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今国家以夷务为第一要政,而剿贼次之。何也?贼可灭,夷不可灭也。一夷灭,百夷不具灭也。一夷灭,代以一夷,仍不灭也。一夷为一夷所灭,而一夷弥强,不如不灭也。盛衰倚伏之说,可就一夷言,不可就百夷言。此夷衰,彼夷盛,夷务仍自若。然则,驭夷之道,可不讲乎?驭夷之道不讲,宜战反和,宜和反战,而夷务坏。忽和忽战,而夷务坏。战不一于战,和不一于和,而夷务更坏。今既议和,宜一于和,坦然以至诚待之,猜嫌疑忌之迹,一切无所用。耳属于垣,钟闻于外,无益事机,适启瑕衅。子贡曰:无报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报人之意,而使人知之,殆也。事未发而先闻,危也。三者举事之大患。(见《史记·孔子弟子传》、《战国策·燕策》苏代语,略同。盖本子贡。)以今日行之,直所谓无报人之志,而令人疑之者也。
然则,将一切曲从乎?曰:非也。愚正以为曲从其外,猜疑嫌忌其中之非计也。夷人动辄称理。吾即以其人之法,还治其人之身。理可从,从之。理不可从,据理以折之。诸夷不知三纲,而尚知一信。非真能信也。一不信,而百国群起而攻之,箝制之,使不得不信也。吉勇烈之事,即能为理屈之明证。
然则,和可久恃乎?曰:难言也。盖尝博采旁咨,而知诸夷不能无异志。而目前数年中,则未也。中华为地球第一大国,原隰衍沃,民物蕃阜,固宜百国所垂涎。年来遍绘地图,辄迹及乎滇黔川陕,其意何居!然而目前必无事者,则以俄英法美四国,地丑德齐,外睦内猜,互相箝制,而莫敢先发也。俄与英法讲和未久,美尝大困于英,英法亦世构兵。其于他国,亦无岁无战争。要其终,讲和多而兼并少。故诸夷多千年数百年旧国。不特兼并难,即臣属亦不易。何则?诸夷意中各有一彼国独强,即我国将弱之心。故一国有急难,无论远近,辄助之。盖不仅辅车唇齿之说,其识见远出乎秦时六国之上。如土耳其欲并希腊,俄英法救之。俄欲并土耳其,西班牙欲并摩洛哥,皆英法救之。汔归于和。彼于小国犹尔,况敢觊觎一大国哉!津门戊午之事,发端于英,辄牵率三国而来者,无他,不敢专其利也。惧三国之议其后也。庚申之事,得当即已者,亦惧俄美之议其后也。可取而忽舍,可进而忽退。夫安有兴师动众,间关跋涉八万里之远,无端而去,无端而复来哉!不待智者而知其不然矣。
故曰:目前必无事也。可以坦然无疑也。将来四国之交既固,协以谋我,或四国自相斗,一国胜而三国为所制,而后及于我。然四国之相雠,胜于雠我,交必不能固。而自斗,则为日必不远,可虑也。又西藏之南及新疆天山南路,皆与英属部孟加拉本若等境接壤,可虑也。俄境东自兴安岭,西至科布多毗连者数千里。近闻俄夷踪迹已及绥芬河一带,距长白、吉林不甚远,更可虑也。然则,前议自强之道,诚不可须臾绥矣!不自强而有事,危道也。不自强而无事,幸也。而不能久幸也。矧可猜嫌疑忌者速之使有事也。自强而有事,则我有以待之。矧一自强而即可弭之使无事也。自强而无事,则我不为祸始,即中外生灵之福,又何所用其猜嫌疑忌为哉!
译文
如今国家把处理外国事务(夷务)当作首要政务,而平定内乱(剿贼)次之。为什么呢?因为内乱可以彻底剿灭,而外国势力是无法彻底消灭的。灭掉一个外国势力,还有成百上千的外国势力不会跟着一起灭亡。灭掉一个外国势力,还会有另一个外国势力取代它,结果外国势力依然存在。一个外国势力被另一个外国势力所灭,那胜利的一方只会变得更强大,这样还不如不灭它。盛衰更替的道理,可以针对某一个外国势力而言,但不能针对所有外国势力整体而言。这个外国势力衰落了,那个外国势力又强盛了,外国事务依然存在,情况并未改变。既然如此,那么驾驭(处理)外国事务的方法,能不认真研究吗?
如果不讲究驾驭外国的方法,该开战的时候反而求和,该讲和的时候反而开战,这样就会搞坏外交事务。一会儿和一会儿战,反复无常,也会搞坏外交事务。开战不能坚持到底,讲和也不能始终如一,这样外交事务会坏得更厉害。既然现在决定讲和了,就应该一心一意地讲和,坦坦荡荡、以至诚之心对待他们,那些猜疑、忌讳的行为和迹象,统统都不要用。要知道“隔墙有耳”,就像敲钟的声音会传到外面一样(保密很难),这些猜忌行为不仅对事情没有帮助,反而会引发裂痕和争端。子贡说过:“没有报复别人的心思,却让人怀疑你有,这是笨拙;有报复别人的心思,却让人知道了,这是危险;事情还没发动就先泄露了风声,这是凶险。”这三条都是做大事的大忌。(见于《史记·孔子弟子传》、《战国策·燕策》苏代的话也差不多。大概源于子贡。)用今天的行为来看,简直就是所谓的“没有报复别人的心思,却让人怀疑你有”。
那么,是不是就该对外国人的要求一概曲意顺从呢?回答是:不是的。 我认为,表面上曲意顺从,内心却充满猜疑和忌讳,这绝非良策。外国人动不动就讲“道理”(公理、法理)。我们就用他们信奉的方法(道理),反过来对付他们自己。道理上说得通的,我们就顺从;道理上讲不通的,我们就据理力争、驳斥他们。这些外国人虽然不懂中国的“三纲”,但还知道讲一个“信”字(信用、契约)。这倒不是他们真有多么讲信用。而是因为一旦有一次失信,其他众多国家就会群起而攻之,共同制约它,使它不得不讲信用。吉勇烈(疑为某涉外事件或人物)的事情,就足以证明他们是能够被道理(法理)所折服的。
那么,和平的局面可以长久依靠吗?回答是:很难说。我曾经广泛地搜集信息、咨询意见,了解到这些外国列强不可能没有觊觎中国的野心。但在目前的几年中,他们(大规模入侵)还不会发生。中国是地球上第一大国,土地平坦广阔肥沃,人民众多,物产丰饶,自然成为各国垂涎的目标。近年来他们到处测绘地图,足迹甚至深入到云南、贵州、四川、陕西等地,他们的意图是什么!然而目前必然不会发生大事的原因,在于俄国、英国、法国、美国这四个国家,国土大小相当、实力不相上下,表面上和睦,内里互相猜忌,互相牵制,因而谁也不敢首先发难。俄国与英、法讲和不久(指克里米亚战争后),美国曾被英国严重打击过(指独立战争),英、法两国也是世代交战。他们与其他国家之间,也是年年都有战争。但归根结底,他们之间讲和的时候多,真正兼并别国的时候少。所以这些外国列强很多是存在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古老国家。不仅兼并别国困难,就是让别国臣服也不容易。为什么呢?因为这些国家彼此心里都存着“那个国家如果独自强大起来,我国就会衰弱”的想法。所以一个国家有急难,无论远近,其他国家往往会去帮助它。这不仅仅是因为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的见识眼光,实在远远超过了战国时期六国的水平。例如土耳其想吞并希腊,俄、英、法就去救援希腊。俄国想吞并土耳其,西班牙想吞并摩洛哥,都是英、法去救援(相关国家),最终都归于和平。他们对于小国尚且如此(维护均势),何况敢公然图谋一个(像中国这样)的大国呢!咸丰八年(1858年)天津条约的事情,由英国挑起,却总是拉着另外三国(法、美、俄)一起来,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不敢独吞利益,怕另外三国在背后指责它。咸丰十年(1860年)的事情(指英法联军),达到目的就停止了,也是怕俄国和美国在背后非议。可以攻取却忽然放弃,可以前进却忽然撤退。哪里会有兴师动众,不远万里跋涉八万里,无缘无故地来,又无缘无故地离开的道理呢!这不需要聪明人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所以说:目前必然不会发生大事。我们可以坦坦荡荡,不用怀疑。将来,如果这四国(俄、英、法、美)的交情牢固了,联合起来图谋我国;或者四国自己互相争斗,一国获胜而制服了其他三国,然后再来对付我国。然而这四国之间的相互仇视,远超过他们仇视我国,所以他们的联盟必然难以牢固。而他们自己互相争斗的日子,必定不会太远,这才是值得忧虑的。另外,西藏的南部以及新疆天山南路,都与英国属地孟加拉邦等地接壤,这值得忧虑。俄国领土东从兴安岭起,西到科布多,与我国接壤长达几千里。最近听说俄国人的踪迹已经到了绥芬河一带,距离长白山、吉林不远了,这就更值得忧虑了。
既然如此,那么前面讨论的自强之道,实在是片刻也不能放松了!不自强而遇到外患,那是危险的道路。不自强而暂时没有外患,那是侥幸。但这种侥幸不可能长久维持。更何况(猜疑忌讳)这种行为反而会加速招致外患的发生呢!如果自强了,即使遇到外患,我们也有办法应对。更何况一旦自强起来,就可以消除外患,使之不发生。自强而没有外患,那么我们就不会成为祸乱的根源,这也就是中国和外国百姓的福气了,又何必去搞那些猜疑忌讳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