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报刊美文 >> 《湖南文学》2025年第4期|王文鹏:去往问题的中心(中篇小说 节选)

《湖南文学》2025年第4期|王文鹏:去往问题的中心(中篇小...

2025-04-16 13:42:40
浏览量:

王文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3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有作品刊于《人民文学》《长江文艺》《上海文学》《山西文学》《湖南文学》《绿洲》《牡丹》等刊。部分作品被《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出版小说集《寻找宗十四》。入围2024年度河南青年扶持计划年度作家。


“你知道这个宅子为什么会荒废二十几年吗?”周书明问李曼曼。

李曼曼被超出预备范围的问题问得一愣,下意识跟了一句:“为什么?”

“从世俗的角度说,这里是一处凶宅,还不是那种普通的凶宅,我们整个家族都因为这个宅子搬走了,不在村里住了。”周书明有些为难地说。

这话一说出来,评论区回魂一样,冷不丁冒出一句评论:“××,认真的吗?”接着,流量数据陡然上升,开始有人打赏礼物,评论更是飞速跳动,满屏的特效让周书明和李曼曼有点恍惚了。

周书明的思绪开始往回倒。

周书明和李曼曼住进老宅时,冬天已经走到最深处,寒冷开出花,花瓣晶莹剔透。他们把西屋最南边的房间定为直播间,这个房间最大,东西长逾十米,南北也有四五米,一半用来直播,一半用作卧室,也足够。直播间和卧室中间用了一套柜子作隔挡,柜门朝向卧室。这套柜子是李曼曼选的,加上运费总共150块,几乎就是收破烂的价格。卖家说,在整个旧家具市场也再难找到这样高性价比的一套柜子了。李曼曼对周书明说,别听他瞎说,要不是我今天状态不好,他高低得再降10块。周书明没太多心思,为了省下搬运工的费用,这套柜子他来来回回搬了四趟。他在心中默默向办了许久没用的健身卡道歉,转念又想,回到乡下,诸般事务皆需亲力亲为,比去健身房实用——既省钱又能减肥。念头四处发散,终究还是被柜子的重量压到一处。

李曼曼把房间布置好后,他们便开始了第一场直播。按照最初的方案,出镜只有周书明自己,但他试过,原本两人聊天时的轻松愉悦,在一人面对镜头时全都化为乌有,冷冰冰的镜头把他的思绪都冻住了,即便电脑屏幕左下角会冒出问题,他的脑子依旧不能解冻。李曼曼不得已也加入直播。

第一场直播的主题是答疑。从准备离开北京回到乡下,选定老宅开始翻修,到装修完毕,通风除甲醛和腐气,再到最终住进来,他们全都记录下来做成了视频,在各个平台发布。这是他们给自己找的活路。李曼曼在北京就是做新媒体工作的,选题拍摄剪辑都是由她完成;周书明负责出镜,后期文字也由他负责。两个人配合起来,几个月也收获了全网六十多万的粉丝,还有了一些收入和广告邀约。这个赛道做的人很多,但像周书明这样改造自己家老宅的,并不多。于是粉丝们迅速自发建了微信群,积攒了很多问题。周书明答应会通过直播的形式解答——这么做有些饥饿营销的意思。

直播开始后,粉丝群里提出的问题很快便答完了,粉丝们似乎并不愿意听这样四平八稳的回复,像是在开发布会。观看人数垂直下降,过了半个小时,直播间只剩十二人,评论区像坟地一样安静。原定两个小时的直播变得无比漫长。周书明意识到,他要讲一些刺激的话题了。

“严格来说,这个宅子是我家的祖宅,是我家这一支从河北逃难到这个村后占的第一块地。外边那条马路对面,原本没有人家,是田地,再往东一百米就是我家的祖坟地。这里我得插一句,我说的河北是黄河以北,现在看来应该是封丘或者长垣,属于新乡。按我爸的说法,在这里建宅子的应该是我高祖父,也就是我爸的太爷,我爷爷的爷爷。”周书明说话不看镜头了,盯着桌子上的水杯,像是在复述别人的故事。

“那这个宅子跟你到底啥关系?”李曼曼表现得很着急,像是完全站在观众的立场上。

“我提到了我爷,我爷的父亲和这处宅子的主人是亲兄弟,到我这一代,算下来还没出五服,是还带着亲缘的本家,在村里就是一家人。我得管宅子的主人叫太爷。”周书明把水杯端起来喝了一口。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背稍微挺直了一些,人也精神了一点儿。

“你家的宅子呢?你爷爷的父亲是老二?”李曼曼接话很快。

“当初我高祖逃难过来时,这个村根本就没什么人,大多集中在村西的河边,那地方便于灌溉,土地肥沃,能多长些粮食。我高祖自知是外来人,便没有在村西抢地,与村中管事的打了招呼后,在东边划了两片地,一片阳宅,一片阴宅。两块地遥相呼应。又栽了两棵树,阳宅栽槐树,阴宅栽柳树,两棵树也暗自较劲。脚下这块地,就是以这宅子的槐树为中心的阳宅区。我高祖总共三个儿子,我亲太爷排行老大,他要成家时,老三还小,他便选择自己在南边建房,而老二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后来则选择了北边。现在要找我家的宅子,得往南边去。”周书明讲得挺认真,他依旧不看屏幕,眼睛只盯着桌上的水杯,挺直的背不自觉又弯了。

“快说下去啊,凶宅呢?直播间的朋友们都等着呢!”李曼曼的话音突然提高了两度,能听出其中明显的急切。

“我亲太爷比我这个三太爷大了十八九岁,那时候又都结婚早,生孩子也早,所以我亲太爷的大儿子只比老三小了一岁。我亲太爷的大儿子,就是我爷。”周书明被这句话中的“爷”绕晕了,每一句话都说得颇为小心,生怕弄错了关系。“我爷与我这个三太爷从小一起长大,三太爷比我爷早成家,但生孩子时间跟我爷差不多,两个人都是多子。三太爷有六个儿子,我爷少了两个,但多了两个闺女。”周书明又停下喝了一口水,长舒了一口气,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屏幕,现在评论已经看不见了,全是打赏带来的特效,都有些看不清人了。

“哎呀,你别停啊,往下说!”李曼曼的声调已经高到了埋怨的程度,不像是演的了。

“我爷的几个儿子,当然就是我的父辈们,兄弟四个,除了我大伯前两年因为心脏病没了,其他三个都还健在,我小叔也五张靠上了。我三太爷的六个儿子现在还剩两个,一个是老大,一个是老五。我这么说不礼貌,他们两个都是我爷爷辈,过年拜年时都得磕头。但整个故事都在他们这一支,为了叙述简单些,我下面也还这么叫。”

“等等,我好像明白你说的话了。其他几个……”李曼曼的反应很真实,已经脱离了表演范畴。

“我们家里的逻辑,大家应该也看懂了,继承老房子的多是家中幼子。换算到这处宅子,它最终应该落到老六也就是我六爷手中。可我六爷没的时候,我三太爷还健在,这宅子还在三太爷手里。”周书明看向了屏幕,一双眼睛空空的,一点光彩都没有,把直播间不少朋友都吓了一跳,数据却很怪异,不降反增。

“你六爷是夭折?”李曼曼的声音降了好几个调,语气中满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六爷就死在这处房子里,那时他刚刚结婚。”讲到这里,周书明已经不顾直播间不让抽烟的禁令,掏出烟抽了起来,几乎是同一时间,直播被掐了。

凶宅故事直播大获成功之后,他们接到了无数电话,找周书明的,找李曼曼的,也有跟着视频找他们宅子所在地的。一切因为流量而来的病,都在他们身上孕育着。在这些寻找他们的大潮里,有一个是单独找周书明的,不是寻求合作,也不是攀亲戚再张口借钱,只是单纯找周书明聊天。

“你们班同学说你的电话没变,原来是真的。”她说话时没什么情绪波动,“咱们一个学院,我是三班的吴维真,估计你不认识。”

“认识,中文系的男生应该没人不知道你。”周书明没打算说谎,“你找我是为了什么?也是直播的问题吗?”他问这个问题不为其他,李曼曼就在他身边,他们已经习惯了打电话开免提。这是信任的一种形式。

“真没想到你现在还在写作,真是难得啊。”吴维真似乎还在往昔里徜徉。

“回忆往事确实令人唏嘘,但吴同学,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李曼曼已经走开了,估计在她眼里,这是烂俗的校园剧的庸俗延续。周书明显然想解释一下,无奈对面还在讲述。

吴维真没搭腔,她在等。

“我能相信你吗?”她的声音低落,从追忆往昔的明媚直接转成阴沉的云团,白色积压,迅速变成乌云,“我在记忆里搜寻了一圈,我如今的境况很难跟别人说出口。”

突然的变化让周书明精神一振,不由得坐直了。李曼曼原本走远的身子也顿了一下,脑袋随着耳朵向后撇。“可以。”他说。

“从去年这个时间算起,到现在差不多一年了,我总共相了102次亲。其中87次是我父母安排的,9次是我各种亲戚安排的,剩下6次是我的朋友们为了解救我给我推荐的。”她说这些数字的时候,咬字都清晰很多,语调也相应地加重,生怕他错漏任何数字。

“确实窒息。”周书明不知道说什么。

“这个事情的起点在农历年末。我公司一早放了假,本要趁着资本家发善心回到家乡快快乐乐地玩耍,可我忘了我已经28岁了,在我们村甚至我们县,28岁还不出嫁的女孩肯定是有问题的。”她停下来喝了点水,“我是我爸妈的问题。你知道,我长得还行。”

“你太谦虚了,你是院花。”这话刚说完,李曼曼就扭过头笑了一下,他只能看见李曼曼的半边脸,所以,李曼曼展露给他的只是一个嘲讽的嘴角。

“我这个长相,现在还没对象,又在大城市里上班,穿得花里胡哨,这些关键词串在一起,属实没啥好话。”电话那头响起电弧放电打火的声音,“他们都说我是做‘鸡’的,说我家起的三层半楼房都是我睡出来的。”她声音有些发抖了。

周书明没办法接话。

“我就拿个盆在村里沿街叫骂,在广场骂得最久,第一天骂累了,第二天上镇上买了个小喇叭,录进去又骂了半天,我回家吃饭的工夫,喇叭被人砸了。”她停了一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爸妈觉得时机成熟了,开始给我安排相亲。接连几天每天都有新的男人进来,我在本地的名声坏了,本地的大多瞧不上我,但又因为我这张脸,不少男人愿意来看上几眼,都觉得这女人不是过日子的人,却都想多看一眼。这些混蛋都让我赶出去了。那真是一个难熬的春节,和大学时体测跑800米一样,第一圈跑完,剩下的都是咬着牙熬的。还没等到假期结束,我就订票回了杭州。原本以为这样荒谬的生活会告一段落,没想到我妈跟着来了杭州。她就在我租房的小区租了个小房子,不是为了照顾我的起居,是为了给我安排相亲,也是为了监视我……”

李曼曼从远处走了过来,拿起手机,将免提关了。李曼曼说:“维真是吧,如果不介意,下面的话你可以说给我听,他一个臭男人,不会懂你的。”李曼曼拿起手机走进北边的房间,顺手把房门也关了。这个门的门框有问题,不是那么隔音,丝丝缕缕的声音跑了出来——李曼曼愤慨的咒骂,还有笑声。他没想偷听,掏出随身带的笔记本,写下:Girls Help Girls.转头他就把这句英语给划掉了,又写下:只有李曼曼能够理解李曼曼?他依旧没把笔收起来,笔在他的指尖转来转去,他不断晃动脑袋,差不多有晕车的感觉了,他又写:为什么是我?作家?乡村?结婚?直播?或者仅仅是一个倾听者?

周书明深深吸了一口烟,缓慢地走出房子,院子里的竹子只留了一角,挨着南边房子的窗户。月光凛冽,落在竹叶上,竹子也是一身霜。冷空气顺着鼻腔爬升,急转而下,混着烟一起往肺部走。冷热交替会产生雾,他的肺正在起雾。他走到中庭,回头看房子,房子的主体架构没什么变化,跟多年前没什么分别——常见的平房,向外凸出的屋檐下还有废弃的燕巢,屋檐上伸出一个出水口。屋檐下面放着一张旧沙发,也是从旧家具市场淘来的,20块。李曼曼看上的是这张沙发的骨架,实木的架子,换上新的沙发垫,一定不比新沙发差。现在新垫子还没就位,垫子挺贵。天气不允许大晚上在屋外闲坐。

烟抽完了,浑身也已经冰凉,他足够冷静了。

“好的,朋友们,刚刚算是休息一下,下面咱们继续。”李曼曼介绍了一下前情,很自然地当起了主持。

“我六爷的婚礼是我们家有史以来最盛大的集会。这也是我三太爷的私心,他把所有的儿子都抚养长大了,整个村里还没哪家有六个儿子。六爷成家意味着老宅的交接,这个宅子日后就是老五和老六的了。所以这次婚礼不是简单的两姓之和,而是一次权力的彰显和传承。家里的几位老人进行了会晤——分家之后,他们很少有这样一桌吃饭的机会,毕竟都有了各自的一家子。我爷代表我太爷,三位老人最后都同意举全家之力,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几十年过去,我们周家再不是那个从河北逃难过来、日日小心谨慎的小门小户了,我们也是村里的大姓了,早前弯着的腰杆也得挺起来了。他们先把祖坟地收拾了一遍,由三太爷筹钱打了一块碑,碑上写了我高祖、高祖母的名讳和生卒年,碑上还有一副对联,上联‘子子孙孙永保佑’,下联‘世世代代传香火’。办完这些,他们郑重地把老六结婚要大办的事情跟我高祖高祖母汇报了,在祖坟地里把婚礼的日期定下,选了一个十足的好日子——六月初六。”

“你刚刚提到了老五,他也在这个院子里住?”李曼曼问。

“东边临街的房子就是老五的。”周书明回答。他的声音不大,却能听出其中的颤抖。看他直播的状态,一如之前那般,背部微驼,含着胸,一副漏气皮球的样子。

“东边的房子空了呀,感觉空了好多年了。难道……”李曼曼表示惊讶。

“老五还在,这我之后会讲,现在我先顺着我的思路说。”评论区实在太多评论,大多都是让李曼曼不要插话以免打断周书明思路的。

“六月初六确实是个好日子,六六大顺就不用赘言了。河南这边刚刚过了麦收时节,下一季粮食也已经种下,侍奉好了土地,人们就差一场热闹了。为了彰显整个家族的气势,这次婚礼邀请了全村人参加,宴席摆了六十六桌,院子里放不下,桌子就顺着主路摆,以老宅为中心,往南北辐射。家里专门准备了二十斤喜糖,放在南北两个路口——这条路是乡道,堵了路,便发喜糖道歉。这场婚礼名义上的主角——老六和他的新婚妻子,在这场盛大的表演中好像没那么重要,以至于新娘跑了也没人注意。宴席依旧盛大,觥筹交错。那一天光是白酒就喝了一百多箱,纸箱堆成一座小山,把西去的胡同口都堵住了。”

周书明停下喝了一口水。

“新娘跑了,首先发现的人是我三太奶奶,她见新娘一直没出来吃饭,以为她在之前的敬酒环节喝多了——村里好热闹的人不少,想着法子让新娘喝酒,给新人准备的兑了水的酒,不是哪桌都好使的。六十六桌,即便酒精度数再低,加起来也喝了不少。她敲了三次门,唤声由小变大,最后变为急躁,又叫来人踹门。门被老四踹开,新房里只有明亮的家具和全红的装饰,后墙上的窗户大开着。三太奶奶在新柜子的梳妆镜前看到了新娘的留言:我实在跟你过不了。三太奶奶不识字,字是老四念出来的。念罢他就把纸条扔在了床边,从窗户追了出去。三太奶奶也算冷静,让在场的人全都闭嘴。宴席已经进入尾声,她只希望宴席正常结束,所以她极为镇定地走了出来,不断说‘刚刚喝多了’,一边说还一边嗔怪客人们灌新娘酒,耽误她要孙子。三太奶奶确实做得很好了,知道这件事的大人们也都闭嘴了,可她忽略了人堆里的一个小孩儿,那是老三的儿子。他非常大声地反驳自己的奶奶,奶奶你说瞎话,我小婶跑了,跳窗户跑的。安静像瘟疫一样由院内向院外迅速传播,除了树上的知了,还有老三的儿子——他依旧没遮没拦高兴地分享这个秘密,还专门跑来跟我说了一遍。我俩一边大,用彼此的尿和过尿泥,他在跟我复述的时候补充了老四跳窗去追的细节。”

周书明顿了顿,做了几个扩胸动作,仰头深呼吸,转头面向镜头说:“朋友们不好意思,再不抽一根我就顶不住了,等我两分钟。”说罢他径直走出屏幕,再次步入中庭。

“你这样的行为实在是太任性了,你知道咱们今晚有多少收入吗?”李曼曼追出来,不高兴爬上了发梢,无风自动,就像她颤抖的声音。

“堵得慌啊,真堵得慌啊……”

袅袅白烟从周书明的脑袋上升起,窗户里溢出的光打在他的后脑勺上,藏得极深的白发正在悄悄发力。

…………

吴维真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周书明,李曼曼反倒有些紧张了。李曼曼让周书明主动联系吴维真,他这才想起来还要给吴维真发小说看。

晚上9:27

                                             哪吒

维真好,有段时间没联系,小说又写了一段,发你看看。

“是不是在下边还赌呢?你说我们后人图你啥?不求你给我们冒青烟,至少也别惹麻烦吧?你看看我,现在为了写作,脑袋上的几根毛都快薅完了,现在你又过来添堵。爷啊,不是我做孙子的说你,你这个爷啊,真是大爷。”我爷不再看我,扭头去给驴解尾巴上的砖头。老早之前,他还在时,老给我讲这些歪把戏。他说驴这种东西,很难两头顾,顾头就顾不了腚,相反顾了腚也就顾不上头了。几乎是砖头解开的一瞬,驴嘶又迎面扑来。

我爷从褡裢里取出鞭子,对着驴大喊:“狗东西,敢对着我乱嚎了,再敢撅我,我抽不死你。”骂罢驴,我爷扭头看向我,“走吧,好孙子,爷知道耽误你的事儿了,但你还是得帮帮你爷不是,咱们可是一门亲爷孙,我也指不上别人了。”我爷素来擅长指东打西,这也是他这么些年赌博没有大输的秘籍。他翻身上了驴身,展示与他那副骨头不相称的灵活。他的驴,性格随他,甩起脑袋,缰绳已经到了我手中。我还打算找到老柴,有些话还是要当面交代才稳妥,可这一人一驴都上火,拱着我往前走,我都没来得及锁门。

向东不远便是大片农田,绿意从遥远的天际一路小跑到我脚边。麦子已经冒出麦芒,再叫麦苗已显得轻佻。绿树成排,筑起一道道碧墙,将远方生生吞了一块。我眼前只有一条宽约两米的土路,将绿色的大地蹚开,零星落下的绿意似是大地的血痕。驴用脑袋顶我的肩膀,我爷已在驴背上点起烟锅,连吸几口之后才畅快地呼出一口浓烟。我牵着缰绳迈步,顺着土路一直往东走,走到岔路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路上只留下驴子的蹄印。

“爷,我这孙子也算不赖了,你啥口风都没漏我就跟你出来了,到这时候了,你也给我指条明路吧,咱这是干啥去?”

我爷从驴背上滑下来,说:“说起来丢人,我打了几辈子牌,输多赢少,你说的那四匹大白马,出完殡就输给你全利爷了,这头驴是我赢外庄的,跟我不少年了。前一阵儿好不容易赢票大的,结果那混蛋趁着托梦探亲的机会消失了。你爷我辛苦了那么些年,眼瞅着好日子要来了,结果吃了个哑巴亏。这找谁说理去?只能找你帮我撑腰啊。”

“我给你撑啥腰?人家铁了心赖账,我能咋办嘞?去给人家坟刨了?还是在人坟头上蹦迪?”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咋也想不到他费尽千辛万苦过来是让我处理坏账。

“你可不要说那损阴德的事儿,咱老周家再不济,也不干这事。我就让你跟着我去要账。咱这一门,攒了多少辈阴德,才出你一个笔杆子,你也得回报一下祖宗。”我爷牵着驴,走向了往南的岔路,“现在就这么个情况,你打小就机灵,等到了地方肯定能知道干啥。”他的肩膀往上耸,原本以为腰背还能挺直,顺着身子往下看,只是脚掌绷直了,用脚尖在撑着。

我爷见我略有迟疑,便拍了一下驴,驴跟他配合默契,照我耳边嚎了一嗓子,吓得我三魂和七魄分家。等我清醒过来,前路上一东一西走出两个人,各挑一副担子,担子前后都是两个带盖的木桶。二人在路口相遇时,互看一眼对方的担子,便将担子撂下,走到对方的扁担中间席地坐下,掀开木桶,从桶盖儿下拿出葫芦瓢,开始舀桶中的液体,接着仰头豪饮。二人不看对方,也全无交流,只能看见瓢起瓢落。他们的肚子肉眼可见地鼓胀起来,照这么喝下去,就是个铁胃也得给它撑炸了。

我放下缰绳正欲前去阻止,被我爷一把拽住。我从未被如此用力地抓住。我爷说:“懂点规矩,生死有命,他们赌的就是让对方知难而退。”我爷带着我缓缓走上前,空气中弥漫着酸味,看到瓢中黑色液体后,我才确认他们喝的确实是醋。他们已经各自饮下十二瓢,肚脐从衣服下摆中挣脱,裤带已经勒入皮肉,恐怕他们都等着对方先动手松裤带。我对我爷说:“咱们不干别的,帮他们松松裤带总行吧。”我爷用眼神示意我去帮东边的,他则去了西边。几乎同时,他们的肚子流了出来,浑圆的肚子微微发黑。

我爷说:“他俩反复斗了好几辈子了,有胜有负。”

我不解:“图啥呢?赢了又能咋?”

我爷脸上多了层不屑:“男人的事就得硬气地解决。他俩都是走庄卖醋的,看上了同一家闺女,两人碰面都不服软,就约定了这场文斗。赢的娶亲,输的走人,这就叫‘硬’。”我爷见我不言语,接着说:“当初是东边这个赢了,西边这个也不软,当场肚子就喝炸了,上下都冒醋,喷出血来都是酸的。东边这个直接就去提亲了,挑子都没担上,路上肚子也炸了,肠子流了一地。最后那家人给他和那姑娘办了冥婚。”这些话在我耳边炸开,化成一柄柄锋利的刀子,全都扎向我的脑子。

我看着依旧在喝醋的二人,先踹东边的,又踹西边的,两个人瞬间炸开,化为一堆白纸,风一吹,雪花一样四处飘洒。我爷本想拦着我,但他终究是老了。我心中的郁闷还是没有散尽,所到之处,树木凋零,草色全无,那些遮天蔽日的树冠也纷纷现出原形。树的头发从来不是树叶,而是枝条,它们相互纠缠、攀附,结成了一张大网。悬在空中的夜色均匀落下,透过大网点在我的身上,竟也不觉寒凉。我爷和驴却是另一番模样,浑身战战,如入冰窖。

我只好松了这股愤懑,这片天地重新有了颜色。

……

(节选自《湖南文学》2025年第4期)

本站使用百度智能门户搭建 管理登录
手机访问
手机扫一扫访问移动版
微信

使用微信扫一扫关注
在线客服
专业的客服团队,欢迎在线咨询
客服时间: 8:30 - 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