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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是生命经验的重建

2024-12-17 10:5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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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记忆往往是潜在的,对于有些人来说,时间久了,记忆便淡忘了,但对于有些人尤其是作家来说,无论时间如何流逝,只要自己有所准备,似乎随时可以激活并迎接记忆。记忆在时间的长河中,通过情感、经验的转场从一种潜在状态变为现实或者理想状态,直至转化为一种小说形态。它在作家的笔下变得愈来愈清晰,呈现出极为生动的生命色彩,以至于让我们模糊了知觉和认识。在我看来,小说最深的根仍然是和过去相连,而过去一定会和现实形成某种不可回避的映照,并共同形成一段崭新的记忆。小说就是对这一记忆的揭示,是记忆中生命经验的不断重建,而揭示和重建的过程,对于作家来说,就是一个做梦的过程,一个思考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看,《海与土》是周韫做的一个梦,也是她对历史和现实的一次深度思考。

《海与土》讲述的是东部沿海滩涂上发生的历史和现实故事,并夹杂着鲜明的传奇色彩。在周韫的笔下,那些过往的历史,如浮光掠影一般,却又充满了一种令人不安的“陌生感”。她试图通过记忆和经验为那些历史中的人治愈创伤、弥补缺憾,并恢复那已然破碎、沉沦的生命形式,以此来构建传统和现代之间的某种内在联系。在这片汪洋肆意的海洋里,在这块不停淤长的土地上,那些历史中的人和事,如潮水般涌动着灰色的浪花,他们是未被遗忘、未被轻视的过去,并在周韫所铺展的想象下,像孤岛一般显现出来。

周韫笔下的历史具有两面性,一面是静止的历史,它植根于时间和空间的深处,一切的书写都是为了致力于保存,保存文化、保存生活、保存记忆,一面是流动的历史,它植根于生活和生命的内里,围绕着这一切的是想象和创造,是再现和批判,这样的历史代表了和遗忘的对抗,它显现的既是历史自身的危机,也是历史中人的命运。和危机、命运一起呈现的,还有不可回避的现实。因此,小说中除了这条历史的线索,还有一条现实的脉络。海上风电、候鸟迁徙、渔民养殖,共同构成双面历史之外的宏阔现实图景。周韫写的是一个地方的现实,但这种未曾刻意强调的“地方性”不是供读者品用的文化手册,她是通过一个地方看人看世界。她所要展现的,也并不是一个地方的某个时期、某个人物,而是对生命之现实可塑的一种思想隐喻。

历史和现实之外,是让人惊心动魄、令人荡气回肠的传奇性。不管是历史叙事中新四军女兵的曲折经历,还是现实叙事中美丽渔家女的火并故事,既令人猝不及防,又让人大呼过瘾,以此来看,周韫是深谙小说的叙事和结构之道的。周韫把历史和现实都变成了“传奇”的一部分,以讲故事的方式将历史和现实戏剧化,由此便也充当了一个叙事的“观察者”和“承受者”。但周韫所关心的,一定不是那僵化而刻板的历史事实,而是这事实之下所隐匿的杂乱无章的“故事”,以及和这些故事息息相关的生活与生命。她更无意于像文献一样纠结于历史的“真实”,而是以自身的记忆和自己的生命经验去重建一种想象的生活。

在《海与土》中,周韫将历史的内涵、现实的变动、人物的命运表现得紧凑而准确,我们能感受到大海的深阔和土地的宽广所带给人的那种无尽的命运的可能,一切的悲伤流转,既有限又无限,我们也由此在小说的叙事罅隙中感受到一种更大的“空间感”,这是独属于周韫的另一阙烟火人间。也是在这巨大的空间和人间里,周韫为我们呈现了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形象,坚韧命硬、性格磊落的六姑娘,命运多舛、不见所踪的新四军女侦察员刘兆颖,烈士遗孤、点子大王时金伴,不惧命运、生命惨淡的阿珍,有情有义、有勇有谋的顺然,等等,都在周韫的笔下站立了起来,他们的性格也不见得多么复杂深刻,但每每能见出作者在这些人物身上的情感投射和思想见识。

小说说到底还是语言的艺术,而好的语言无疑是小说的根本。周韫具有一种敏锐的语言才华,这种才华加之她长期从事新闻宣传之下那种文字的考究,水到渠成地产生了一种独特的审美风格。周韫善于用短句,而短句既干净凝练,又铿锵有力。试举一例:“汐的声音漫过滩涂上到处野长着的猩红海蓬子。夜色中雁鹅子藏在暗处凄厉地一声接一声地叫。冬季小汛,它不出乎堤囿,夏秋季就不一样,完全两样了,不时越过海堤。从堤坡下来的时候,汐的声音不再是小语,絮语,而是哗语,一下子嗓门大了,长了脚似的。”两字、三字、四字……句的变化带来语言的间奏,和情感的变奏。也因了这短句的形式,而将那悲伤的情绪做了有限的节制,而非无限地延长。

在《海与土》中,这种语言的才华还体现在比喻的运用上。比喻是灵感的瞬间迸发,是一个作家的心灵对复杂世界最敏锐的情感反馈。周韫擅于运用比喻。“它的八爪细硬,就像是八根针,在绗一床虚虚松松的大棉被。”“宝财一日三餐酒,酒上了脸,像个红头虫。”“簇在一块的星,像透明冰片。”如此种种,在小说中比比皆是,这些形象而多姿的比喻,一方面提升了小说语言的质地,另一方面也增强了小说整体的“文学感”,使得小说叙事在历史和现实的穿梭中、在现实和传奇的交错中,呈现出一种具有“现代”品质的审美趣味。

苏珊·桑塔格说:“我发现写一部植根于以往的小说是令人愉快的。”我想,写作《海与土》的周韫也一定有着类似的或者共通的愉快,那些沿海滩涂上的故事,是她记忆的过往,是她魂牵梦绕的往事再现,这没有任何编年的叙事,在跳出了时间的重负之后,通过自身无限度的繁衍,完成了一次幸运而绝对的重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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