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蒙古族。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辽宁省作协副主席。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第五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2021年度中国好书、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内蒙古文艺杰出贡献奖及金质奖章、赤峰市百柳文学特别奖与一匹蒙古马。
记者:原野老师,我最近读了您的新书《乌苏里密林奇遇》,不知怎样形容我的感受,我觉得在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中已经很久没读过这样的作品了,苍茫宏阔。读完这本书,我的心被带到遥远的额尔古纳左岸,俄罗斯土地那片原始森林当中。虽然您写出了那里植物的丰富,动物的奇异,以及江水山峰的苍茫险峻,但最吸引我的是您笔下的人物,鄂伦春猎人,吉普赛艺人,算命人,边防军人,形形色色,目不暇接。这一切从两个中国孩子的眼中看到,壮丽强劲。我觉得我看到的不是一部小说,而是一部电影,久久难以忘怀。人们说中国当代文学同质化倾向越来越严重,您这部作品为什么如此与众不同?
鲍尔吉·原野:文学作品不是流水线的批量产品,最应该有鲜明的艺术个性。如果我的作品在语言上、腔调上与别人的作品雷同,我就干脆不写了。即使是山野一朵朴素小花,也要按照自己的意思开放,为什么不呢?在《乌苏里密林奇遇》这部作品里,鄂伦春人、吉普赛人、俄罗斯人各自按照自己的民族特征思考问题、处理事情以及言说。他们共同的背景是苍茫宏阔的原始森林和雄浑的锡比特山脉。地理环境塑造了他们粗粝野性的性格,而民族背景增添了这些人物身上独具魅力的诗意个性。
记者:是的,我在这些人物身上看到了充沛的诗意。尽管这部长篇小说情节紧凑,读起来让人欲罢不能,但人物的对话以及他们的命运特别富有诗意。在我的阅读中,莎士比亚、雨果和茨威格作品富有诗意,我好久没有看到富有诗意的人物刻画了。您这部作品自然鲜明并且毫不做作地写出了人物的诗意,比如那位在森林中营造一个独特的中国民居的老爷爷徐白城,他的碗筷、铁锅上面墙壁挂着的盖帘以及墙上的年画都带有100年前的中国风貌,而徐白城是在俄华人的第3代,从未回过祖国。但他一举一动都保留着中国东北农民的姿态,这真是诗意丰沛。
鲍尔吉·原野:有人误解诗意,认为诗意只存在于诗歌当中。没错,好的诗歌富有诗意,但好的小说、散文、电影、绘画,甚至音乐都饱含诗意。柴可夫斯基的《船歌·六月》让人听过心都化了,是什么让人的心化了?是其中的诗意。您刚才说得对,长篇小说中的诗意不仅存在于风景描写之中,那只是表象,诗意还应该从人物身上散发出来,这才是真正的诗意,打动人,令人难忘。
记者:书中那个设赌局的吉普赛人瓦洛佳,诨名又叫八撇胡,奇言异行,乖张可爱。他设的赌局一盘接一盘,看了让人叹为观止,但最后他还是告诉这两个中国孩子,赌博看上去像一个天梯,实际是一条死路。还有那个掉进捕鹿的陷阱里等待死亡的醉汉,他把会唱的歌曲都唱了一遍,连起来就是他一生的画卷。书中最令人动容的形象是一对祖孙俩 ——瓦夏奶奶和残疾儿童娜塔莎。她们的命运那么凄惨,但你用最美好最细微的笔墨把她们刻画得美好澄澈。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您常年生活在中国的大都市,怎么会想起写这样一部作品呢?
鲍尔吉·原野:前不久我遇到了黑龙江作家阿成,他对我说,原野啊,我看你背影就像一个随时奔赴远方的人。阿成大哥说对了,在我内心排第一位的不是功名利禄,也不是灯红酒绿,而是远方。是云层下面连绵不断的高山和横在面前咆哮奔流的大河,是草木以及野生动物粪便的气味,是日落之后牛羊此起彼伏的叫声。在我心目中,牧马人、养蜂人、地质队员和边防军人都闪闪发光。他们黝黑的脸庞、狼吞虎咽的吃相、坚定而深邃的目光都是最美的肖像。我愿意为这些粗犷野性的人们画像。
记者:在信息化时代,年轻人更看重时尚品牌、夜场和电子产品。您写这些蛮荒的场景是不是落伍了?
鲍尔吉·原野:我不这样看。勇敢的意志品质、坚韧不拔的追求是人类永不过时的精神财富。酒吧夜场塑造不了人的勇敢气质,但大自然会赋予你所需要的一切。有一个词叫做进化,人类是从哪里进化的?正是大自然。动物的听觉、视觉、奔跑与飞翔的速度以及敏锐的判断能力都是从大自然中进化而来的。大自然过去是,现在仍然是人类的导师。我非常愿意把我的人物放在大自然中锤炼,展示他们身上的聪明与勇敢。
记者:读这部书,各民族的习俗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您怎么可能了解到这么丰富的边疆少数民族的资讯呢?我感到十分惊讶。
鲍尔吉·原野:我对生活在中国东北和内蒙古的蒙古族、达斡尔族、鄂温克族、鄂伦春族、赫哲族的传统文化有浓厚的兴趣。当年中国和蒙古国联合申报蒙古族长调成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成功之后,代表中国官方所作的蒙古族长调的阐释文章由我撰写,发表在《光明日报》上。我对古代中国东北的渤海国、高句丽国的历史也有兴趣。很早以前,我就注意采集俄联邦远东地区的鄂温克人、鄂伦春人、楚瓦什人、华人的历史文化。他们的生活与历史构成了斑斓的民族学、民俗学和文学的画卷。他们的历史和心灵当中承载着西伯利亚厚重的记忆,各自具有鲜明的文化特征。他们与大自然的植物和动物形成强烈的依赖关系,在这个基础上诞生的文化极其迷人。相对而言,俄联邦境内的北亚少数民族保留的民族传统更纯粹。在契诃夫写下《萨哈林旅行记》之后,远东似乎成了文学表现的盲区。在我看来这是一处富矿。十多年前我游历过俄联邦南西伯利亚的广袤地带,跟许多少数民族族群作过交流。这种田野调查对我了解他们的生存现状和文化大有帮助。当你听到他们的妇女和儿童唱起歌时,你从旋律和歌词中能感受到难以言传的悠远与深情。在广阔的大地上,所有的少数民族都是大自然的子孙。他们彼此互为兄弟,相互帮助,相互学习,共同缔造了苍茫的文化。我爱他们,我也是他们的兄弟。这种情谊在作品中有所流露。
记者:有批评家说“从鲍尔吉·原野的作品开始,中国的蒙古族作家在用世界文学的角度书写草原与自己的民族”。您是如何用汉语建构自己的“心灵世界”的?
鲍尔吉·原野:莎士比亚和契诃夫互相并不认识,但他们都参与构建了世界文学的篇章。杜甫和马尔克斯也不认识,他们都是世界文学的重要作家。那么,我们说世界文学的时候到底在说什么呢?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和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作品有那么充沛的爱,但他们对爱的表达又那么不同。可是我们愿意把这两位作家并列在一起。杜甫写出深沉的、含着眼泪的爱,川端康成的作品透过日本式的幽眇,同样传达出强烈的爱。契诃夫的所有作品几乎都与俄罗斯大地的苦难相关,既有物质的匮乏,又有精神的绝望。如果你愿意读第二遍、第三遍,会发现契诃夫每一个字都在诉说爱。那么我们提起世界文学这个概念的时候,是说作家情感的相似性吗?不,我们在世界文学里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景观。这些作家的创作个性和作品的相异性如此强烈,使我们觉得每个作家的作品都像一个路标,通向东南西北,而不是一个共同的方向。然而我们咀嚼并消化了这些作家提供的文学大餐后,感知人类有共同认可的精神价值,关于爱,关于自由,关于永不屈服等等。我们发现,那些世界文学大师看上去像在夜空中发光的星座,然而在人间充满荆棘和泥泞的大地上,他们比我们走得更远,他们始终在人间。我们知道的世界文学大师只是我们认知领域里的一部分,再过100年,200年,500年或1000年,还会诞生新的世界文学大师,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名字。我相信他们的作品和之前的世界文学大师一样,书写出文学可能创造的深邃、广博和优美。所以说世界文学并不像世界贸易组织一样,每个国家派一名代表就可以进入。似乎没有人被赋予职责去做世界文学大师的筛选工作,但似乎所有人都在做这项工作。他们是读者,翻译家,编辑家,出版家和文学批评家。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是各种家的选择,而是时间。所有的作家都像天空上的飞鸟,只要他们愿意,可以飞向任何地方,但有一些鸟飞向被称之为世界文学的地方。他们在飞行中一定经历了暴风骤雨,经历了干渴饥饿和天敌的袭击。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飞到那里,是命运选择了他们。是不是少数民族作家更容易进入世界文学领域?不一定,这不是题材的问题。题材只是木匠手里的木头,跟制作工艺没关系。对作家而言,如果作品获得各个国家与各个族群读者的赞赏,一定和这个作家的精神指向有关系。他们不仅深入挖掘自身族群的文化特征,而且把这些特征变为美学意义上的艺术品。在文学史上,有些作家写的作品和自己的民族没有关系。比如史蒂芬森的《金银岛》和吉卜林的探险故事,那完全是伟大的想象力的结晶。是的,想象力是文学最宝贵的财富,它可以超越题材。中国作家特别喜欢引用福克纳用自谦口吻说的“邮票大的地方”。然而福克纳的文学疆域有多么宽广,那是他心灵的领地。我们不要忘记福克纳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里说的另外一句话,他要用作品完成“人类文学殿堂穹顶最上端那一块压石”。人们知道,建造宫殿穹顶和建造赵州桥一样,最上面那块石头安放妥帖之后,整个穹顶的石块都坚实如磐。这才是福克纳的野心,也是他作品的写照,跟邮票不邮票没有关系。每个努力的作家像运动员一样希望自己有机会参加国际比赛,但这仅仅是愿望。如果没有三小时完赛的官方成绩,连参加世界级马拉松比赛的报名资格都没有。一个作家应该了解世界文学的边界,也应该了解自己创作的边界,量力而行。
记者:您的长篇小说《乌兰牧骑的孩子》登上许多图书畅销榜单,获得2021年度中国好书称号。您这本书写了五个蒙古族孩子的故事,我想知道,草原上的蒙古族孩子有着蓬勃的生命活力,这种生命力量的源泉是什么?
鲍尔吉·原野:《乌兰牧骑的孩子》一共写了三部。第二部书名叫《篝火与星空》,第三部叫《鹿花斑的白马》,贯穿其中的是五个蒙古族孩子。他们的父母是下乡为牧民演出的内蒙古文艺轻骑兵乌兰牧骑的演员,生活场景是内蒙古东部的白银花草原。在作品里,虽然主人公是孩子,但我写的是内蒙古草原的全景画和风情画,记录蒙古族牧民的生产生活方式、传统习俗、民间故事和民歌,重点刻画蒙古族牧民善良豁达的心灵。做到这一点,需要深厚的生活积累,尤其需要对蒙古民族整体性格的准确把握。写少数民族并不是为你的主人公取一个少数民族名字,然后让他们到山上放羊就完成了。如果你不懂语言,就进入不了这个民族的内心,永远不知道他们的欢乐和痛苦。《乌兰牧骑的孩子》三部曲出版之后,我买了很多送给从小在牧区长大的蒙古族作家、教师、职员,包括当年的乌兰牧骑队员,请他们阅读并提出意见。他们读了觉得这是一部原汁原味写出草原生活的文学作品。我听了这些话,悬着的心放进肚子里。我毕竟不在牧区长大,唯恐写不出草原深处的风貌。有一些蒙古族的作家认为《乌兰牧骑的孩子》三部曲诗情画意,充满浓郁的民族风情,值得一读再读,可以作为反映蒙古族人民在新中国建立之后蓬勃向上的精神面貌的经典作品流传下去。蒙古族作家尤其赞赏作品中的人物对话,说这完全就是牧民们说话的样子。简短、饱满、幽默,仿佛说话的人有着黑红的脸膛和拿着放羊鞭的大手。有人说,作品刻画的上世纪60年代中叶的牧区风情,距今已有60年光景。那些场景,那些风俗,现在读起来十分珍贵。这本书也为蒙古民族留下一段鲜活真实的历史,值得珍惜。
记者:近年来,您创作的草原题材的作品不光有《乌兰牧骑的孩子》,我看到还有长篇小说《翡翠地》《母鸡麦拉苏》和《动物园地震》,您能为读者介绍一下这些作品吗?
鲍尔吉·原野:儿童长篇小说《翡翠地》是一部幻想小说。说的是两个蒙古族少年拿着画册识别家乡的植物和动物,他们福气很大,进入一个奇异的地方,名为翡翠地。在那里,他们和动物互通款曲,畅所欲言。那里的天空、大地、植物、花朵和人间完全不同,令他们耳目一新。大家知道,在中国的童书市场上,外国作家的幻想小说占主流,中国作家写得不多。评论家认为《翡翠地》以中国本土美学元素,塑造出一个全新的中国式的幻想小说。这部作品获得张天翼儿童文学奖和童阅中国原创好书等奖项。《母鸡麦拉苏》是一部童话,故事发生的背景也在草原。蒙古族女孩塔娜发现她家一只母鸡会腹语,塔娜把耳朵贴在母鸡的肚子上听她说话。这只母鸡比上帝更了解这片草原的事情,比如哪些动物在决斗,鸟儿要往哪里迁徙等等。母鸡还知道哪里有宝藏。于是,蒙古族孩子塔娜和白查干在母鸡麦拉苏的引导下,开始了一场探险之旅。《动物园地震》也是童话,说的是一座建立在草原上的动物园因为地震,动物们逃出了笼子,进入广阔的大自然。一方面他们获得了自由;另一方面,他们因为长期得到人工喂养,不知道荒野上哪里有食物,哪里有水。这时动物园的人正在寻找这些动物,因为动物是国家财产。一个选择摆在动物们面前:吃尽千辛万苦去追求自由,还是回到动物园去过有吃有喝的囚禁生活。动物们选择了逃跑。一路上他们经历了惊险的、令人发笑的、不平凡的历程。这些作品有两个特色,一个是情节紧凑、故事好看。在少年儿童看来,天下所有的书都应该有一个好看的故事,否则什么都不是。第二个特点是语言幽默。动物们的幽默承接大自然的智慧,和人类的幽默绝不相同,更质朴也更好笑。我觉得马克·吐温作品里的幽默就是来自大自然的幽默,不做作,回味无穷。我创作的以草原生活为背景的儿童文学作品,还有一个套系,即明天出版社推出的“鲍尔吉·原野讲给孩子们的自然之书”,已经出版四部——《送你一条大河》《草原上的小黄羊》《赛马的孩子》和《悠扬的木库连》。这套书有文字,又有插图,阅读对象是识字不多的儿童朋友。虽然是低幼读物,但写起来难度很大。首先,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草原,无论写动物,写蒙古族孩子,写体育运动,写古老的乐器,都在草原,不好写。其二,每本书都是不到2万字的短篇小说,语言简洁,故事鲜明,不允许玄幻与穿越。需要用特别简练的手法讲一个摇曳多姿的故事,不必渲染,也不必议论,故事从头贯通到底。写起来很难,必须把人物塑造好。第三,故事要有时代感,主人公和读者生活在同一时代。他们虽然生活在牧区,但也要有鲜明的时代印记。写起来需要精心构制,步步为营。其实我不需要把自己写作的战线拉得太长,但我很珍惜这种机会——用文学方式描述草原文化和蒙古族生活方式以及他们的传统美德。现在牧区的孩子上小学就进入城里,在城里读中学和大学。他们毕业之后当然还留在城里。我惊讶地发现,蒙古族的孩子们在时代浪潮的推动下,已经远离蒙古族古老的文化传统。一个民族的独特性,说到底就是他们的传统文化。所以我尽管劳碌,仍然愿意耐心书写我所了解的草原故事,把它留给后人。
记者:您的话题一直没离开草原,让我想起您获得鲁迅文学奖的散文集《流水似的走马》,颁奖词说这部书“写出了草原的前生后世,具有史诗的品质”,您觉得呢?
鲍尔吉·原野:《流水似的走马》我前后写了27年。我的意思是说,从我从事散文创作到出版这本书,前后有27年的光阴。我把这期间写草原的篇目集合反复筛选,写了27年,选了27年,最后保留这些篇章。我希望最后编出的散文集横看竖看都是一个立体的草原的世界,空气里弥漫着草原的气息。我过去发明过一句话,叫“一生只做一件事”,后来众口流传。这本书也是我为这句话所做的注脚。我非常喜欢这本书的装帧设计和印制。湖南文艺出版社的责任编辑苏日娜付出了很多辛苦和智慧。书的封面是蒙古人喜欢的蓝色,布面精装,封面凹印。蒙古文书法“流水似的走马”是我父亲亲笔书写。内文每一辑都有我父亲手书的蒙古文书法辑名。当年我让父亲写下“父母亲”和“胡四台老家”的蒙古文书法,他写下的是“可爱的父母亲”和“祖先生活过的胡四台老家”。他告诉我,不能直接说父母亲,要说可爱的慈祥的父母亲。胡四台是我们老家的名字,也不能直接说出来,要说美丽的、想念的或者祖先居住过的胡四台老家。我父亲说,人对万物的美好感情都表达在定语里。他的话让我很震惊,如同告诉我要用干净的手帕抹去宝物上的灰尘,让宝物闪闪发光。“流水似的走马”是蒙古族民间俗语,形容经过马倌调教的最好的走马的步态像潺潺的水纹一样温柔而富有节律。这本书出版后,书中好多篇章被翻译成蒙古文发表。我到牧区采访,好多人当着我的面用蒙古语背诵这部书里的篇章,他们的语气和表情充满自豪感,我极其震撼。文字有时像山上的滚石一样,力量越往后越大。你把话说到人家心里,读者会永远记着这些文字,会用真诚的、崇敬的眼光注视你。我常常被牧区的人们注视得手足无措。我在作品里写到的只是我在内蒙古草原所看到的一少部分,更多感触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出口。我很奇怪,那些在草原上孤零零的山丁子树,咩咩喊叫的羊羔,以及牧区的晚霞看上去那么寻常,但写到作品里竟会栩栩如生。这就是文学的魔力。
记者:我翻阅了您2012年到今年的新浪微博,发现您真是热爱生活的人。在我的印象中,作家一般都是埋头写作,抽烟喝茶。您坚持跑步,每天做冷水浴,喜欢游泳,打太极拳,还坚持站桩,艾灸。您获得过全国无偿献血双年奖。上世纪90年代在杂志开过西方古典音乐的专栏。我的问题是,这些爱好会对写作有什么影响?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对体育活动产生如此强烈的兴趣?
鲍尔吉·原野:一言以蔽之,热爱生活。写作只是热爱生活的一个方面,相当于一棵树上的树杈。作为健康的树,还应该有许多树杈,以便让更多的树叶从阳光里获取能量。我的跑步活动从1996年1月1日开始,坚持至今。没参加过全马和半马比赛。跑步让我获得了充沛的体力,以应付长年累月的写作活动。要知道,写作耗费心血,许多同行患有失眠症、焦虑症以及心脑血管疾病,跑步可以幸运地预防这些疾病。充沛的体力使我这几年在照顾父母方面有了本钱。2019年,我父亲患病5个月,多次住院。2021年,我母亲住院39天。虽然有护工协助,但我每天都到场。没有好体力,就尽不了这份心。我把体育锻炼获得的体能储备反哺到照顾老人身上,感到十分欣慰。我之前每天跑5公里,快跑。快跑意味着什么?痛苦。每天经历这种痛苦,会让人逐渐顽强。长期的跑步能提升人的意志品质,培养人的耐力。其实写作更需要意志力和耐力,我是受益者。我已经忘记为什么要坚持冷水浴,仿佛记得在一张报纸的小知识栏目看到一则资讯,说社会学家费孝通常年坚持冷水浴,他在运动中经受了被批斗、劳动改造等磨难,因为冷水浴而保持健康。我遂效仿之,坚持了20多年但没挨批斗。洗冷水浴,从刚开始到今天,每一次洗前都要经历一次小小的思想斗争。洗完,身体和精神均感舒畅。形成习惯,不洗反而不适应。我到农村采风,冬天拎一桶水到外面,用冷水洗身子,最后把一桶水兜头倒在身上,房东十分震惊,他们一生也没见过这样的情景。其实即使冰天雪地,你迅速洗浴,然后迅速用毛巾擦干身子,反而不冷,感到身上滚烫。当然医生们认为有心脑血管疾病的人和女人都不宜冷水浴。冷水浴给我带来什么收益,我不太清楚,聊复尔尔。我学习太极拳有两个老师,一位是沈阳体育学院武术系的李老师,另一位是吉林作家李不空老师。太极拳极为玄妙,我们几乎没有办法把它拿到这里评说。我感觉太极拳和禅宗的意境相通,可以获得不可言说的安静。几乎所有人对世界的感知都来自动感,对静恰恰无从理解,甚至有恐惧。然而世界是由两部分组成的,动占一半,静占另一半。静(中医所说的阴)像大地的土壤一样养护万物的根基。太极拳挑剔,心里有一点乱就打不下去。而且,你不管打了多少年太极拳,你仍然会觉得自己在一点点进步。关于太极拳不能多说,因为越说越悬,最后像说梦话一样。无偿献血是一件有趣且有意义的事情,你一次拿出400毫升血液去帮助一个你不认识的人,而你的身体很快制造出400毫升鲜血,把血还给你。这不是很有趣吗?我多次献血,捐献过血小板,但这是10年前的事,《献血法》规定55周岁以上的人就不能再献血了。站桩和艾灸固然可以强身健体,它们更有独特的中国化的观察事物的角度,尝试一下很奇特。我艾灸坚持了十多年,站桩只站了两三年。倾听西方古典音乐也是我的生活乐趣之一。我光听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这一首曲子就听了20多年。话说回来,这些爱好跟写作有矛盾吗?我认为没矛盾。这些爱好丰富饱满人的心灵,即使不写作,有这些爱好也是一件乐事。世界上不存在没爱好的人,有人声称他毫无爱好,无欲则刚。私下里他可能爱钱,或者爱一个清流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