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名家访谈 >> 杨不寒:一切写作,都是基于语言的幻想,都是虚无的工作

杨不寒:一切写作,都是基于语言的幻想,都是虚无的工作

2024-03-14 11:39:36
浏览量:

     杨不寒,本名杨雅,生于1996年,重庆奉节人,云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重庆文学院创作员,著有诗集《醉酒的司娘子》(2023)等。


记者:先谈谈你是如何走上文学道路的吧。

杨不寒:也许没有一个准确的时刻,也不存在一个标志性事件。总不能说是起点是小学的某次看图写话吧?我想,我们都是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今天的自己。回溯自己如何走上文学道路,必须要动用的材料就是记忆。而记忆又恰恰是最靠不住的东西。我们今天大概更有把握能够说出博尔赫斯老先生的那句话,那就是过去其实只是一种信念而已。人工智能取得的进展一次次震惊我们,谁能确保我们不是一个程序,而这个程序仅仅是从此刻才开始的呢?那些记忆,只是一串让我们信以为真的编码而已。

事实上,假如我现在的身份是一个记者,而我的过去分毫不变,我同样可以在幽深莫测又变幻万千的记忆里,找出种种确凿的因由来。毕竟因果关系,只是一种人为的编织物。

记者:据我所知,你的写作很自由广泛,涉猎到诗歌、小说、散文和批评等诸多体裁。你的小说《满江红》获得过巴蜀青年文学奖,而现在你发表更多的似乎是诗歌。请问你最看重自己哪方面的写作?

杨不寒:那部长篇小说《满江红》其实是我高中时,躲在课桌下写的校园故事。我现在一般不太愿意提起它,那是一部让人懊悔的书。我的意思倒不是否认它,而是说它本可以写得更好。后来我还断断续续写过几个中短篇小说。我逐渐发现自己写东西很慢,不能一泻千里地挥洒汉语。我忍不住字斟句酌,这大概和我写诗的习惯和经验有关。我总是在所有语言里寻找最精确的语言,或者说,寻找某个命题的核心。这也让我难以长篇大论地谈话。尤其是在要面对公众即兴发言,讲上一时三刻时,那简直难得跟考雅思一样。而你知道,我现在最主要的身份,不是诗人,也不是评论家,而是一个高校学生。学生是一个很好的身份,它让我始终保持一种开放和求索的状态,也有足够的理由把自己的写作都看成习作。另一方面,我需要读海量的文献,写一篇又一篇论文,它们耗去了太多光阴。所以我只能写一点诗。一首诗总是比一篇小说要完成得快,可它的意味却并不一定比小说少,对写作者精神强度的要求也并不比小说低。我的很多论文都可以放进诗歌批评的范畴,而我恰好又能写诗。两者互为镜像,配合起来倒也圆融。其实,不管怎样,不管写什么,它们同样都是基于语言的幻想,都是虚无的工作。

记者:请沿着“虚无的工作”继续聊一聊。

杨不寒:中国人有一种很朴素的生命观,认为一切生命都将归为尘土。或许这种观念还受到释家的影响。总之,人生是虚无的。而与人生诸多看似实在的事业相比,写诗更是虚无的。虚无中的虚无,并不能证出实在来。因此,我猜测从事文学的人,尤其是写诗的人,大多数是不可救药的颓废主义者。但这种颓废所蕴含的美感,以及它所表现的暴虐,也许正能让虚无的人生有所安慰。也许,这一项虚无的工作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在无奈中,成为现实的反讽。

记者:让我们回到你刚刚说的诗歌上来。我知道你去年出版了诗集《醉酒的司娘子》。这个词组,出自你组诗《酒与幻想》中的一句:“水质的阶梯向上延伸,坍塌于/匍匐之群的第一次窥视,醉酒的司娘子/失足坠落。”你为什么会给诗集取这样一个名字?

杨不寒:从最庸俗的解诗学来讲,那一段诗写的是司娘子借助酒来通神时,因为被偷看而宣告失败,重新跌落凡间。司娘子是巴蜀地方上的女性灵媒,也就是一般人说的巫婆。在我看来,司娘子通灵的状态,和作诗的状态时是相仿的。所谓灵感,也就是诗人通灵的瞬间。不同之处在于,司娘子通灵是向外求的,而诗人处于灵感中时,所解放的是自我想象力的一切可能性。不过,他们的那种不可把握的战栗感和狂欢感,却是二而一的。

至于醉酒呢,因为爱喝酒的是李白,又因为写“李白斗酒诗百篇”的是杜甫,中国人都很愿意相信诗人在醉酒后可以信笔作诗。但是,实际情况可能恰好相反。那便是,诗人能在诗的灵感中,体会到某种近乎狂欢的快感,像醉酒了一般。波德莱尔早就说过,狂欢与灵感之间实际上存在一种不正当的亲属关系,而只有“谁想整日沉浸在对未来作品的冥想之中,那么每日的工作可以有助于灵感的产生”。对于大多数诗人来讲,灵感来自辛勤的工作,而不是偶然的狂迷。

我以“醉酒的司娘子”来命名诗集,是为了致敬,或者说是为了想象一种灵感状态。哎,逻辑和理性,已经蛊惑进而束缚我们太久了。我们渴求被灵光照见的瞬间,渴望在庸常的生活纸张上写出一个惊叹号。那时,我们能够凭借自己的感性和直觉,长驱直入灵魂又或理念的中心,像春天的枝条一样舒展自我。

记者:我了解到你博士研究生攻读的方向是当代诗歌思潮,就你的观察,中国当代诗歌有哪些值得注意的问题和动向?

杨不寒:我不确定我能否回答好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太大,就这样凭空而谈,又很容易引发信口胡说的毛病。

其实,今天的社会文化的问题与动向,很大程度上还是在延续1990年代的那些问题的动向。1990年代虽然已经是上个世纪,但当年发生的经济、社会和文化层面的转型,我曾看到人将其说成“漫长的季节”,我想这是一个很妙的比喻。

上世纪末,“盘峰论争”后所形成的诗歌格局,依然笼罩着汉语新诗界,不过那时候对峙主要是“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立场,现在呢,似乎分化出了第三个阵营,那就是作协系统。三者虽不是完全的泾渭分明,却也在大体上形成了一种鼎足之势。糟糕的是,这种格局并没有带来诗艺和诗学上的进展,只是徒然加深了诗人内部间的成见与偏见,以及民众对诗界的蔑视与嘲弄。许多自诩独立的“在野”诗人,也因为作协和学院在文化资源上的强势,而被异化成某种同质化的“民间”存在。于是,抱怨抵消了特异,偏执替代了尖锐。

在这样一种被文化资源所钳制的诗歌氛围里,几乎不再有耀眼的、具有独创性的青年诗人能够成长起来。而某些中老年诗人,则又焦虑于“大诗人”的幻梦,以为没有长诗就不足以压住大诗人的分量,于是生产出一些让人没有耐心去忍受的长诗。如果你读过几本当代诗人创作的五六十页以上的长诗,不论他动用的是叙事或思辨的技艺,还是扛着社会文化批判的大旗,你应该会承认我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记者:很多人都有这样一个疑惑,认为写作是“天生”的,诚然,很多作家并非学习的文学专业,而你的《满江红》创作时也只是高中时代。“文学博士”对一个作家,简单一点,就说对你而言,究竟有多大的帮助?

杨不寒:我把念书当作一种生活。诗会向所有生活欲求它的语言。对于诗来讲,没有一种生活是格外与众不同的。和厨师写作会依赖后厨经验一样,也和快递员写作会依赖送快递的经验一样,文学博士的写作会依赖书本经验,这是很明晰的事情。所以,博士研究生这个身份对我在文学创作上的帮助,正如出入“秦楼楚馆”对柳永的帮助一样,也如当官对韩愈的帮助一样。

文学博士理应把很多时间花在文献阅读上面。记得乔治·斯坦纳曾经说过,评论家过的是二手生活。这当然是一句机智的话,却并不包含太多真理。毕竟,阅读生涯本身就是一种独特生活。很多评论家以读过太多书,写过太多论文,所以理性思维挤压了感性或形象思维等等为理由,来解释自己在独创性上的乏力。我以为这是经不起深究的。就连文学研究本身,都不是要从对象文本中挖掘出什么东西来。是的,我又想起法郎士的那句老话:“为了真诚坦白,批评家应该说‘先生们,关于莎士比亚,关于拉辛,我们所讲的就是我自己’。”

记者:博士研究生毕业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杨不寒:毕业后的打算……不如说,我打算先毕业。我现在是二年级,云大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的学制是四到六年。其实,人们每天都在发生着改变。上一秒长着鹰脸的人,这一秒可能就变成了兔脸,下一秒也许会兔唇里露出狼牙来。我是说,两年以后的杨不寒,恐怕已经是另一个人了,我很难替他做一个明确的打算。

记者:让我们说点轻松的话题!我知道你的老家在奉节,而这是一座被称为诗城的地方。我很好奇,故乡对你的写作带来了哪些影响?

杨不寒:奉节县城位于瞿塘峡口,我在那里度过了六年的中学时光,那六年的青春岁月里,我对三峡了解并不多,甚至没有去过县城边上的白帝城。再有,我是在乡镇上长大的,在我12岁以前都不曾见过长江。近几年,我的确写过很多有关三峡的诗。但我曾经仔细分辨过,我诗歌里所写的三峡,大概只是自己虚构出来的三峡,那个地方孤清、奇幻而又安忍漫长。

不过,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对峡江以及那个地方的巫文化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甚至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不写一点有关三峡的东西,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意气用事,还是作为大地方背景的三峡确实对我的基因产生了某种病理学式的影响——李泽厚先生的“积淀论”还是很诱人的。

或许,每个写作者都会给自己虚构出一片文学地理,就像每个写作者也总是虚构出另一个或者另一群自己。这样看的话,恐怕我仅仅是诗歌中创造出了另一个在三峡长大、并且被峡江流水“疏瀹五藏、造雪精神”了的杨不寒。我曾在组诗《自三峡七百里中》的《题辞》里写道:造物主/以郦道元之名,在大地上写下辞篇/间或以李白之名,以杜甫之名,以杨不寒之名……我这样写,并不是狂妄地要把自己置于李杜之列,只是想表达一种传统意识。如果展开讲这个,将会偏离我们的主题。我想说的是,包括李白、杜甫在内,那些巍巍然站立在传统里的人,又有几个不是被语言虚构出来的呢?

记者:说说你的笔名吧,“不寒”是有什么寓意吗?

杨不寒:早知道我需要不断给人解释这个笔名,我就老老实实用本名杨雅写作了。问题是用杨雅发表作品,也会引起误会,人家总会搞错我的性别,对我产生一种微妙的期待。由此可见,在人类社会,命名真是件重要的事情。“不寒”这两个字的得来,充满了偶然,因为当时想起了志南和尚的一句诗:“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不、寒,一个双重否定的词组,所能表达的不仅仅有温暖的含义,它还有它的自身的形式。有时候我觉得我自己的诗,也有种在不断否定中盘旋前进的形态。有人说我的诗层层叠叠,我不知道这和“不寒”这个名字是否有神秘的关联。

记者:最近中国文坛上比较活跃的作家还有“杨知寒”“杨不易”,你和他们有过交集吗?

杨不寒:我读过杨知寒一些针脚绵密的短篇小说,和她是网友。杨不易我还没听说过,八卦的心会催促我去了解一下。我甚至还知道另一个叫作杨不寒的四川诗人,可惜他好像没有怎么写作了。至于杨不悔,我觉得她是一个很勇敢的女人,最终也得到了幸福,嗯……很值得祝福与尊重。

记者:能讲讲你的下一步创作计划吗?

杨不寒:元好问老兄教导我说:“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这一方面是害怕同行,另一方面也包含了一种“说出来就不灵了”的担忧。所谓“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怕是一个写作者的常态。但我还是愿意鼓起勇气回答你,我最近写得最多的是论文。另外,在日常诗歌写作训练的同时,我还计划写一首长诗,与三峡地方的传说和日常生活有关。我也不知道这首诗会写成什么样子,能不能比我前面说的那些长诗稍好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写出来。

本站使用百度智能门户搭建 管理登录
手机访问
手机扫一扫访问移动版
微信

使用微信扫一扫关注
在线客服
专业的客服团队,欢迎在线咨询
客服时间: 8:30 - 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