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始写第一篇正式发表的小说《黄牛皮卡》到第一部小说集《孔雀菩提》出版,来自云南的青年作家焦典用了四年的时间,经历了这一对于所有作家而言最独特的过程,她形容这本书是“我的系住了无数次忍耐的泪水的一粒纽扣”。
作家莫言评价说:“在密林,在边城,在山寨,人物如鱼得水般地生活着……焦典小说中的人物,尤其是女性,是带有几分巫性的。”评论家张莉也说:“跟熟悉的女性写作很不一样,没有哭号和宣泄,用另一种方式,让我们感到惊心动魄。”“云南”“巫性”“女性”,这三个词构成了贯穿整本小说集的根系,足以使故事的藤蔓蔓延开来。
相比于“野生作家”,焦典是较为典型的学院派出身的作家,不过对写作而言,这样的成长方式最大的影响是让她有了很多同行的朋友以及一个纯粹的写作环境。日常她喜欢爬山、看云,自言在一些“不务正业”比如打游戏、游泳之类的事情上很有行动力。
在访谈里,她分享了参与《我在岛屿读书》录制的感想,也分享了新书宣传做分享活动时遇到的那些感人的瞬间——那些来自于文学的馈赠。她更坦诚了身为“莫言的学生”所带来的期待与压力,但一切正如她所说的:“只要唰唰唰地写下去,一直写下去,我们就不会忧愁,也不会胆怯。”
焦 典
云南的雨林湿润、茂盛,故事会像雨水一样滴落
记者:以边地云南为背景,大山、雨林独有的气息使得你的小说有一股“灵气”,而你的叙事是偏向“淡”的,我同样觉得有童话的感觉。
焦典:与其说是我自己去寻找或者选择了某种风格,不如说是云南的风土,选择了这种风格。那样的“灵气”是云南的山和雨林的气息。喀斯特地貌的山,有很大很空的肚子,丢一块石头下去,很久才会响起轻微的回声。而雨林湿润、茂盛,故事会像雨水一样,从大叶片上滴落。
至于“淡”,我觉得那更多的是一种匍匐在大地上的姿态,不是懦弱,也不是逃避,而是不管有多么苦,多么干,都走下去。就像在云南的山路上经常会遇到的农妇,背着巨大的背篓,舍不得花钱坐摩的,闷着声,一句话不讲,跟石头一样静,汗都淌到眼睛里、嘴巴里,但再苦,也不讲,就是在那里走,一步一步,走下去。
记者:虽然你是云南人,但在北京读书,也在那里待了很久。有不少作家认为当一个人开始回望故乡才是观察故乡的最佳距离,你怎么看呢?
焦典:是的,就像很多人说,你无法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觉。故乡的“故”就意味着离开、逝去。小时候,也总听人说我们是彩云之南,是春城。来到北京之后,才知道那些词语究竟意味着什么。
北京的云高高的,淡淡的,像白色的浪花,不断地流动拍打。而云南的云,离我们很近,总是在日出或者日落时显露令人讶异的色彩。云南的冬天来得很迟。有时候好像冬天自己都忘了,就不来了。只是薄薄地落一层霜,转眼就又到了春天。不常下雪,但是中学时有一次,雪突然下起来,我们全班,包括老师在内,就那样呆呆地望着窗外。没一会儿,雪停了,地面上已经堆了厚厚一层。很快,太阳又出来了,耀眼,甚至晒着觉得有点热。花一点没事,红的黄的,还是大朵大朵地开着。现在回想起那样的场景,我意识到,原来我的家乡,云南,不是说没有四季,而是四季都同时显身。云南不是没有冬天,没有夏天,而是云南的天太辽阔了,才那样薄薄一层。
记者:你在一篇创作谈里说过:“事实上我觉得,写小说就是在写另一个时空里我们的真实生活。”
焦典:确实是有一些原型,尤其是关于我的爷爷奶奶,他们的碎片和影子的边角散落在各个不同的故事里。
我爷爷是一个普通的地质队员,当时是跟着队里,一路从东北到了云南。我爷爷总爱在我面前吹牛,我想,里面有很多夸张的成分。但在我的一篇新小说《长河夜渡》里,我的爷爷确实化身成了一个神威凛凛,拳骨巉巉的“功夫大师”。
还有,说他们勘探小队驻扎在金沙江边,夜晚听到风声大作,跑出去一看,一个巨大的影子滑入金沙江水中,沿途整座山的树木,都被挤压变形。爷爷讲这些的时候特别高兴,声音洪亮,把我们所有人都给唬住了。但是慢慢到后来,大家就听腻了。爷爷继续讲他的故事,大人们转头去聊起了基金和新买的车库,我们则聚在一起玩游戏。没有人理他,爷爷讲不下去了,有点尴尬,就低下头,装作是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
爷爷去世后,我无数次回想起他装睡的瞬间,我觉得就是在那个瞬间,我爷爷发现并且承认了他的衰老。《鳄鱼慈悲》这篇小说基本也是以我爷爷为原型写就的。
和我爷爷一样,我奶奶也爱吹牛。不过因为我奶奶家里只让她上过一两年的小学,所以她开始之前总会加上一句话,要是当年我能读书……如何如何。我不知道那个年代的小学在教什么,但一定教了一个成语,一马平川。所以我奶奶总是说,啊,老家门口的那片大豆地,一马平川。晚上的那月亮,又大又亮,一马平川。我做的那衣服,特别好,一马平川。也不管文理符不符,反正就是一马平川。我奶奶当了一辈子家庭主妇,可她从来都自信满满,她也确实有着很多古老的智慧,比如只要她带伞,那即便现在还出着大太阳,但是之后一定会下雨,看着雨丝穿破了层层太阳光落下来的那刻,我突然间相信巫术真的存在。所以小说里的人也跟着我奶奶学到了很多。
还有,还有许多,我发现,其实就是这些瞬间组成了这本书,也组成了我。就像前两天去南京,晚上睡不着,在宾馆房间里看着外面的月亮,我没想起李煜的月亮,没想起博尔赫斯的月亮,想起的却是我奶奶,看着家门前的大豆地说的那句不通文理的:“月亮,一马平川”。
记者:小说集里有一条明显的线,就是书写“她们”,无论是《木兰舟》的玉恩奶奶,《六角马》的春水……实际上,这两位是我很喜欢的人物。她们散发着独特的光芒,而且我觉得小说中的年长女性更加聪慧且开阔。
焦典:谢谢你的喜爱,玉恩奶奶洒脱舒朗,有着某种庄子所谓的“逍遥游”的姿态,春水勇敢自由,即便环境并不足以滋养她的灵魂,她内心里的东西还是让她奋力一跃,挣脱了地心引力。她们其实也代表了我对某种理想化女性人格的想象,或者说,对我自己的某种期许。确实在最开始写作的时候,我并没有有意识地想去刻意塑造些什么。但很神奇的是,最终呈现出来的结果就是,几乎所有的作品都在围绕着女性展开,女性是落脚点,也是压舱石。这也许与我天然的性别立场有关,也许也与我潜意识里的某些观念有关。我始终觉得,在面临真正的艰难时刻时,女性反而是更为坚韧的。
记者:这里就不得不提到作家莫言在序言里点评到的:小说中的人物,尤其是女性,是带有几分巫性的。“巫性”大约又与云南少数民族的信仰发达有点关系。
焦典:莫言老师的眼光还是很老辣的,一眼就看出我的本质,哈哈哈哈。我确实直到现在都还相信万物有灵,我觉得我的生命与这世界上的其他存在,都是有着某种连接的。比如戏弄一株植物,把它丢进了水井里,说“你被关进水牢了,谁都救不了你”,结果晚上就莫名奇妙的肚子疼了一夜;比如在山里突然起了湿湿的风,要下雨,央求大山说“拜托拜托,等我回到家再下好吗?”然后真的直到脚迈进了家中,雨才大颗大颗地落下来。仔细想来,其实我从未真正接受过云南少数民族信仰和风俗的教育,上个月在云南璞玉书店做新书分享会时,袁长庚老师说的一句话,我非常赞同,“其实这也不能说是巫,不是大家印象中与主流的知识经验和价值观念抵触相反的那种东西,这就是我们云南人的日常观念。”
记者:虽然很难抉择,你自己比较喜欢哪位小说人物?
焦典:一定要选择其中之一的话,我最喜欢《从五楼一跃而下的牧童》里的那位小牧童,在每年冬天最后一声鸟鸣落下的时候,骑着黄牛去最高的山上吹小曲儿;在不合时宜的时间发生不合时宜的感情,比如爱上一头走错了路的大象;然后也允许自己骑着牛的时候打个盹,从云上掉下来,被居民楼顶的太阳能热水器烫个大水泡……
越发感受到来自于文学本身的,平静的笃定
记者:我记得第一次认识你的时候,你在那次得奖的获奖感言里提到自己喜欢“飞”这一动作。这本书的书签也选了一句你的诗:“你摸到风,就会飞起来,天空允许,一切可能”,也与“飞”相关,现在也还是很喜欢吗?
焦典:现在也很喜欢,而且我想我会一直喜欢下去。我在梦里经常会梦见自己飞起来,而且是渐进式的学习。先是学会了如何从地面上使劲往上一蹦,然后学会用双腿拍打空气,像游泳那样推进自己,然后是方向,举起双臂,用手掌指示转换的角度,最后是降落,减速,慢慢来,如果没有把握就再拉升一点,再平稳落地。以及,我在梦里飞行时总结出的最重要的经验:别往下看!去看你想去的地方,就如同你已经到达。
记者:小说里有很多写在山里看云的片段,你很喜欢爬山或看云?你是不是一个行动力特别强的人?
焦典:是的,我很喜欢爬山,不过不太喜欢那种修建完好的旅游景区,枯燥的石阶梯。我喜欢找个野山,寻条野路,开着GPS,按着前人留下的轨迹慢慢走。有时候也迷路,转来转去,怎么走都不对。后来扒拉开杂草,才看见一条脚踩出来的小路,静悄悄地躲在那里。很紧张,也很有意思。这样的路线,经常走两三个小时不见人,连虫鸟的鸣叫都没有,只有自己的喘气声和心跳声。但是这样的山中会有很多很多故事,或者说,这山本身就是故事。至于行动力,我大概,可能,也许,主要在不务正业的一些事情上比较有行动力……
记者:比如呢?
焦典:打游戏、爬山、游泳、打球、散步……
记者:接下来提一个也许不少人关心的问题,我想一位青年作家的处女作,有莫言的序,有毕飞宇等名作家的推荐,这是非常荣幸的,但是,“莫言的学生”这个标签可能会随着这本书被更多人知晓,也会带来更大的期待值,你怎么看呢?
焦典:非常感谢你问我这个问题,谢谢你的坦诚,我知道很多人都有类似的疑问,甚至是更加负面的情绪。不管是在网上,还是在现实生活中的一些私人交流,我都看到和听到有人说“一看封面那么多大作家推荐就不想看了”“很厌烦,又是那一套”诸如此类的。我不会去推脱说什么这是出版社营销的意思,我知道它能带来更多的目光,我也知道这些目光中必然包含着尖锐和刺痛的部分。这是我的第一部作品,我想旁人也许无法全然理解我对它寄予的感情,在它印刷完成之初,我就写下,它是我的野火、我的胸针、我的帐篷、我的匕首、我的暴雨、我的鹦鹉螺号,我的系住了无数次忍耐的泪水的一粒纽扣。
一个月之后,它加印了。我和编辑老师们在办公室做签名本,大家累得话都说不出来,可是我们都无比喜悦。那个时候我真的相信,只要唰唰唰地写下去,一直写下去,我们就不会忧愁,也不会胆怯。我很感谢,莫言老师的光洒在了我的身上,但我总有走出这光晕的一天。我抱着安慰自己的想法,想去相信一位老师说的,“真正看过了这本书的人,会知道你其实走出来了。”何况,在此之前,在我只有一个小小的公众号,一篇作品都没有登上杂志的时候,有读者后台私信留言说:“你的诗像火把,在我低沉的时候照亮了我。”不能因为那火把光芒太弱就忘记吧,我会永远记得我举起过那火把,而且我会一直举着。
记者:感谢你的坦诚,回到轻松的话题,不久前,你参加了《我在岛屿读书》的录制,是不是超级紧张?有可以分享的趣事吗?
焦典:哈哈,是的。虽然我不断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别紧张,没事的,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但当摄像机一排排架在面前的时候,它们好像张着个黑洞洞的大嘴,把我心里准备好的台词全给吞吃了。
我本来以为我还挺机灵的,上了节目后发现,好吧,我是个笨嘴拙舌的笨蛋,哈哈哈哈。而且虽然节目呈现出来的效果是比较轻松自在的,但事实上这真的是个庞大、精密而繁重的工作。导演们都顶着巨大的黑眼圈,每天只睡一两小时甚至一夜不睡,准备长长的问题列表,苦思冥想怎么设计有深度又有意思的环节。我只参与了几天的录制,但都累瘦了几斤。最大的感想是:明星梦就此破碎,这份光鲜的工作,在下实在是做不到啊。
记者:最近,你忙于新书的宣传活动,刚也提及回了家乡的书店,想必也去了一些其他的地方,有遇到让你印象深刻的人或事吗?
焦典:真的有不少值得珍藏的瞬间。比如在分享会的前夜,我去了海埂大坝,听了很久的水浪声,一位因这本书而有幸相识并且共同努力的朋友,紧紧握住我的手,为我祈祷。偶尔有浪,溅起一点水花,凉凉地打在我的脖颈,远处有人在唱《一生所爱》,正好唱到“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那一瞬间没来由地就落泪了,但并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这难得的,来自于文学本身的,平静的笃定。
还有入住昆明的酒店时,房间的桌子上放了一张璞玉书店的工作人员制作的小小的明信片,上面写着“焦典老师,欢迎回到昆明”。“回到”,他们用的是这个词,也许之后我将会去到很多地方,辉煌的,奇异的,令人难忘的,但只有这里,他们招呼我为“回到”。还有很多,如果说文学真的会给予我们什么礼物,那么这些就是。
记者:和“野生作家”相比,你应该算是严格的学院派出身的作家了,这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焦典:我的专业叫“文学创作”,硕士的时候专业是“文学创作与批评”,与创意写作专业其实有所不同。对我而言最大的影响,我觉得是让我有了很多同行的朋友以及一个纯粹的写作环境。写作是一种稍显孤独的事情,大多数时候,你只能也必须一个人锤炼手艺。可是,我们又真的需要朋友。文学研究总是关注前辈大家的影响,我却觉得同辈人的影响其实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也是至关重要的。
记者:最后我们一起回到你发表第一篇小说的时刻,还记得当时的心情吗?
焦典:第一篇正式发表的小说是《黄牛皮卡》,发表在2020年第9期的《人民文学》上。比起真正拿到刊物的时刻,其实我印象更深的反而是大家一起坐在写作中心的小会议室里,讨论修改这篇小说的那个下午。会议室外面的树,有很好看的叶子,太阳照着,风吹着,叶片的碎影在会议室的桌子上跳跃浮动。如果能一直这样,多好,当时我想。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如果能一直那样,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