,公园将重回安静。那个时候,走在暗影重重的树林中,他的思绪将更加活跃,并且不会有人再打扰他。公园里的路灯孤零零地照着一小块地方,弥漫的光芒仿佛沾染了水汽。他很舒适,走得也很快。黑暗中,他觉得双脚的阻力在一点点消失,有某个瞬间,他感觉自己几乎快要飞起来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看到路灯下站着一个人。准确地说那个人不是站着,而是缓慢地走着。那人走得笨拙,小心翼翼,仿佛就快要跌倒,可是每一步又很是稳健。他停下来,从后面望着路灯下的人。他看到那个人穿着宇航服,就是航天员穿的那种臃肿的宇航服,还戴着比成人的脑袋大两圈的圆形头盔。那个人战战兢兢地走着,就好像刚踏上月球的土地。
就在那人眼看快要跌倒时,他上前一步,扶住了宇航员的背脊。显然,他的举动吓了对方一跳,因为刚才还要向后倒去的宇航员,此刻迅速地向前走了几步,由于没法转动脖颈,所以整个身体都转向他——黑洞洞的玻璃罩,他看不清隐藏在里面的脸。
他们对视了几秒钟(他看不到对方的眼睛,但相信对方在看自己),宇航员双手解开了脑后的什么暗扣,摘下了头盔。
是一个女孩。短发,脸庞小巧,眼睛也不是很大,但目光很明亮,正毫不掩饰地探寻他。好在没有警惕甚或敌意,这让他稍稍没那么尴尬。她的穿着和行为也使他有勇气由自己打破沉默。他问:“你在干吗?”就好像他们早就认识,却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情景下碰到了对方。
“我在练习呀。”她说,仿佛这是明摆着的。她说,自己要穿着这套衣服给孩子们讲解天文知识,还有一些小表演什么的。但是只要她穿上这身宇航服,就感觉头重脚轻,走路不稳。孩子们笑她,也顾不上听讲解了,好像她是刚学会走路的动物。女孩又补充说,从小她就这样,平衡感很不好,不怪这身衣服。
她一下子说了很多,有的地方不免跳跃。但他大致听懂了,女孩是公园科学馆的临时讲解员,利用暑假来这里打工。
她开始费劲地脱宇航服,他稍微帮了下忙。女孩看了他一眼,低头轻声说:“谢谢。”然后就没再说话了。他们莫名的熟络随着宇航服的褪去,似乎也消失了。
借着灯光,他看到女孩深绿色短袖衬衫的后背湿透了,她的额头也在淌汗。虽然天气凉爽下来了,但密不透风的宇航服里一定热得像蒸笼。他掏出随身带着的纸巾,递给女孩。“谢谢。”女孩依旧轻声说道,接过纸巾擦脸。晚风吹过,她舒适地闭上眼,仰起脖子。他不确定女孩的嘴角是否绽出了微笑。
“你在这儿干吗?”她扭过头,再次向他投出探寻的目光。
“遛弯儿。”
“这么晚?”女孩皱了皱眉,第一次露出了疑虑的表情,“这个公园深夜有时候会有人……你该不会是……”
“不是。”他说,“就是遛弯儿。晚上安静。”
“好吧。”女孩不置可否,将宇航服披到肩膀上,向科学馆的方向走去。看她的样子,衣服挺沉的,他想要帮她拿,但女孩轻巧地侧身躲开了。“想到明天还要表演我就胃疼,”她边走边说,“孩子们围着我笑,感觉他们来的不是科学馆,而是马戏团。”
“孩子嘛,童言无忌,不必在意。”他说。
“才不是呢。”她突然停下脚步,盯着他,“孩子不会掩饰,如果你很糟的话,他们就会表现出来。我想要做好,但总会在一些地方做得很糟。你可能不相信,所有临时讲解员里我的词是背得最流利的,可是只要穿上这衣服,就全白搭。”
“不用非得跟别人比啊。”他说。
“我是在跟自己比。”她看起来有点儿赌气的样子,“我想要做好。”
他不说话了。他们沉默着走到科学馆旁边的一间小砖房,这里是科学馆的储藏室。她掏出钥匙,打开门,将宇航服放了进去,又重新锁上。“保管钥匙的姐姐跟我处得来,”她说,“她给了我备用钥匙,让我可以在晚上偷偷练习。”
“人在太空中行走就是这样的。”他说。
“什么?”她像是没听清。
“我是说……”他想了想,“你看过宇航员在太空里的样子吧?失去重力,他们也很难保持平衡。你刚才的样子就像一个真正进入太空的宇航员,我还吓了一跳。”
“因为太诡异了?”
“我还以为遇到了外星人。”他说。
女孩大笑起来,甚至弯下了腰。“哎哟,”她说,“希望你不是挖苦。我不再是马戏团了,现在我是外星人。”
“因为我当时刚好想到……”女孩的笑和言语,让他莫名感到有些羞耻,使他想要分辩什么。但他心里清楚,最好的办法其实是赶紧跳过这个话题。
“好了好了,”女孩摆了摆手,勉强打住了笑,“对不起。我不是笑话你,是觉得你说得很有趣。现在我要回家了。”
“你怎么回去?”
女孩扬了扬手里的手机:“已经叫到车了。你呢?”
“我走着就可以。”他说。
他走回了家。家里一片寂静。母亲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紧紧攥着手机。她经常看着直播就睡了过去。他从屋里拿了薄毯,轻轻盖在母亲身上。他躺回自己的床上,窗外倏忽而过的车灯映射在天花板上,开出一株虚幻的花朵,又即刻消隐了。
他第一次午饭后来到科技馆。尽管是休息日,馆内孩子的数量还是令他惊奇。那么多孩子,就好像这里不再是他熟悉的冷清之地,而是变作了一个儿童乐园。许多穿着统一校服的小学生吵吵嚷嚷,在带队老师的带领下,海浪般涌向一个又一个展厅。至少有三个学校的小学生在同时参观,老师们不停发出“不许摸”“别跑了”之类的喊声。
孩子们似乎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即使是那些在他看来最枯燥无味的东西。他们的神情使他联想到猫或狗,仿佛真正令他们激动的并非某个具体的事物,而是对这个崭新世界的渴望。在陈列着陨石的天文展厅里,他听到一个孩子对另一个孩子郑重地说:“这不是地球上的。”
天文展厅是整个科技馆最大也最受欢迎的展厅。这里聚集的孩子最多,几乎让他无法靠近展台。在孩子们喧闹的中心,三个宇航员装扮的讲解员,正在为各自的听众讲述太阳系八大行星的故事。讲解员都戴着深色面罩,微弱的话筒声几乎被此起彼伏的叫嚷声淹没了。
不过,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三个宇航员里,只有她走起路来像是一个老人,每一步都仿佛经过了严格的计算,缓慢、慎重,如此才能保证自己不至于跌倒。这副样子,倒真像是失去了重力,至少是失去了一部分。孩子们笑嘻嘻地围绕在她身旁,还有人伸手去摸她的宇航服,被老师模样的人严厉制止了。
他慢慢地挤过去,听到她正在讲解金星。
“金星距离太阳一点零八亿公里,在夜空中的亮度仅次于月球,中国古代有‘太白’‘启明’和‘长庚’之称。英文里,则用‘维纳斯’命名,也就是爱与美的女神。从这些称呼中,我们可以得知过去的人对金星有多少美丽的向往。有人认为它与地球一样,是一颗布满海洋与生命的星球,甚至有和地球相似的文明。因此当人类第一次向金星发射探测器时,就做好了水上登陆的准备。”
她的动作还是那样迟缓,如同在刻意模仿真正登上太空的宇航员,讲解却很流利,富于感情。
“但是,金星的真面目与人们的幻想大相径庭。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人类向金星发射了许多探测器,得以知晓金星极端恶劣的气候。金星的地表温度为四百五十七摄氏度,是太阳系中最热的行星。金星终日被浓重的硫酸云覆盖,如果你站在金星的地表上,天空将是橙黄色的,到处是闪电与雷暴。与地球相比,金星是一个狂暴的地狱世界。”
有些孩子显露出了不安。他们不再对着宇航员嘻嘻哈哈,有的男生夸张地大呼小叫起来。
“金星并非生来如此。诞生之初,它也曾与地球一样,是一颗气候和暖、拥有海洋的星球,甚至还可能孕育出了生命。然而,随着太阳的成熟,金星上的温室效应最终失控,海洋消失了,雨水到不了地面就会蒸发干净。最终,金星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孩子们陆续离开了,他还站在那里。她摘下头盔,脸上全是汗水,冲他笑了笑。
“吃饭了吗?”她问,“我快饿死了。”
他们去了附近的麦当劳。他感觉他俩像是早已熟识的人,而不是昨晚才遇到。
“你饭量这么小?”她吃完了汉堡,正在大口喝冰可乐。
“还不饿。”他没告诉她自己已吃过午饭。
“你这样,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女孩放下纸杯,开始一根一根吃薯条,“你昨天说的话起了作用,还是要谢谢你。”她说,她会想象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宇航员,这样一来,笨拙的动作就不会使她那么焦虑了。
她撕番茄酱包的时候,用力过猛,导致几滴酱溅到了衣服上。她今天穿了一件没有任何图案的白色短袖T恤,上面有明显刚洗过的褶皱。她还穿了一条天蓝色牛仔裤,整个人清清爽爽的。
“总之,我就是手脚太笨了。”她用纸巾擦去番茄酱,仍留下了鲜明的痕迹。“我妈以前老这么说我。”她低声说。
“哪天也让我穿一下吧。”他说,这样才能判断究竟是她手脚笨,还是穿宇航服这事本身就很有难度。
她抬起头,凝视他,目光变得好奇,脸上带着愉悦的笑意。
“你怎么会想到大周末来科学馆?”她问。这里一般都是学校组织或是情侣,很少有人自己来逛。她的意思是,毕竟这个老旧的科学馆并不是一个多有意思的地方,而且门票并不算太便宜。
他对她讲了自己小时候的事。他的父亲。相似的科学馆。那个如今已被取缔的漂浮舱。还有他的失眠。他讲得很笼统,没什么感染力,但他相信她能听明白。
“我在当讲解员之前,学习过科学馆的手册,确实没有你说的漂浮舱。”她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有的话,那这里还不算太无聊。”
“那些词都是你写的吗?”他问。他感觉跟一般的讲解不太一样。
女孩笑了起来。“有些词是我自己加的,”她说,“你不觉得很奇妙吗——金星和地球的大小、形成时间差不多,与太阳的距离也差不多,也都出现过海,可结局却截然相反。”
她下午还要上班,还会有一批学生来参观。这是一桩苦差事,不过她没有表现得很苦恼。他们加了微信,然后在科学馆门口告别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