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40多年,作家张欣完全可以照着既有的创作轨道快速滑行,无论是搭架子、找材料,还是塑造人物,这些都不是问题,还能赢得喜欢她的读者的鲜花和掌声。
但是她选择了一段自己并不熟悉的历史来进行创作。在新作《如风似璧》中,张欣着力塑造了时代剧变中的三位平凡女性,她们有的参加革命,有的历经艰难,凭借智慧与韧性在时代的缝隙中求生存,进而成长为主宰自我命运的英雄。她通过一段暗流涌动的历史探究人性幽暗,直抵广州人的精神内核。那个“核”,就是她笔底下的广州女人:一如风中玉佩,既有风的凛冽,又有玉的圆润。当然,你也可以把书名理解为吴氏太极拳第九式“如封似闭”的谐音,据说,这一招很能反映出广州人的低调、隐忍而不喜张扬的个性。自从五岁来到广州,生活了几十年,张欣热爱这座充满烟火气的城市,她希望留下独属于这座城市的印迹。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她都希望给这座城市一个交待。
记者:一向擅长描写都市爱情的张欣写起了民国题材,不免让人觉得意外。是什么原因让您选择了这段历史?
张欣:作为广州作家,我一直想写一部关于广州的作品,但是始终找不到感觉。广州出名的东西很多,生猛海鲜、赛龙舟、醒狮、粤剧等等,但是我抓不到内核。宏大史诗不是我的强项,我希望找一个小的切口。我查了很多资料,突然有一天想通了这个问题,于是选择了1932——1942这段时间的广州。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任何小说都需要一个舞台,然后各色人等粉墨登场。广州沦陷前后的社会是大起大落动荡不安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大时代,从繁华浮夸纸醉金迷直接坠入战乱和血腥。在这样绝望的背景下,我写了三位平凡的女性。
记者:长期以来,您写现代都市多,写历史题材少。《如风似璧》中的民国背景、都市叙事和女性视角,对您来说有难度吗? 首次触碰民国题材感觉如何?
张欣:写女性是我的强项,对于女人的心态我很有把握。这三个女性的故事避开了以往这一类题材的套路。第一,不是比谁更悲惨;第二,不是走投无路才参加革命;第三,不是“富人都是大坏蛋”,只有穷人才是又好又善良;第四,她们都是凭借一己之力变成主宰自己命运的英雄,因为指望不上任何人。当然这也是传奇,因为那样一个时代给女性留下的空间狭小而昏暗。她们只能在男人世界的缝隙里寻找出路,有得到的东西,也有得不到的,这是女性一直要面对的课题,也暗合了当下对女性主义的严肃讨论。
记者:三位女性的身份有很大的差异性,也充分地体现出了广州女性的大气和勇毅。
张欣:小说题材本身就有差异性,文学就是书写差异性,因为有差异性就有传奇性。广州女性相对坚韧,相对务实,特别知道要靠自己,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垮。我要写她们元气充沛的一面。
记者:“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描写好像在您小说中十分常见。《如风似璧》中女佣阿麦对打金师傅鹏仔的感情也是如此。您如何看待爱情?
张欣:男性天生喜欢看结果,女人就特别感性。我说的不是贬义,人是特别复杂的,不同的人有各自的行为逻辑,比如小说中的苏达阔,他有着商人的本质,女儿嫁人就是要有利益交换。我在处理男性人物时相对比较客观。我觉得对每个人都要有尊重。我相信有伟大的感情,但不是花前月下,而是互相理解和并肩作战。
记者:小说中多次提到吴氏太极拳的第九式“如封似闭”,是否暗示广州人低调、隐忍的个性?您如何体现人物的精神内核和广州的底色?
张欣:说到人物的精神内核,如果北京大妞是“飒”,上海小姐是“嗲”,那么广州女人就是“韧”,坚韧的韧。我放下了家国情怀和史诗情结,因为我不是一个能够驾驭大题材的作家,而广州又是一个烟火气十足的市井城市。当年王为一老师执导的《七十二家房客》精准抓住了作为升斗小民天堂的广州风貌,在这一类的题材中可谓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想明白了这些问题才有可能进入创作状态,而状态决定了一部作品的基调、叙述方式、语言和妥帖程度。太极拳是很讲劲道的,看似放松但需要内力,很符合广东人的性格。另外,广州人谈美食,那简直是全民会意,可以用眉毛交流,所以我找到了“美食”这个元素,这也是广州的底色。
记者:您处理都市题材和日常生活已经很有经验了,在写民国题材时,都做了哪些充分的准备?
张欣:一是要搜集资料,学者作家叶曙明的著作《广州传》是我随时要查的工具书,我不是广州人也不会说粤语,写作中出现盲点和难点时,我都会求助于叶老师。还有我的学者朋友周松芳博士,他对民国粤菜的研究独具特色,给了我意想不到的灵感和启示。我也常去旧书网上买书,一方面充分掌握资料,另一方面我希望有陌生感,不然最后就会变成“预制菜”,陷入一种套路。二是我没有杂念。这要先去掉文艺腔,80年代有很多好作品,但是文艺腔太重,太注重自我了。当你发现文学之外的世界是非常大的,你对待素材就会有一种平常心,就会把人的平常心写出来。我想体验纯粹的写作,应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记者:掌握那么多资料如何取舍?
张欣:我觉得还是要舍,主线才会清晰,所以需要删改的时候就会大刀阔斧。我的写作全部是在做减法,经常查了很多资料,可能最后只得到一句话。
记者:广州沦陷前后的十年,时代巨变中的普通女性,有的参加革命,有的被抛弃,在写作中,宏大叙事和小人物之间的关系如何?
张欣:一种写法是写大时代里的小人物,另一种是从小人物身上体现大时代。大部分人处理这类题材一般会写家族史——我常有乙方思维:你的家史我凭什么要看? 广东是千年商都,特别多的人写过、耳熟能详的题材一定要避开。作者的写作最后都跟自己的价值观靠近,我对这个时代的理解就是作品要短,要精炼,在有限的篇幅里抒发自己的感情。
记者:如此节制会不会影响表达?
张欣:作家班的一个老师讲,一个人放声大哭,一个人饱含热泪,哪一个更能感动你? 能打动我的,肯定是克制的感情。我是越来越节制,十分感情写到三四分就可以了,读者是十分聪明的。
记者:写这部作品和以往相比,状态有不同吗?
张欣:我的写作比较随机,不像有些人每天三千字。一件事感动我了,就会留住这个念头。好多题材、人物会像植物,有自己的生长方向,在书写的过程中慢慢成长。
记者:您的作品颇有影视缘。比如由陈道明主演的《浪淘沙》改编自您的小说《深喉》,吴秀波主演的电视剧《嫁衣》改编自《依然是你》,宋春丽、孙红雷主演的《浮华背后》、李亚鹏和李小冉主演的《为爱结婚》、马伊琍主演的《锁春记》也都由您的同名小说改编,《伴你到黎明》和《岁月无敌》则被改编为电影搬上银幕。能分享一下您的经验吗?
张欣:过去我们常认为写作要靠才华,现在我认为更重要的是境界,写作是一种沉浸式的消耗和损伤。写小说就是个手工劳动,没有秘方,你热爱就要把所有的事情置之度外,这是一个克服杂念的过程。我决定写这个题材的时候就想清楚了,可能成功,有可能默默无闻,也可能写砸了,我都可以承受。每部作品都有自己的命运,只有贴着生活写,贴着人物写才能接近成功。我走了那么远,还是要回到文学初心,不被别人看见也没有关系。有朋友说这部作品是写给广州的情书,作为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作家,我热爱广州,真心、真诚的写作,我相信读者都能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