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乾隆中期,《红楼梦》甫一问世,随即引起公众热烈关注,续书蜂起,多家评点,当时有“开讲不谈《红楼梦》,读尽诗书亦枉然”之说。我虽然也喜欢《红楼梦》,知道它博大精深,但愚钝如我,一直未敢写有关《红楼梦》的文章。最近,因为机缘巧合,我阅读了《荷叶浮萍》,作者的学问深湛,文字灵秀,让我大感惊艳,触动我的写作欲望,因而撰写书评,把自己的一得之见分享给读者诸君。
《荷叶浮萍》以随笔的形式解读《红楼梦》,不同于论文和专著,因而均是短文,每篇只说一个主题,只有少数略长。因该书体例是按原著回目排序,关于相关人物的文章是分开排列的,这样排列的好处是移步换景,如行山阴道上,但也给阅读造成了一定的困难,需要时时回忆读过的有关文章,把它们联系起来思考。
以林黛玉为例,该书中的《香菱学诗》《林妹妹的诗论》《红楼里的凸凹》《风露清香》《莲花台前认前身》等都是有关黛玉以及香菱的,只有把它们联系起来读,才能全面理解曹雪芹对林黛玉的精雕细刻,用心良苦。在《莲花台前认前身》中,作者系统总结说:“英莲和黛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两人都是姑苏人氏,都是独女,都幼年遭遇乱离,三岁那年都要被癞头和尚带走,父亲都帮过贾雨村。到了大观园里,香菱在混沌初开的‘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现场出现过,后来又跟黛玉学诗。黛玉曾被开过许给薛蟠的玩笑……还有香菱抽到的并蒂花,花语‘连理枝头花正开’,下一句‘妒花风雨便相摧’,如果叠影成黛玉,也说得通。总之,英莲和黛玉,可以互为敌体,一起并列在四季花卉中,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在《风露清香》中,作者也说过“香菱本来就是黛玉小影。”这就是西方学者所说的互文关系。例如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的名著《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的主角,就是这样的两位,一位忧郁深思,一位阳刚浪漫,他们的关系是相反相成,互为补充,也是一种互文关系。《红楼梦》中,写了许许多多人物的死亡,作者都把他们与林黛玉联系起来:“一部红楼,无论悼谁,都是悼颦”,堪称独具只眼。
对于整体解读《红楼梦》,作者指出:“这不是一部治国理政的书,也不是一部经世致用的书。不是厚黑学,不是成功学。它是一部灵性之书,讲的是人生美学。这是《红楼梦》最不同于其他小说的地方。”可谓一语中的。这样的解读让读者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红楼梦》有“中国封建社会百科全书”之称,它的描写、叙述包罗万象,应有尽有。《荷叶浮萍》在《红楼梦》名物考证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
先来说园林。在《从会芳园到大观园》一文中,考证了大观园的由来:“大观园的地皮,大观园的格局,大观园的水道,相当一部分是在会芳园的基础上改造形成的。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会芳园就是大观园的前身。”譬如说到大观园的水,“会芳园本是从北拐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卯榫接合,不差分毫。在《信手拈来蜂腰桥》一文中,作者心细如发,发现了原著的文字疏漏。在流行的庚辰本里的文字是:“红玉刚走到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作者指出:“显然是用‘蜂腰桥’替换了‘蘅芜苑’三个字,那个很突兀的‘门’字,就是删改未尽的证据了。”一座桥哪里有门可言? 真如老吏断狱,难以辩驳。
再来看器物。在《蕉叶杯》一文中,作者坦诚地写出了自己的认识过程:原以为蕉叶杯“就像小半截蜡烛,蕉心犹卷,瘦而略深,倒也与‘小小的’三个字相称。”后来读杨之水《奢华之色》,“才知道叶子居然是平展开的,‘不过浅浅弯成弧形,略足盏意’。”《文物》杂志记载南宋张同之夫妇墓出土的蕉叶杯“长9.2、宽5.9、高1.6厘米”,“可见是宽宽浅浅,以盛酒少而侧身‘小小’之列”。打通古今,以文物现身说法,令人信服。在《金斗御香未熨》一文中,作者考证了熨斗,“就是斗杓形状。长把的一头,有个斗状容器,里面放炭火,底部变热,就可以熨衣服了。”作者写道:“曾在井冈山革命博物馆里,看到二十世纪初王佐使用过的熨斗,也还是古制。”考证名物的同时,作者有机结合了人物的命运,如由大观园写宝玉的人生体验,由蕉叶杯说到林黛玉、苏东坡的不胜酒力,由古到今,以今证古,把枯燥的考证写得妙趣横生。
《荷叶浮萍》一书不仅以细读功夫、名物考证给读者印象深刻,它的文字更见出作者的功力非凡,在同类著作中独擅胜场。
我们先来看篇名。短的只有两三个字,如《焦大》《贾母》《题帕》《梦坡斋》《二丫头》《邢夫人》《竹根杯》,简洁至极。长的则十几字,如《贾瑞:野百合也有春天》《〈燃藜图〉与〈莲舟仙渡图〉》《惜春画·慧娘绣·香菱诗》《红楼里的“凸凹”》《闲言碎语怎能不讲》,在篇名里充分发挥了标点符号的作用,意象丰富,刺激读者的想象力和阅读欲。这样的排列参差错落,忽长忽短,使读者不会有审美疲劳。
再来看对于每篇文章的谋篇布局,也是千姿百态。大多数开门见山,直入主题,如《邢夫人》《贾母》。而《红楼与唐伯虎》则从故宫的“石渠宝笈特展”展出的唐寅行书《自书词》说起,第一句就是“红楼画阁天缥缈”。秦可卿的卧房中,挂有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贾宝玉大观园题碣,连用唐伯虎“红杏枝头挂酒旗”“处处风波处处愁”。林黛玉的《葬花吟》仿的也是唐伯虎葬花故事,她的《桃花行》也是仿唐伯虎的《桃花庵歌》。至于书中暗用唐伯虎作品之处,更是所在多有,由此可见曹雪芹对唐伯虎作品的熟稔和偏爱,更见出该书作者的抉剔爬梳功夫之深。
《万事开头难》一文专门剖析《红楼梦》的开篇文字,罗列对比了《安娜·卡列尼娜》《老人与海》《日瓦戈医生》《百年孤独》,而《红楼梦》的“当日地陷东南……”一段文字,显见“高古雄浑,高端大气,一点也不输给上面列举的外国名著之种种”,则可以看到作者外国文学造诣之深。
《荷叶浮萍》每篇的结尾,作者都精心作结,许多文字貌似平常,细读则有深味,给笔者留下了深刻印象。《溺爱是人生里的蜜》,在解读贾母对宝玉的溺爱之后说:“溺爱,是人生里的蜜,永远不会太多。”《平儿的委屈》最后曰:“受委屈,还算不得委屈;别人看不到的委屈,才是真委屈。”余音袅袅,让读者感叹作者对人情事理的体悟之深。《红楼情绪》一文指出,“《红楼梦》不是讲故事,它要传达的,是情绪。”最后说:“这一场文字的盛宴——要好的胃口,才能消受。”《好孩子探春》则用骈文结尾:“金紫万千谁治国,骂死纨绔;裙钗一二可齐家,包括探春。”字字千钧,正是古人说的“豹尾”,真是神来之笔。
《荷叶浮萍》的副题是“《红楼》万象随笔”,它以灵动活泼的文字,解读了《红楼梦》的种种美妙,文字飘逸,这可能是作者把它命名“浮萍”之义。它在茫茫红学大海之中独具风采,我愿意把它推荐给喜欢《红楼梦》的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