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鲁,诗人、散文家、儿童文学作家。一九六二年出生于山东胶东半岛,一九九二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系中国作家协会第九、第十届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第五、第六届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任湖北省中华文化促进会副主席。已出版诗集《我们这个年纪的梦》《乡愁与恋歌——徐鲁诗选》,长篇小说《罗布泊的孩子》《追寻》《天狼星下》《远山灯火》,散文集《芦花如雪雁声寒——徐鲁散文选》《奔腾的春溪》,长篇纪实文学《万家灯火》《此生属于祖国:功勋科学家黄旭华的故事》《驼铃与帆影——丝绸之路的故事》,评论集《三百年的美丽与童真——徐鲁儿童文学论集》,图画书《我的祖国》《红色油纸伞》《冬夜说书人》,以及《徐鲁文学选集》《徐鲁作品精选·童诗卷》等。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图书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屈原文艺奖、冰心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冰心儿童图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等。作品被译为俄、英、法、意、西、韩、日、瑞典等语种。
山河儿女好看时(节选)
徐 鲁
翠云嫂和采茶戏
楠竹长在朝阳的山隈,水柳长在湿润的河畔。有雨雾、有日光的山崖下,哪有长不好的茶树和开不好的二月兰?伴着山崖的云雾,伴着青翠的茶园,唱着清新的山歌,听着采茶戏长大的细哥和细妹子,哪有长得不好看的?
采春茶的日子里,茶山上,茶园里,到处都是春工忙忙的景象。早饭时分,一眼能从街头望到街尾的小街上,聚起了全塆子准备下水田和上茶山的人们。伴着一阵阵爽朗的笑语,驻村书记从枫林镇上请过来、帮着塆子开园采茶的小嫂子们,个个像仙姑下凡一样,驾着淡淡的晨雾,袅袅娜娜,络绎出现在塆前和街头。
“噫!好矣,好矣哉!”
看着塆子里突然出现这么多“仙姑”,晒日头的老爹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幕阜山区一些塆子里至今依然保存着的文言叹词。
有一位老爹,欢喜得忍不住,咧着缺了门牙的大嘴,朝骑着自行车赶过来的驻村书记韩燕来喊道:“燕来哟,你请来的茶姑,怕尽是挑长得好看的要,不好看的不要咯!”
“是的哟,怕是全枫林镇的‘仙女’‘仙姑’,都叫你给请来咯!”
青青的茶园,从农家的屋后,从山脚下,一圈一圈地往山高头环绕,形成一层一层茶梯,一直环绕到最高处的山包和崖尖。早春时节的茶山,越往上去,越是云雾缭绕,一圈圈、一团团、一朵朵、一层层,满山满崖,青翠欲滴。有经验的种茶人都懂得,山崖越高,云雾越多,想要日光就有日光,想要雨露就有雨露。
春分、清明、谷雨,这三个节气的时日里,是采春茶的“黄金期”。幕阜山区把开园第一天掐下来的头道春茶,叫作“跑芽尖”。跑芽尖最好是采“一叶一枪”的,“两叶一枪”的当然也不放。这里的“枪”,指的就是茶树上的春芽尖尖。所以这里采茶,讲究的是“春龙抬头,流泉飞霞;青茶数丛,只取一芽”。
“只取一芽”,有点过于“奢侈”了吧?不单单是在幕阜山区,全国各地采春茶,好像都特别看重这头一道“春芽”。光看人们给这春芽起的名字:龙芽、雀舌、雪芽、银毫、毛尖、玉露……那么娇美,又那么生动形象,反正是怎么美、怎么娇嫩就怎么叫吧。
晨雾缭绕的茶园深处,层层茶梯和绿崖之间,点缀着“跑芽尖”的茶姑们桃红色、粉红色和淡绿色的头巾和春衫。
老一辈幕阜山人,还把茶姑们“跑芽尖”的灵巧手指,形象地称为“野鸡啄”。可不是嘛,一双双轻盈灵巧的手,不正像野雉点头一样,不停地啄着、掐着整座翠色欲滴的茶园和茶山嘛。清明前后、谷雨时节的青茶,你越掐,它们越是长得丰盈、长得旺。
这会儿,也许是采茶采得有点热了,有的茶姑脱下了当工作服用的罩褂,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毛衫或春衫。不用说,一副副姣好的身材,更加显得凸凹有致,看上去要多俊俏有多俊俏。
就在这时,从茶园深处笑吟吟走过来一个“仙女”,利索地把摘得满满的一篓青茶,倒进了摆在茶园边的箩筐挑担里,然后径直走到我的面前,笑着问道:“细叔,你还认得我不咯?”
这里的年轻人,喜欢把年纪不算太老又有一定辈分的人,亲切地称为细叔、细伯、细爹、细婶,年纪再老一些的,就称大爹、细婆。外地人称呼“老爹”,也属尊称。
“你是……”我愣了一下,细细打量着突然站在面前的仙女,有点茫然地说,“你是……我不太认得出了。”
“那你还记得我阿妈不咯?我家在东春塆子那边,我阿妈叫柯翠云。”
听到“柯翠云”这个名字,我顿时惊喜地说道:“哦,翠云嫂啊,当然记得,记得的。你……你不会是小玉吧?”
“正是我呀,细叔,原来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呀!”
站在我面前的小玉,穿着一件浅绿色的春衫,衬托出秀美而标致的身材;笑吟吟的神态、明亮的眸子,让本来就姣好的面容更显出几分娇媚。要不是她跑过来“自报家门”,我怎么也想不到,她就是当年那个还没有完全“长开”的小姑娘。
那些年里,翠云嫂是东春塆子采茶戏小剧团的主角,小玉总是跟着翠云嫂跑跑龙套,偶尔扮演一下《秦香莲》里的“冬哥”一类的童子角色。
“哎呀小玉,真没想到,能在这茶园里遇见你哪!”我惊喜地说,“你阿妈可是方圆几十里以内没人不晓得的大美人儿,没想到你比当年的翠云嫂还要美哪!”
“细叔过奖啦。”小玉略带羞赧,掩嘴说道,“刚才在山脚下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好眼熟,没想到真是你哟!”
“哎呀,果然是‘好篾匠出在东坡山,好堂客出在东春塆’。从东春塆这个绿山窝出来的细妹子,名不虚传,个个都是美人坯子!”我问道,“对了小玉,你阿妈现在还在唱采茶戏不?”
“早就不唱了,在家当高婆(外婆),给我带细伢崽咯。”
“不唱了?那么好的嗓子和扮相,怎么不唱了?”
“塆子里留不住年轻人,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小剧团很快就散了伙,我阿妈伤透了心,就再也没有演戏了。”
听小玉这么一说,我明白了几分,赶忙看了一眼站在我身边的韩燕来,说:“看看吧,你这个驻村书记,任重道远哪!”
韩燕来是一位转业军人,正带着驻村工作队的一帮年轻人,在枫林镇下面各个塆子里跑前跑后,每天忙得很,今天他是特意抽出半天时间,陪我来茶山“采采风”的。对我来说,重返幕阜山,也是“故地重游”。
我大学毕业那会儿,分配到了湘鄂赣交界的幕阜山区工作,在鄂南的阳新县人民文化馆从事群众文化辅导工作。当时,这种身份就叫“文化辅导干部”。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深入幕阜山中的穷乡僻壤,去搜集民间故事、歌谣和小戏唱本。我自己形容说,这就跟当年的格林兄弟深入德国偏远的乡村,去收集民间童话故事一样。
那时我也常给乡镇文化站和一些唱采茶戏的小剧团修改一下戏本。缺人手的时候,也帮他们搭戏台、写写幻灯字幕、拉拉幕布甚至化化妆什么的。遇到“三夏”和“双抢”的农忙时节,就要挽起裤管,下田帮着割稻、栽薯秧、运送秧苗,等等。这是真正的“深扎”,也是完全意义上的“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
那时候,幕阜山区一些偏远的山塆还没有通上电,需要走夜路时,老房东就会举着松明子或点上罩子灯,给我们引路和照明。在幕阜山区的崇山峻岭间走村串户、搜集民间故事和戏本的那些年,是我迄今为止最接地气的一段生活。饥了饿了,走进任何一户人家,都能吃到热腾腾的、散发着柴火气息的腊肉锅巴饭。渴了乏了,就猛喝一顿山泉水。翻山越岭走累了,呼啸的山风为我擦拭汗水。不用说,那时候我对这一带的一些采茶戏小剧团,都十分熟悉。
韩燕来当然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就对小玉说:“别说泄气话,你回去告诉翠云嫂,采茶戏是我们家乡的魂,还是要唱的。”
“我阿妈说,她和春娥细婶都老了,嗓子也倒了,想唱也唱不了了。”小玉噘着小嘴说。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嘛。”韩燕来故意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唱不了小旦,就唱老旦嘛。看哪天有时间,我非去给你阿妈好好上一趟‘思想课’不可。”
“这样的话,我也没跟她少说。”小玉望着韩燕来,好像在谈什么条件,认真地说道,“我阿妈说了,除非你把肖冬云,还有打鼓佬那些人都给找回来。”
“找,是得找回来的,戏台子也得重新搭起来。可你们也得给我点时间咯!”韩燕来求救般地笑笑说,“我不是正在想办法说服肖冬云,请她回到家乡吗?回去跟你阿妈讲,戏台子,我一定给你们重新搭起来!”
当年,年轻的肖冬云是这一带十分抢手的采茶戏导演,采茶戏团陆续解散了,肖冬云一赌气到南方打工去了,再也不肯回来。
“要真有这一天,那我阿妈就是枯木逢春咯!”小玉说,“细叔,中午你跟燕来哥一起来我家吃饭呀,我阿妈时常念叨你哪。”
“是啊是啊,是应该去看看翠云嫂的,那些年里,真没少吃你阿妈做的腌藠头和锅巴饭哪。”
“那你赶紧来吧,我阿妈见到你,不晓得会有多欢喜,就这么说定了哟!”小玉说着,又跑向茶梯深处去了。
在我的印象里,幕阜山乡亲们爱看家乡的采茶戏,除了有接受道德教化和审美享受的成分,有的采茶戏故事里,也确实包含着“化育人心”的主题,但更多时候,乡亲们图的就是一个“闹热”。这里的方言,把“热闹”叫作“闹热”。也正因为这样,小剧团里的演员们在台上演戏,打鼓佬在台边打锣鼓,常常是率性而为,戏里戏外,任意出入,并不太去讲究合不合“规矩”。
我特别记得,有一次,翠云嫂她们用采茶戏排演了现代京剧《沙家浜》。翠云嫂是唱青衣的,阿庆嫂一角非她莫属。戏台搭在一个打谷场上,附近塆子的乡亲们扶老携幼,像过节一样,都赶来看戏,大人和细伢子坐满了谷场。
可是天公不太作美,戏才唱了一半,远处就有乌云聚集和翻卷过来,好像要落雨的样子。演到《授计》时,翠云嫂在台上刚刚唱道:“风声紧雨意浓天低云暗,不由人一阵阵坐立不安……”突然,雨点啪嗒啪嗒地真的落了下来,台下的人们,少不了要慌里慌张地赶着去收拾晒场上的东西。
翠云嫂倒是不慌,只是朝台边的锣鼓乐队示意了一下,锣鼓乐队马上停了下来。这时,翠云嫂站在台上朝台下喊道:“小玉吔,你快回家,把晒的被子收回去!”
正在幕布后面候场的“沙奶奶”,是春娥婶饰演的,这时也赶紧掀开幕布探出头来,朝着台下喊她的幺儿:“细崽吔,快去喊你细爹帮忙,把晒场上的玉芦收回去咯!”
就这样,台上台下互动了好几分钟。有人往家里跑,去收东西;也有人匆匆拿来斗笠和蓑衣,让老人和细伢子戴上、披上。一出戏才唱了一半,哪有不接着唱下去的道理?有经验的老人仰头看了看天象,心里有数了,就仍然稳稳地坐在台下,继续看戏,颇有几分“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心理素质。
果然,台下的事情吩咐完了,“沙奶奶”赶紧退回幕布后面,继续候场,“阿庆嫂”朝台边的打鼓佬们一招手,乐队接着刚才的段落重新演奏起来,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翠云嫂接着演唱:“……亲人们粮缺药尽消息又断,芦荡内怎禁得浪激水淹!他们是革命的宝贵财产,十八个人和我们骨肉相连……”
雨,一阵子就过去了。谷场上的天空,重归晴朗。
渡口和茶亭
孙犁在《山地回忆》里写到,在太行山区打游击的年月,在一个熟悉的小村外的小河边,他和一个洗菜的小姑娘相遇的故事。其中有个细节:在河边洗菜的小女孩端着菜走了,“我在河边上洗了脸。我看了看我那只穿着一双‘踢倒山’的鞋子,冻得发黑的脚,一时觉得我对于面前这山,这水,这沙滩,永远不能分离了”。这样的细节和感情,显然来自作者真切的经历与体验。
我对于幕阜山区的感情,也是如此。暌违多年之后,当我重新站在富水河畔,看着暮色里的枫林渡口、茶亭,还有远处的山岭、田畈和一座座灯火初上的小塆,那一瞬间,我的心里也涌上了与孙犁相似的感受:这些都像是我的故园一样,分别得再久,也永远不会失却和淡去那份温暖、亲切的感觉。我甚至感到,我和这里的一切,也是永远不能分离了!
在幕阜山区,人们往往喜欢就地取材,像远古的祖先一样,在一些不太深的河水中放置一些石头,形成一条堤梁式的“石桥”。行人踩着石头,蹑步而行,最终跨过或深或浅的水流。古人把这些放在水流中渡人过河的石头,称为“鼋鼍”(读作yuán tuó)。鼋鼍本是一种特别巨大的龟,幕阜山区称为“猪婆龙”。在水流或浅滩中放置的石磴和大石头,远远望去,确实就像一个个露在水面的巨大龟背。
幕阜山区也把这种大石头叫作“圆坨坨”。单从读音上说,跟古人的叫法是一致的。这便是最原始的天然桥了。弯弯曲曲的富水河上有多少座简易的石桥,又有多少个渡口,有多少撑渡的人,可能谁也说不清楚。
枫林镇下面有个小塆,在富水河边。这里有个古渡,名叫枫林渡。枫林渡口的阿通伯家,是当年肖冬云带我下乡时的“老堡垒户”,我们每次下乡到这一带,都住在这位老房东家里。
阿通伯和阿通婶家里有两个漂亮的女儿,大女儿叫阿香,二女儿叫阿秀。朴实能干的阿香,几乎天天都在帮着阿爸撑渡。日子久了,塆子里的乡亲和来这里过渡的人,都称呼她“撑渡的阿香”。
渐渐地,阿通伯年纪大了,退出了撑渡的历史舞台,年轻的细妹子阿香成了枫林渡的主角。
枫林渡,只是一个小小的渡口,但有了这个小渡口和一只小渡船,远的且不说,要去枫林镇和县城的人,要进山里拖毛竹和放簰的“山里客”们,还有要去枫林镇上卖货的乡亲,要到对岸的小学和镇上的中学念书的学生伢子,就都有了一条方便的近路。
“莫要急,莫要慌,赶得上的咯!”
这是当年阿香的一句口头禅。那些急着要过河赶路的人,只要看到阿香满脸的笑意,听到她这句轻柔的、安抚大家的话,心里再焦躁,也会马上安静下来。
远远近近的乡亲们,没有谁不知道枫林渡口“撑渡的阿香”。搭过阿香渡船的人也都晓得,每天早晚和晌午头,过河的人较多的时候,很少有人在她手上耽误过工夫。只要小船一解缆绳,阿香的竹篙用力一撑,小船就会滴溜溜地快速离开渡口,稳稳地驶过河心。这小小的渡口、小小的渡船,就像是土地与土地之间的纽扣,是河流与道路的延伸,是渡河者和进山客们挥手告别的地方。
欸乃一声山水绿。三十多年后,我又来到熟悉的枫林渡口。
淡淡的白雾里,阿香,还有大黄和渡船,已经等在渡口了。看见我,阿香欢喜得不得了,俊俏的眉眼里尽是笑意。
“徐老师,多少年没见了呀,真没想到,刚刚开春,一阵南风把你这贵人给送来了。”
“你好啊,阿香,样子一点没变呢,比以前更漂亮啦!”除了身材稍微比做姑娘时变得丰腴了一点,阿香的眼角眉梢依然是留在我记忆里的样子,看上去依然像一株三月里的映山红。
“哪里哪里,你还是爱取笑我。”阿香娇嗔地掩嘴一笑,说,“上回你见到的还是个细妹子,现在已是细妹子的妈啦。”
“徐老师这次回来,可得在枫林镇多住上几天咯!”阿香撑住小船,让我们一一坐稳当。小船在薄薄的晨雾里穿行,向对岸驶去。不一会儿,小船就荡着浅浅的波纹,到了对岸渡口。阿香插篙、下船、系缆,一连串麻利的动作,仍似当年。
但这情景,与我那时候坐在她的小船上,望着她湿漉漉的头发,望着她黑亮的发辫,望着她瘦小单薄的身影,在这条河上飘动的样子,又是那么的不同了。
“以前我住在你们家,听阿通伯讲过,老一辈人为枫林渡立下了一些规矩,这些规矩今天还有用吗?”
“徐老师好记性。好规矩,永远也不能改、不能丢的。不过,有的是旧年月里出土的老章程咯,放在今天就不能作数了。”
“哦?你说说看。”
“也不晓得是哪一辈的先人定下来的,连塆子里最老的六太公也讲不清楚了,反正我记得从我阿公那辈起,枫林渡就有个规矩,本塆子的人、邻近塆子的人、从本塆子嫁出去的细妹子、同本塆子的人沾亲带故的人,过渡都不用给半分钱。”
“那这个渡口,每天就收不到几块钱啦?”
“本来就没指望收到钱。每次过了河,能够给个五块十块的,也就一些进山收货的山里客,还有进山推销商品的小贩了。有了这点钱,两个茶亭里的茶水供应,就算不用自己往外掏了。”
“哦,我明白了,渡口两头,凉亭里的茶水,都是你家供应的?”
“要不怎么能叫‘义渡’呢?这也是老一辈传下来的。我家阿婆她老人家在世时,一到三伏天,每日还会煮一大锅子酸梅汤,摆在茶亭里,给路人解渴解乏,分文不收。”
这时候,薄薄的暮色轻悄悄地从小路那边,从小河对岸,从远处的田畈,无声地升起,慢慢朝茶亭这边围拢过来。
“这个茶亭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我仔细地观看着茶亭的每根楠竹柱子,好像要寻找和辨认,有一次我和肖冬云坐在这里休憩时,刻下的几个字迹还在不在。
当然没有找到。这些年来,也许,茶亭柱子已经换过几次了吧。不过,这一瞬间,我觉得与眼前的这条河边、这个渡口,还有远处的山岭、田畈和一座座山塆……虽然分别得够久了,却依然不曾淡去留在我心中的那些温暖、亲切的感情。
在幕阜山区的渡口边、山脚下、村塆外的路口上,不时地能见到一些小小的茶亭。乡亲们也喜欢叫它凉亭。
亭子一般都比较简易,有的四周是用粗壮的楠竹搭起柱子,顶棚用细小的雷竹和芭茅编织成亭盖,合着毛毡搭盖而成;稍加讲究一点的茶亭,为了防止竹木腐朽,撑起顶棚的柱子都是石柱,顶棚上的瓦是乡间土窑里烧出的黄泥瓦,苍苍黑黑的,敷上去,雨水和阳光漏不到亭子里,倒是亭子顶盖上的瓦缝里,一年年会长出不少有着顽强生命力的瓦松和野草。
有了这样一个小小亭子,无论是进山客、打柴的、掮着毛竹从山道上走来的老人,还是从外地来的货郎担、过路人、等待过河的贩鱼郎,走过了五里十里,辛劳的人们累了、渴了,就会在此暂且小歇。亭子四周,搁着一片挑子和竹器担子什么的。三个五个的,虽然素不相识,却也好像一次小小的聚会,各自谈论着近来的喜怒哀乐和听到的新鲜事。
茶亭的一角,放着一口大缸,大缸里面每天都会盛着新烧的茶水。喝水的器具,不过是三四只装有长柄的竹舀子,放在缸子上面竹帘盖子上,谁想喝,就自己去舀一舀子,喝完了,再把竹舀放回原处。肯在茶亭里坐下来歇歇脚的人,有谁不是勤扒苦做的辛劳者?所以,大缸里的茶水,只要能解渴解乏,就是好茶水,谁还会去在乎和讲究别的呢?
如果你想多听上几个乡间故事和笑话,那就在这样的茶亭里多坐几个时辰好了。在这些引车卖浆、南来北往的劳动者的说说笑笑之间,也许,总会有几个故事和笑话是适合你听的,听了之后就再也不会忘记的吧。两三个故事和笑话之后,歇脚的行人又有了浑身的力气和对明天的信心,然后再交流一下各自的方向,挑起担子、挑子,继续上路、赶路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茶亭里的聚会,一天到晚。
小小的茶亭,它给人们送来了清凉和润泽,也在人们心头留下了淡淡的乡思和乡愁。
摆在茶亭一角的那个大缸里的茶水,每天是谁烧的?是谁挑来换上的呢?别的茶亭我不知道,反正枫林渡这个凉亭里的茶水,当年都是由阿通伯一家每天烧好、送来、更换的。阿通伯年纪大了,想必又是由阿香或阿秀接着烧好、送来、更换的。茶亭里的茶水,早就成了与枫林渡口和小小渡船密不可分的组成部分。
“枫林镇周边这些个塆子,都是这个样,民风好得没话讲咯。所以,我阿爸总是跟我们讲,摆渡送人过河,渡人渡己,千万莫想着去挣那几块撑船钱。我家老人一辈辈的、上百年传下来的好传统,哪能毁在我们这代人手上?”
“阿香,你阿爸亲手把你培养成了一个合格的摆渡人,不容易吧?一定没少吃苦头吧?”
“那还用说?撑船送渡,风波上面来来去去,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责任重大,所以,阿爸像师傅带徒弟一样,一直把我带到出师了,他才放手。”阿香笑笑说,“小时候体格弱,没力气,学着撑了几年船后,力气和经验都够了,阿爸也放心了,就把渡船和船篙正式交给了我。阿爸说,做事不过细、急躁性子、不能下猛吃苦的人,是接不住这根船篙子的!”
“燕来一接到我,就跟我讲了,说你阿香撑渡这些年,乡亲们没有不夸你的,说你的耳朵灵、眼睛尖,从来没让人误过船。”
“误过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阿香说,“再灵的耳朵、再尖的眼,也比不过雾天里的一盏灯。常在夜分里过河的乡亲,现在都习惯了随身带着一盏小一点的应急照明灯,要过河的时候,打两下亮子就行了。”
“那你晚上不休息?亮子一闪你都能看见?”
“也许是……”阿香笑了笑,好像是半开玩笑地说,“也许是撑渡的日子久了,心里也像是有了一盏灯,只要岸上一有人招呼,心里那盏灯也就亮了。夜分要急着过河的人,都是有急事的,不是要去医院的,就是要去赶船、赶早班火车的,所以耽误不得。”
从阿香口里我才知道,她刚跟着阿爸学撑渡那几年,也不是能随叫随到的。阿爸怕误了人家的急事,就特意朝着河面和渡口的方向,开了扇小窗户,只要一看见对岸有亮子晃动,就赶紧去提灯撑船。后来慢慢地就习惯了,不论是日分夜分还是刮风下雨天,总觉得有什么声音从远处传来,搞得有点神经衰弱了似的。只要对岸一有人影和灯光在晃动,马上就会感觉到,哪怕睡着的时候也会惊醒……
“撑船过河,总归是在风波里出没,就没有过危险的时候?”我想起阿通伯说过的话,便问阿香。
“哪能没有?多加小心就是咯,‘小心驶得万年船’嘛!”阿香说,“前年就有个夜分里,起了风,对岸有灯光不停地摇晃。我赶紧撑船过去,一看,是镇子上卫生院里的接生护士小柳。这么晚了,她这是要上哪儿去?小柳说,月朗村那边有个产妇,生伢崽的日子突然提前了,山路湿滑,来不及送到卫生院,情况很急。你想想,人命关天的事,能不紧急吗?那天也真是不巧,落了一夜分的雨,河水也涨了。我和小柳一合计,觉得还是顺着河流往下走,在下游的一个渡口上岸,路更近些。小柳说,只要能快,走哪条路都行。这样我就不管风大雨大了,拼了命往下游撑去。靠了岸,系好了船,我怕小柳不认得路,就帮她背着医箱,一直把她送到了月朗。那户人家的主人,早就打着灯笼等在村口了。还好,小伢崽顺利地接生下来了。我和小柳浑身都是透湿透湿的,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都有吧。天快亮了,再去撑船时,却怎么也找不到我的船了。”
“是给涨起的水淹没了吗?”
“不是,怪我当时慌里慌张的,只想着赶紧去救人,估计是绳子没系牢,小船被风刮跑了,刮到下游去了,差点就刮到了富池口。第二天,还是阿爸顺着河岸一路找下去,才在一个埠头找到了,幸好是被一条大船挡下了。”
是呀,一叶小舟,从这岸到那岸,还真不是风平浪静那么简单呢。我默默地想,到底是谁传下的这渡人过河、照人前行的行业呢?在阿香的渡船上,在她的心上,一定是挂着那么一盏明亮的灯,风雪雨雾,都吹不灭它。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