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饭:一九八二年出生于上海。二〇〇四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出版小说、散文等作品集十余本。曾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奖,《青年文学》文学新人奖。
问:很久没见你发表作品了。这几年你在做什么?
答:年轻时写过几年,出了几本书,得了几个奖,交了一些朋友。二〇一二年以后几乎没有写了。原因大概有两个,一个是写不出来,这是真实的,于是采取一种知难而退的策略。第二个原因是生活琐事多。还赶潮开了个公司做老板。现在想想真是疯了。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之后,我回来了。从前年开始慢慢恢复了写作,并学着那多老师,坚持每天都写(一个目标)。
问:当时“写不出来”的原因你想过吗?
答:想过,翻来覆去地想,也很好奇。“事事都想写,下笔如有神”的表达欲和表达水平怎么就突然之间没了呢。想得太多,看得太少。说得太多,做得太少。思而不学则殆。这些都对。总之陷入了自我怀疑。挺绝望的。好在当时除了写作之外的事情都挺顺利,这对写作者就不是什么好情况。
问:很多作家开始的时候总是带着自信在写,写到当中或者写完之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写得有失水准,很差?你自我怀疑的过程是怎样的?
答:主要是在“写什么”和“怎么写”这两个问题上都失去了自己的主意。写一篇恨一篇。有时努努力写完一篇东西,就遇见你说的这种情况。
问:现在好些了?
答:现在我会停下来,去阅读一些在我价值体系里相对更差的东西,以寻求自信的重建。那时候就怕读到什么好东西。一旦读到了我得缓很久。很有可能是十年前我就读到了什么特别好的东西,把我摧毁了。所以也不是一定非要去读什么好东西……这句话可能“不正确”,但也许是实用的。要读比自己现有水平好一些的东西,不能好太多,学习和进步这件事都得慢慢来。
问:你之前的写作,主人公都在小镇和乡村“生活”。最近你似乎开始写城市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答:说来很怪,我家虽然到人民广场——所谓的市中心只有二十分钟车程,但小时候确实是小镇和郊县。更奇怪的是,我的小镇“横沔”后来没了,被隔壁康桥“吞并”了。没几年,我的郊县“南汇”也没了,直接划入浦东新区。“南汇横沔”这代表了我家乡的四个字,现在成了浦东康桥。算城里了。一个上海浦东人,同时也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有一年我跟吴亮老师喝酒,就两个人,喝到半夜,聊挺多的。快散的时候他对我说,今晚的事你不要写。我问为什么。他说不是不能写,是五年内你别写。他醉意深深,语气诚恳。当时我不明白,现在大概知道了。写“最近”的事,没有意思。我是告别了乡村生活十年后开始写乡村,写得还有点意思。在过了十多年城市生活之后,我也终于开始写起城市。
一个没有故乡的人走在哪里都是他乡。孙甘露老师有一本书,书名就叫《此地是他乡》。韩东老师说过,最好的游记是异邦人写的,最好的乡土小说也是。很有道理。他乡是可以写的。上海对我就是他乡。
问:把上海说成“他乡”,你不承认你属于上海?
答:不是不承认,是有点撒娇的意思。谈起上海总觉得我是在占她什么便宜。二〇〇四年或是二〇〇八年,不记得了。在香港书展我去听某个论坛,他们讨论着城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马家辉先生主持。他们讨论北京和上海的区别,以及香港又处于什么位置。
后来我居然也有机会上台。有人问我对香港有什么样的看法。我只发现香港的行人步频都奇高。电梯上升速度也贼快。这都不是我喜欢的。由于孤独和年轻,我想了想,就说了一句:我讨厌一切城市。一旁坐着的是王安忆老师。她平时就不苟言笑,那次更是紧皱眉头。一个讨厌城市的年轻人,在成熟的人看来多少是古怪的。这跟我在乡村长大很有关系。大学毕业后我才到市区生活,一开始不适应,所以就有点别扭,表现叛逆。不出意外,没几年我就爱上了城市,给上海拍了很多照片,还写了很多故事。
问:你喜欢拍照吗?喜欢被拍吗?
答:不算太喜欢。更不喜欢被拍。我对自己的长相有清晰的认知。但挺喜欢看照片。尤其是俊男美女或我喜欢的人,他们的肖像照。三十年前一个名叫肖全的摄影师东奔西走,到每一个藏着作家的城市拍照。咔嚓,一张。咔嚓,又一张。后来这些肖像作品被大部分作家视为自己的代表形象,凡新书出版,媒体采访,都用且只用。这些照片最后也以《我们这一代》作为书名结集出版,我买了,挺贵的。这整件事一直让我很羡慕:我既羡慕肖全先生,也羡慕被肖全先生用摄影设备记录下的那些作家,以及那些被雕刻的时光。考虑到当时大家都有个爱好叫集邮,我怀疑这种羡慕也不是那么高尚。据说拍照是为了抵抗时间,其实拍完大家忘得更快——除非这些照片总是能出现在你面前。照片只能作为提醒,真正的记忆是以混沌的形态存在的。就好比我们的童年,没人能全部描绘出来。
问:你最早的童年记忆是什么?能记起来吗?
答:那就得谢谢一个摄影师。两岁左右的时候我曾被一个旅行中的摄影师拍下最早的“剪影”。这两字我斟酌了一下,据说现也比喻对事物轮廓的描写,那就用这个词吧。由于年纪太小,我腿型还不够直,而且我跟这个摄影师之间毫无默契可言,就穿着开裆裤。当摄影师把镜头盖丢给我,刚接住,他就按下了快门。时光就停止了:我张大了嘴巴,一副你是谁的神情。不知他后来是怎么收的我爸妈的钱。刚问了我爸妈。“他收费挺贵。”我妈说的。但我妈眼里什么都贵。“贵就贵了。”我妈又补充说道。
问:你父母对你影响大吗?
答:大。但似乎跟写作无关。我爸妈都不是文化人,只看电视剧。我妈年轻时候做生意。现在是一位广场舞的舞者。她做一行爱一行,钻研劲儿挺足。这一点也不知道在我身上有没有体现,感觉是有的。三个月前爸妈搬家,我妈失去了原先的舞伴。有几个礼拜妈妈做的菜都不香了。我爸对我说。但效率还可以,我妈很快在新入住的小区找到了同行以及组织。组织是非常重要的,从事广场舞这项工作必须得有可靠团队,单干很容易被驱赶。她说这边的人跳舞节奏更快,有点跟不上。说是这么说,我看她的表情里没有那种差生的懊丧。不用花多久,她就能再次成为团队的核心人物。我对我妈有信心。
我爸是个不自信的人,不爱说话,也不喜欢闯荡。性格决定命运还是命运决定性格,其实也分不太清。不太成功的大半辈子过去后,我爸最骄傲的是参与了南浦大桥的建设,而不是生养了我。虽然参加了大桥的建设,我爸还是不自信。他总说大桥造得还不是特别让他满意。其实他哪需要负这种宏大的责任,纯粹喝完酒吹牛逼。这一点被我遗传了。
但可能正是因为不自信,我爸几乎成了一个不会犯错的人。少做少错。他大半辈子下来除了一次喝酒跟人打架,好像没有犯过其他错误,或许犯过我不知道。既没有糟蹋钱,也没有男女关系上的问题。这些都值得我好好学习。
我爸妈给我最大的影响就是这两个,爱钻研,但不自信。挺好的。用在写作上很合适。
问:为什么从事写作需要这两点?
答:有位介于大神和神棍之间的前辈告诉过我,写作之前要学习气功,懂得垃圾的分类,甚至去超市偷几次便宜的菜。我认为他想告诉我的就是写作需要“钻研”精神。另外一位前辈跟我说,自信的作家都是笨蛋。这两位前辈的话我不加分辨都听进去了。
问:你最近发表的作品都是中篇,为什么开始写中篇了?
答:以前确实只写短篇和长篇,并认为中篇是个尴尬的篇幅。直到写完《飞在三万米高空的气球》,三万字,我有了巨大的愉悦感。可能中篇是讲故事最合适的篇幅。我知道在国外似乎没有中篇这个概念,但从几位朋友的经验角度出发,中篇才是真正的“小而美”。
问:写作的时候你是作为一个项目执行者,更考虑作品本身的完成;还是有理想读者,感觉在完成一次演出?
答:其实没有区别。前几天找韩东老师聊天,他说要“为懂你的人而写”。这话对我挺受用的。现在我还不能说为“懂行”的人写作,但写出的作品就是在寻求知己。写作是和盘托出以求交流,是精神层面的征婚求友。“气球”是我的重要作品,这个小说里有我特别想表达的东西。但又不能把那些东西直截了当在这里说,会觉得害羞。
问:你是一个害羞的人?
答:肯定是。因害羞而不自信,或者因不自信而害羞。前面提到我爸,我跟他一样,只在喝酒时嗓门大脸皮厚爱吹牛。而且得喝挺多的时候。他们说喝酒能暴露一个人的本性,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喝完酒,那是另一个人。就像十年前的自己,对我来说也是另一个人。“我”跟他们有关联,但不能等同。我会为他们负责任,收拾烂摊子,但我不是他们。
问:那么在你看来,“害羞”是一种美德?
答:不至于算美德。就像爱钻研,不自信,都不能成为美德。所谓美德是要有能力去帮助别人。但算一个我喜欢并接受的品质。害羞其实就是社交拘泥或者社交恐惧。英国人好像挺推崇这个品质。要是在英国,你在吸烟车厢里提醒一个英国人,跟他说有些烟灰掉他裤子上了。他可能会回答你:过去的十分钟里,我看到你上衣口袋里一盒火柴着了火,不过我没有因此打扰你。当然这是个段子,可能是我特别喜欢这个段子,所以我就希望自己能成为段子里的人。另外,“害羞”本身具有一些美感,娇滴滴的,含苞待放的,可以从“害羞”推演出很多东西。
问:最近你还在尝试悬疑推理方向的写作。你对这一类创作的兴趣来自哪里?
答:是,要在一个故事上增加可读性,推理悬疑是极好的手段。仅仅是手段。写这一类小说过程很像是一种智力游戏。写高兴的时候甚至会产生智商上的优越感。这件事在社交上不算好事,但在自己的精神娱乐方面还挺有效果。在这个基础上,你又很方便上价值,成为一个又聪明又善良的作者。很多作者看不上写类型小说这件事,我觉得不对。写得不好可以看不上。因为难度确实挺高的,所以宽容可能是更好的态度。而且我认为推理悬疑方向的创作,天花板很高。我特别喜欢北欧摇滚歌星和金融专家尤奈斯博的作品,他的《知更鸟》给了我莫大的阅读快感,也给了我莫大的写作方面的启示。
问:什么样的启示?
答:把一部作品写得又有趣又深刻。
问:有趣和深刻,好像挺矛盾的。很多作家只会选一个作为目的地。
答:对。它们不光在表现形式上存在矛盾,还都各有难度。有趣太难了,几乎无法习得。但我自认为能欣赏有趣。深刻也难,其难度主要在于要隔离日常生活,脱离俗世思维。而且深刻和枯燥是一对亲戚。哲学里有句话,大意是可爱的思想不可信,可信的思想不可爱。又可爱又可信是最难的,但这就是挑战。我认为大部分有抱负的作家的目的地,这两者都有。
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一个上海人是可信的还是可爱的?
答:很多朋友听说我来自上海之后都会说一句话,“你不像上海人”。听完我几乎都是高兴的。莫名其妙的高兴。我会很多余地接话说,我是上海乡下人。有时人家就大惊,怎么上海还有乡下?上海什么都有。可信的人也有,可爱的人也有。我认为浦东人是可信的,浦西人是可爱的。但一个浦东人到了浦西,或者一个浦西人到了浦东,这时候他到底是可爱还是可信,就需要你自己判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