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人间，在人兽的边界凝视人性

在过往文艺作品里，非人类物种历经磨难修炼成人的故事不胜枚举，往往成为映照人性、反映时代的棱镜。白蛇修炼千年来到人间只为完成一场情感救赎，聊斋里的白狐和鬼魂则寄寓了深刻的社会批判。近期，王啸峰的短篇小说《生而为人》在《雨花》2025年第1期崭新亮相，讲述的也是一个执意“想成为人”的故事。作家融合东方古典哲学思想和西方卡夫卡式的荒诞笔法，塑造了一则在人兽边界凝望和审视人性的生命寓言。

小说开篇就讲“我”反复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要做一回人”。为此，“我”一直积德行善，竭尽全力为一次次生命轮回最终成为人做准备。这是典型的东方古典哲学思想和传统审美，在佛教轮回观的表层叙事之下，小说层层推进了一个古老东方的生命价值体系。小说主角最开始的存在是一条小蚯蚓，蛰伏于黑暗泥土，象征着生命最初的混沌状态。转世为飞鸟还没来得及俯瞰人间便被弱肉强食，这一世转瞬即逝，暗喻着人兽之间的永恒距离。游鱼困于水域，却与人间近了一步，“我”救起溺水者，引导航船驶出暗礁，做好了下一世为人的美德准备。

在王啸峰的小说里，不管叙述风格如何转换，真善美总是其文本最本真的底色，也是他身上固有的东方哲学思想的体现。但是在《生而为人》这篇小说里，王啸峰不再满足仅仅描写一个真善美的小说，而是要把真善美再往前推进一步，往深层次去探究真善美究竟在哪里，是在“我”执意要来的人间吗？是在人间那些“穿着漂亮衣服，挥手、鼓掌，按自己意愿行事”的人身上吗？作家带着巨大野心，把这个探寻和深思的过程落笔到了再一次转世的一只小狗身上。“我”做尽善事好事也没能顺利转世为人几乎是必然的，作家需要用这样一段看似接近实则遥远的距离，站在人兽的边界去打量那个灯火通明的人间，那些属于人间的残酷和荒谬，也终于在一只小狗的瞳孔中显形。

王啸峰用简洁的语言交代完前几世轮回之后，把厚重的笔墨给了这一世的小狗。它在肮脏的犬舍出生，刚感受到母亲的温暖就被迫分离，因怀疑患有犬瘟，像垃圾一样被扔在路边。当它蜷缩着等待死亡时，一个小男孩把它带到宠物医院，而宠物医院把它卖给了训练营。那里只有冰冷的铁笼和无休止地训练、殴打。它受伤了，人再次将他无情地抛弃。它刚被捡回，却又被倒卖给了狗肉车；在狗肉车上它被刺伤；再次被救出送医后截掉了一条腿，流落到虐待动物的围场后最终逃出。获得自由的时候，要做一次人的强烈信念，依然促使小狗带着被人类社会伤害而残缺的身躯，坚定地奔向那个充满危险的人间。

对此，作者不禁发出“人间到底有什么？”这样充满存在主义哲学的自我反问。是啊，人间到底有什么呢？作者进一步提出思考“我已付出一条腿的代价，回到人间，可能遭遇更大不幸。无数根草刺到身体，我还在往城市里走。” 小说最终给出答案：“我是想做一个不一样的人。”

当王啸峰作出这样审视人间、凝望人性的提问和回答之时，小说构建的主题就已从单一的佛教轮回和东方古典哲学审美，行进到了卡夫卡式的荒诞审判和质疑。每一世，“我”都怀揣着成为人的梦想，仿佛“人”是它心中最神圣高贵的那一级阶梯，是所有苦难的终点，然而现实却不断让它靠近希望又将它推向深渊。小狗的命运在救助与伤害之间的循环往复，恰似一则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现代寓言。王啸峰用冷峻的笔触，描绘了一个生命在人间的挣扎，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断追问：为什么要想成为人？为什么人间如此残酷？《生而为人》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人类的困境与矛盾。我们向往美好，却常常遭遇痛苦；我们追求意义，却往往陷入虚无。

王啸峰的这篇小说充满隐喻。小说里第一次让我看到希望，是在小男孩送小狗去宠物医院救治时。他从门框边露出半张脸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最终仍被父亲带走，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但“我”后来遇到烦恼，总会想起那半张“善良、羞涩、顽皮、歉意”的脸。孩子的纯洁善良，映照出“我”心中人世的本来模样，那一抹天真和美好，也是“我”一再想成为人的根本原因。但是作者高明地只让男孩露出半张脸，其实就是将信将疑。当“我”开始具有怀疑的精神，我越想生而为人就越显出宝贵的挑战精神，而最终喊出“我想做一个不一样的人”则充满了悲壮。人间不完美，人性很可怕，但“我”还是要走向人间。

小说结尾也深富寓意。在“我”最后一次坚定地走向人间的时刻，我是以缺了一条腿的残缺躯体奔向人间那片灯火的。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也反复思考，小狗被人间伤害致残只是为了表现人间的残酷吗？王啸峰显然另有深义。当“我”最终逃出虐宠魔窟，残缺身体作为救赎的一种印记，反而获得了某种真正的完整性——这是对“我”曾经幻想的完美人世的终极反叛。被截去的后肢不再是被侮辱的标记，而是成为了反抗的勋章；化脓的伤口渗出脓血，却浇灌出更顽强的生命意志。这个充满存在主义意味的意象暗示，就象“我要做一个不一样的人”一样，真正发出了一种振聋发聩的生存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