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女工绘》《花灯调》等十四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到处有道》等七十余部。《刘庆邦短篇小说编年》十二卷。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哑炮》获第二届和第四届老舍文学奖。中篇小说《到城里去》和长篇小说《红煤》分别获第四届、第五届北京市文学艺术奖。长篇小说《遍地月光》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长篇小说《黑白男女》获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长篇小说《家长》获第二届南丁文学奖。长篇散文《陪护母亲日记》获第二届孙犁散文奖。曾获北京市首届德艺双馨奖,首届林斤澜杰出短篇小说作家奖,第十届冰心散文奖。获《北京文学》奖十五次;《十月》文学奖七次;《小说月报》百花奖八次等。根据其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北京作家协会原副主席,一级作家,北京市第十、第十一、第十二届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
这个居民小区有一帮居民,先是球友,现在又变成了“驴友”。
小区公共卫生间南面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支了三张绿色的乒乓球台,男女乒乓球爱好者就自备球拍,在那里打将起来。单打时,他们有时男对男,有时女对女,也有时男对女;双打时,他们打男双,打女双,也打混双。他们打得乒乒乓乓,乐得笑语喧哗,很是开心。那块长方形的场地,四角打了铁桩,用蓝色的轻型钢板遮挡起来。挡墙高约三米,只留东北角一个小铁门可以进出,几成封闭状态。去卫生间“卫生”的人们从场地外面走过,只闻球声,人声,却看不到人影。这样一来,打球的场地就自成一统了,跟一个乒乓球俱乐部差不多。那帮越来越熟悉的球友,不但天天在“俱乐部”打球,有时一高兴,还在里面烤开了肉串儿,喝开了啤酒。打乒乓球时,他们总是把敏感的小球推来挡去,不愿让球在自己面前停住;吃肉串儿和喝啤酒时,他们就不再谦虚了,几乎来者不拒。他们喝啤酒不用酒杯,直接举着酒瓶说,来,走一个。他们吃肉串时,也把肉串举起来,做得像喝酒一样,也说走一个。他们以球结缘,以酒加油,打来打去,走来走去,弄得比球友还球友。
那,驴友又是怎么回事呢?
却原来,那帮球友里不仅有本小区的人,还有别的小区的人;不仅有北京人,还有外地人。有一位贵州某公司驻京办事处的副主任老周,也喜欢打球。他们的办事处所租的房子就在小区里面,他去打球很方便。打球期间,老周禁不住向球友们夸耀,说他们贵州有全国最大的瀑布,黄果树瀑布,有全国最大的溶洞,织金洞。还说,他们贵州有许多好吃的,小吃有肠旺面、羊肉粉等;大吃有花江狗肉,酸汤鱼等。老周夸耀的次数多了,有一次吴老三就将他的军说:您不要老馋我们的眼球,吊我们的胃口,可以请我们北京人民到你们贵州看一看嘛!老周满口答应,可以呀,你们商量好,确定一个时间,我提前回去,在贵州恭候诸位。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往返机票和住宿费你们自理。在贵州期间,我负责找车带你们旅游,该看的著名景点,我保证让你们都看到,该吃的美食,保证让你们都吃到。球友们聚在一起打球容易,集体到外地旅游,就不那么容易了。他们把去贵州的话题一说再说,把出游的时间一拖再拖,直到两年多之后,才终于商定,这年秋天的国庆节之后,错过国庆节长假的旅游高峰,一块儿到贵州走一趟。球友变驴友,以此为发端。
有人对驴友的说法不是很理解,认为旅游就是外出旅行和游览,同行的人可以说成旅友,干吗扯上四条腿的驴子呢?一说成驴友,大家不都变成驴子了吗?这样质疑着,他们就我看你,你看我。这一看不要紧,彼此在对方脑子里就幻化出一些驴子的形象,好像嘴巴也大了,耳朵也长了,让人禁不住想乐。有人为驴子说好话,说驴子能爬山,能驮东西,吃得苦,耐得劳,要比人厉害,值得人类学习。还有人提前做了功课,说贵州简称黔,黔和驴是有联系的,黔驴
是很有名的,赴黔当一回驴,是题中应有之义。他们一边讨论,一边打哈哈,把哈哈打得像乒乓球一样活蹦乱跳,仿佛已经享受到了驴友在一起的快乐。
不大高兴得起来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孙连栋,一个是乔新荣。他们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却从没有出过北京。也就是说,他们从来没有外出旅游过,从来没有坐过飞机,更没有去过离北京很远的贵州。北京人手里现在有点儿闲钱了,外出旅游就成了一个热门儿,好像只有走过几个地方,才显得手头宽裕,有见识,跟上了时代的潮流。更重要的是,北京与全国是相对而言,北京是全国人民的北京,全国也是北京人的全国,作为一个北京人,如果不到全国各地走一走,就不像是真正的北京人了。而在所有的球友中,别的人都有着出京旅游的经历,都能说出几个值得吹牛的地方,就他们两个搜肠刮肚,什么都说不出。既然老周热情地向球友们发出了去贵州旅游的邀请,又有那么好的许诺,机会自然不可错过。可是呢,孙连栋和乔新荣的表现不像别的球友那样积极踊跃,虽说也表示会去,但他们的态度似乎有些犹豫,有些勉强。这又是为什么呢?主要原因有两个。第一个原因,他们二人工资收入都不高,去一趟贵州,往返要买飞机票,每天住宿也要花钱,恐怕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这第一个原因是次要的,第二个原因才是主要的。正是第二个原因,构成了他们的心理障碍。与物质障碍相比,心理障碍似乎障得更高,碍得更实,更难以逾越。这是因为,他们前不久离了婚,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虽然他们仍同居一室,仍在一个锅里耍勺子,但他们的夫妻关系已不复存在了。他们离婚的事,球友们都知道,并且知道他们的夫妻感情并没有破裂,离婚是出于无奈,可有离婚证书在那里证明着,当初的结婚证书已经成为了历史。拿球友之间的关系来比喻,他们以前跟别的球友是球友,现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也是球友。别看孙连栋是男将,乔新荣是女将,在球技方面,乔新荣却略胜一筹。他们两个对打时,都是乔新荣让着孙连栋一些,才偶尔能打成平手。打球的事好说,只拿着球拍子跟球干就是了,而外出旅游的事恐怕就不那么简单了,一路走去,一天到晚在一起,他们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待他们,会不会拿他们逗闷子。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样对待自己,是跟以前一样好呢,还是不一样好呢,是不装好呢?还是多少装一点儿好呢?他们犹豫再三,经过再三商量,贵州还是要去。机会难得,不可错失,这一次要是他们把好心的老周提供的机会错过,恐怕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花钱的事要想得开,不可太心疼。钱就是用来花的,别人都舍得把钱花在旅游上,他们也不能太抠门儿。再说他们各人都有一份工作,每月都能挣到工资,利用年假把一部分钱花掉,回来再接着挣就是了。至于怎么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嘛,他们达成的共识是,外出这几天,二人最好还是拉开适当的距离,不可表现得太亲热。亲热是两个人私下的事,何必让别人看见呢!外出期间暂时冷淡几天,等回到北京再亲热就是了。
孙连栋是公交车司机,他每天所跑的固定线路,是从德胜门附近的车站到郊区昌平的一家温泉城。一年四季,不管刮风下雨,他都是把黑色的车轮子当腿,照跑不误。按他的说法,他闭上眼睛开车都不会走错路。吴老三有点儿小瞧孙连栋,他说孙连栋简直就像一头拉磨的驴子,成天在一个磨道里转悠,没劲透了。
吴老三也是一名司机,他之所以在孙连栋面前有一些优越感,是因为他所在的公司是首汽集团。平日里,虽说他也开出租,也到处跑着拉活,但一到有重要会议时,他们公司的车就要应召为会议服务。服务期间,他穿上西装,打上领带,一下子就变得牛气起来了。他把自己为自己竖大拇指的照片发在朋友圈里,附言是:看咱哥们儿!他给放在车前的停车牌也照了相,车牌上的黄字是广场。他的留言是:天下广场很多,天安门广场全世界只有一个。
对于吴老三这样的朋友圈,孙连栋从来不点赞。在他看来,吴老三和他,还是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只不过,他们手中用来劳动的家伙什儿变了,不牵骆驼了,不拉洋车了,变成了开汽车而已。你头上又没戴乌纱帽,身上又没穿滚龙袍,屁股底下又没坐八抬轿,有什么牛皮可吹的呢!
他们订的航班,是早上七点多从首都机场第二航站楼登机,五点多就要到机场集合。从市区到机场有几十公里,这段路至少也要留出一个钟头的时间量。这样算下来,他们在凌晨三四点钟就得起床。你看这事儿闹的,平日的起居规律一下子给打破了,旅个游弄得跟过大年一样。是呀是呀,大年每年都可以过一次,而去贵州旅游,是几十年才遇上这一次,怎不让人兴奋呢!问题是每人都拉着旅行箱,有的人岁数不小了,公共交通的头班车还没有开始运行,分头去机场可是不太方便哪。这时,吴老三站出来了,他说他找一个开中巴车的哥们儿,把大家往首都机场送一趟。他指定了一个时间,让大家在乒乓球场地外面的路边集合就行了。这好,这不错,这可以。中巴车开进小区接大家,大家就不必为去机场的交通工具发愁了。到了机场,大家一个跟一个,也不用你找我,我找你了。
旅行团中有一个姓王的,是北京某事业单位机关办公室的副主任。他家中养了一只虎背熊腰的巨型金毛犬,名字叫“泰森”。因泰森在小区里的名头比他大,居民们就以泰森为主体,以他为附庸,把他叫成“泰森爸”或“泰森王”。泰森王天天都要在附近的环球贸易中心花园遛泰森,因此养成了早起的习惯。这天一大早,他提前二十分钟就第一个来到了集合地点。天还黑着,路灯照不到的地方黑乎乎的。一只白猫从黑影里走出来,往后交错蹬了蹬两只后腿,走到了另一块黑影里。天气已经有些凉了,空气里弥漫着秋天的气息。趁着等人,他点燃一支烟,径自抽起来。这个旅行团一共八个人,除了前面已经提到的四个人,还有两位女士,和一对刚结婚的人。刚结婚的两口子不是新人,是老人,男的七十出头,女的六十不到,两个都不是初婚,是再婚。与孙连栋和乔新荣相比,孙和乔是假离婚,而老郭和宋小琴是真结婚。老郭对宋小琴甚是喜欢,一会儿看不见小琴就急着找,喜欢得像一直在过蜜月一样。他们的亲密情况与孙连栋、乔新荣不敢亲密的情况正好形成了对比,这个后面还会说到。
孙连栋和乔新荣走过来了,他们没有并排走。乔新荣走在前面,孙连栋走在后面,二人手里各拉着一只带万向轮的旅行箱。乔新荣拉的旅行箱是大号,孙连栋拉的旅行箱是小号。他们所拉的旅行箱都有些旧,不像是新买的,像是借来的。
泰森王一眼就看出了问题,他对孙连栋说:小孙你这就不对了,你怎么让乔新荣拉大箱子,你拉小箱子!
乔新荣先接过话,她说:没事儿,箱子不沉,我拉得动。
这不是箱子沉不沉的问题,是一块儿出门,男人必须照顾女人的问题。
孙连栋解释说:我要替她拉大的,她不同意,坚持说自己的行李自己拉好一些。
她说不同意,你就当真了。女同志不同意的事儿多着呢,她们有时不过是假装一下,你该干什么还得干。泰森王迎上前去,不由分说,把乔新荣手中的箱子提了过来,说:来,小孙不替你拉,我替你拉,让他看看男人该怎么做。中巴车已经到位了,泰森王把乔新荣的大号旅行箱拉到车门口,就手把箱子提上了车。在把箱子往车上提时,他说:还说箱子不沉,我提着都够沉的,里面不知道装了多少金银财宝。
乔新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泰森大哥笑话我,我哪里装了什么金银财宝,不过多带了几件替换的衣服。
行李箱都被放在了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和座位前面的夹道里。最后一排还有一个空位,乔新荣就跟着自己的行李,自觉地坐在那个空位上。
孙连栋上车后,却坐到了前排靠近车门那个单独的位子上。
吴老三对孙连栋的态度不太好,他连连往后挑着手指对孙连栋说:往后坐,往后坐!
孙连栋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吴老三又说:这是你应该坐的地方吗!当司机的就是有这毛病,一上车就老是往前面打量。今天又不用你开车,你坐在前面干什么?!
孙连栋没敢吭声,起身到后面去了。最后一排已经没有空位,他又不可能跟乔新荣坐在一起,他坐到倒数第二排的空座位上去了。
吴老三还没完,他往后招着手对乔新荣说:小乔,乔新荣,你过来,你坐在这个座位上。
奇了怪了,把孙连栋撵开,却让她坐到那个靠前的座位上,这又是为什么?吴老三刚才对孙连栋那样蛮横的态度,已让乔新荣有些不大好接受了,招罢孙连栋,吴老三又用命令的口气招她,更让她心生抵触。尽管吴老三是优待她的意思,她也不想领情。她摇头说:我不过去了,我就坐在这儿挺好的。
吴老三说:我说让你过来,你就只管过来。今天在这个车上我说了算。
乔新荣心说:你算老几,我干吗非要听你的?她仍坐着没动,她心里想的是孙连栋,她要坐在后面陪着孙连栋。
局面有些僵住了。旅行还没有正式开始,就像出现了僵局,这怎么办?
打破僵局的是泰森王,他站起来说:咱们这个旅行团,要有一个团长。吴老三同志热心为大家服务,我建议就由吴老三当这个团长,同意的请鼓掌。说罢他带头鼓起掌来。
谁没鼓过掌呢?谁都会鼓掌。车厢里顿时响起了掌声。连吴老三也在鼓掌,等于他自己也给自己投了一票。见别人都鼓了掌,孙连栋和乔新荣也跟大家一起鼓了掌。
泰森王宣布:好,全体鼓掌通过,吴团长正式走马上任。
他接着说:乔新荣团员,你就听从团长的指挥吧。
乔新荣如果再犯拧,再坐着不动,那就不好了,就是故意闹别扭了。如果一开始就别别扭扭,恐怕后面的行程都不会愉快。众目睽睽之下,乔新荣只得背着自己的小挎包,走到前面,坐在了孙连栋腾出来的位置上。她说:哎呀,太不好意思了,真让人不好意思!坐下之后,她浑身都不自在,跟坐在针毡上差不多。她想,都是因为她与孙连栋假离婚,才闹出了这些被动的状况。倘若二人没有“离婚”,还是名正言顺的两口子,她一定会和孙连栋光明正大地坐在一起,谁也别想对他们指手划脚,谁也别想把他们分开。车开动了,趁人不注意,乔新荣回头看了一眼孙连栋。她的意思是和孙连栋交流一下目光,给孙连栋一点安慰。目光没交流成,因为孙连栋闭上了眼睛。中巴车开出了灯火通明的城区,在通向首都机场的快速路上疾驰,乔新荣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在机场排队领取登机牌和托运行李时,因孙连栋和乔新荣没排在一起,两个人的座位号就没有挨在一起。而同行的老郭和宋小琴两口子,不仅一起排队,在领取登机牌时,老郭还特别声明,宋小琴是他夫人,请工作人员把他俩的座位号挨在了一起。登机后,乔新荣才发现,她和泰森王的座位号挨在了一起,泰山王的座位号靠窗,她的座位号在三个座位号的中间。泰森王站起来在机舱里找孙连栋,他们的座位在过道的左侧,孙连栋的座位在过道的右侧,而且比较靠后,与他们的座位隔了三排。泰森王对孙连栋说:小孙,咱两个换一下座位吧,你到前面来坐,跟小乔坐在一起。
孙连栋说:不用不用,您只管坐吧。
这不太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
孙连栋不跟泰森王换座位,吴老三却说:你想换座位,咱俩换吧。
泰森王果断拒绝,那不行。
你不是说我是团长吗?
在车上你是团长,到飞机上就不是了。
你这不是抢班夺权吗?你夺权夺得够快的。
对某些人的权该夺就得及时夺,免得一朝权在手,就会产生别的想法。好了,老老实实坐下吧。
飞机在跑道上加速滑行时,由于机身震动得比较厉害,乔新荣显得有些紧张,脸色都白了。要是孙连栋坐在她身边,她一定会紧紧抓住孙连栋的手,以得到孙连栋的保护。此时坐在她旁边的不是孙连栋,而是泰森王,她就不好意思向人家伸手了。没办法,她的两只手只能紧紧抓住座位两边的扶手。
泰森王看出了乔新荣的紧张,问她:你是不是第一次坐飞机?
是。
你是不是有点害怕?
是。
放松心情,没事的。谁第一次坐飞机都会紧张,坐的次数多了就好了。比起别的交通工具,飞机的安全系数是最高的。这会儿飞机正在穿破云层,向高处爬升,颠簸得比较厉害,等飞机飞到高空就平稳了。
谢谢您!我啥都不懂,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从小到大,从结婚到生孩子,乔新荣都是双脚踩在地面上生活。她看见过鸽子在天上飞,燕子在天上飞,那是因为鸟们长有翅膀,所以才能飞到天上去。她只有头发,连一根羽毛都没有,怎么可能飞到天上去呢!人说大闺女坐轿头一回,她是大媳妇坐飞机头一回。当飞机飞到高空,她似乎有一种悬空的感觉,头也空,心也空,手也空,脚也空,一点都不踏实。她不敢往窗外看,可眼角的余光还是看到了窗外的云层。那些云很白很白,恐怕比阳光下的白雪还要白。那些云也很厚,厚得重重叠叠,一点儿缝隙都不透。看到那些厚雪一样的白云,乔新荣想到了冬天,身上似乎也有了寒意。她想回过头看一眼孙连栋,又觉出座位的靠背比较高,就算回过头,也看不到他。她要是站起来的话,应该能看到孙连栋,可系在小腹前的安全带限制住了她,她站不起来。这都是假离婚造成的。倘若二人没有离婚,他们就会像老郭和宋小琴一样,自然而然地坐在一起,谁也别想把他们分开。要是坐在一起,他们会互相拉着手,互相照顾,并交流一下第一次坐飞机的感受。现在二人分坐在两处,飞机在天上飞,他们跟天各一方差不多,谁也别想跟谁说话。谁都不能不承认,第一次坐飞机,会有恐惧心理,担心飞机从天上掉下来,把自己摔死。乔新荣也难免有这样的担心,当飞机起飞的那一刹那,她的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天哪,就算是摔死,也应该和孙连栋死在一块,两个人毕竟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啊!要是连死都不能死在一块,真让人不甘心哪!
还好,飞机什么事都没出,按时平安顺利地降落在贵阳龙洞堡国际机场。守信又守时的老周,已提前在机场的出口等候。旅行团的四男四女一从出口出来,老周就把他们接到一辆中巴车上,拉到了市里事先联系好的酒店。到了酒店大厅的服务台,他们须一一出示身份证,刷脸,方可入住。为了节省住宿费用,他们已提前商量好了,每个人都不住单间,每两个人合住一个标间,也就是双人间。八个人怎么分配呢?老郭和宋小琴当然合住一个房间。他们都知道,老郭存款多,退休工资高,老伴儿病逝后,经人介绍认识了宋小琴。宋小琴没有了丈夫,退休金低,还要接济孩子,经济上比较拮据。而老郭一见宋小琴,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性格静静的,很有风韵的样子,一下子就钟情上了。二人一结婚,老郭上来就给宋小琴的银行卡上转了五十万元。宋小琴哪里见过这么多钱,感动得都快要哭了,连说不要不要。老郭说咱们成了两口子,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钱的事就不要客气了,这些钱你先花着,不够花我再给你。别人都说宋小琴遇上了贵人,宋小琴对自己的再婚也很满意。一起出行,宋小琴把老郭照顾得很好,称得上形影不离,有求必应。泰森王和吴老三住一个房间。卫女士和桂女士住一个房间。等以上三个房间入住手续办理完了,孙连栋和乔新荣才上前去办理。虽说他们办理了离婚手续,但为了省钱,二人还是要住在一起。好在办理入住手续时,酒店服务员只看身份证,不看结婚证,入住倒是不成问题。可不知为什么,当服务员安排他们住一个房间时,孙连栋和乔新荣还是有点儿心虚,像做了什么不正当的事情一样。他们两个之所以等到最后才办手续,是想等其他人办完手续离开他们再办,以免服务员问他们是不是夫妻,他们不想当着熟人说假话。然而,东道主老周建议,等大家都办完了入住手续,他再送大家一块儿乘电梯上楼。所以,在孙连栋和乔新荣办入住手续时,别的人都在一旁等着他们俩。这时,多嘴多舌的吴老三说了一句话,他对孙连栋说:小孙,你们两个现在可是非法同居呀!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话是敏感的。孙连栋听见了吴老三说的话,他没敢回头看吴老三,更不敢接话。
卫女士知道这里不是闹着玩的地方,她小声对吴老三说:老三,你瞎说什么呢?
吴老三犯犟:怎么了?我瞎说了吗?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说实话也得分地方,也得看在哪里说。
吴老三不服:实话在哪里都可以说,我看这地方挺好。
卫女士也不是好惹的,她有些生气了,质问吴老三说:你是什么意思嘛?你是要把他们两个拆开,一人住一个房间吗?要是一人住一个房间,住宿费你掏吗?
吴老三嘁了一下,这才不说话了。
下午,老周还是派那辆中巴车,把旅行团的一行人拉到了离贵阳不太远的著名的黄果树瀑布。瀑布真高大,整个瀑布是从山头上跌落下来的,没有三千尺,也有三百尺,像是倾泻而下的银河。瀑布落在下面的深潭里轰轰作响,盖住了人世间的所有声音。这样的轰鸣一点儿都不让人觉得闹,反而让人觉得无比宁静。瀑布真宽展,左边是瀑布,右边是瀑布,中间还是瀑布。那白布一样密不透风的瀑布,似乎把整座青山都遮盖了起来,白得月月复年年,地久天又长。这瀑布真神奇,后面有一条被瀑布遮蔽的山路,游人可以从小路上穿过。这样一来,人们就可以在瀑布后面实现与瀑布的近距离接触,既可以感受到瀑布散发的阵阵爽气,又可以感受到瀑布在手上脸上飞珠溅玉。更为难得的是,由于瀑布的遮挡,游人像是走进了传说中的龙宫,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怪不得人们吃好了,穿好了,还不满足,还要外出旅游,旅游就是好啊,有了旅游,才不枉在人世上走一遭啊!
飞流直下的巨大瀑布下面还有宽阔的水潭,水潭对面有近水的平台,人们可以站在平台上观瀑,还可以站在平台上以瀑布为背景照相。游人很多,照相的人也很多,无人不和瀑布合影,无人不“笑一笑”。老郭给宋小琴照,宋小琴给老郭照,夫妻互相照罢,还要请别人给他们照合影。孙连栋没有和乔新荣走在一起,他和泰森王、吴老三一起观景。乔新荣和卫姐、桂姐一块儿活动。卫姐看出了孙连栋和乔新荣的不自然,也看出了他们内心的挣扎。对于两个人假离婚的原因,卫姐知道一些。他们原本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好夫妻,只是由于生活所迫,出于无奈,才不得不办理了离婚手续。卫姐对他们目前的处境很是同情,她主动给乔新荣照相,主动给孙连栋照相,还把孙连栋喊到乔新荣身边,说给他们两个照一张合影。
孙连栋和乔新荣是想合一个影,但他们在犹豫,也不好意思张口请别人给他们照合影。卫姐主动提出给他们照合影,二人都有些感动。孙连栋和乔新荣互相看了看,并看了看卫姐,站到了一起。
卫姐说:好,靠近一些,拉起手来,笑一笑,笑得自然一些。既然出来了,就好好玩,什么都不要多想。
孙连栋和乔新荣在卫姐的安排下,靠近了,拉手了,也笑了,但笑得有些勉强。
晚上回到酒店,吃过晚饭,洗过澡,孙连栋和乔新荣分别躺在两张床上。孙连栋躺的是靠门口的那张床,乔新荣躺的是靠窗口的那张床。在他们北京的家里,只有一间房,房子里只有一张大床。虽说表面上离婚了,那是离给别人看的,实际上乔新荣是离婚不离家,两个人每天还是同住一间房,同睡一张床,照样过夫妻生活。说起来,他们离婚的原因很简单,简单得简直不值一提。乔新荣作为纺织厂的下岗女工,在街道上找到了一份工作,每月可以挣将近两千块钱。忽一日,街道上的人通知她,这份工作不让她继续干了,要让家庭平均收入达不到最低水平的人干。她丈夫是开公交车的司机,每月可以挣四千多块钱工资。他们的女儿已嫁人,一切都不用他们负担。把她丈夫的工资平均到两个人头上,已超过了最低收入水平。乔新荣一听要辞退她,就有些着急,她很喜欢那份工作,也很喜欢那份工资。要是没了工作,她每天干什么呢?要是没了那份工资,收入一下子就少了一大块,花钱就不那么方便了。这时有人给她出主意,让她以夫妻感情破裂为由提出和丈夫离婚,并净身出户,那样才有可能保住那份工作。于是,经过和孙连栋反复商量,他们真的办理了离婚手续,并以离婚证为证明,保住了那份工作。乔新荣在床上四肢伸展了一下,说这床不错,很软乎。孙连栋说:怪不得大家都愿意出来旅游,旅游是挺好玩的。乔新荣说到,在瀑布那里照相的时候,吴老三想和她合一个影,她没和他合。孙连栋说:不和他合影是对的,他以为咱俩是真的离婚了,就想打你的主意。你一定要离他远点,千万别让他占到你的便宜。乔新荣说:看他色眯眯的那副德性,想瞎他的鼻子!孙连栋想到乔新荣的床上睡一会儿,乔新荣也想到孙连栋的床上睡一会儿。但他们都记着出来前说好的在外面暂不亲热的话,就没有互相串床。
旅游起来,总是让人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快。说慢,是因在北京时,呼噜一天,呼噜一天,没留下什么痕迹,十天半个月就过去了。而出来旅游呢,新风景一处接一处,每天看的都是好风景。脑子里装的风景一多,好像时间被拉长了,一天赛过好几天。说很快,是说好风景还没看够呢,预定的旅游时间就要结束了。
这天晚上,老周做东请客,为大家送行。老周找了一家专门做酸汤鱼的农家乐餐馆,请北京的朋友们吃酸汤鱼。酸汤柿红色,微辣,味道浑厚,让人一闻就满口生津。鱼是刚出水的乌江鱼,下进滚汤里一煮,鱼肉变白,白得像剥开的蒜瓣一样。每人面前一只小碗,小碗里还有秘制的蘸料。一条几斤重的乌江鱼,很快就被八九双乌木长筷子夹完了。人人都说,鲜美,好吃,够意思!一条鱼吃完,又下进沸腾的酸汤里一条。老周说:今天晚上大家放开吃,尽情地喝,来他个一醉方休。
老周说的尽情地喝,不是喝酸汤,是请大家喝酒,喝贵州当地产的酱香酒。老周称大家为首都的朋友,他站起来向首都的朋友们敬酒。敬过三杯,他起身离座,给每个朋友一一敬酒。敬酒期间,他透露了一个消息,说他这次回来,就不再去北京上班了,因为他快要退休了。他一再感谢他在北京工作期间各位朋友对他的友好和关照。老周这样说,也是跟大家说再见的意思。再见的话好说,能不能真的再见面就不一定了。见老周有些动感情,大家都动了感情。于是,所有“首都的朋友”都向贵州的朋友致谢敬酒,气氛一下子沸腾起来,比锅里的酸汤沸腾得还厉害。老郭说,他和夫人共同向老周敬酒。泰森王代表全团向老周敬酒,他敬老周一杯,自己喝两杯。吴老三不甘示弱,他敬老周一杯,自己连喝三杯。
吴老三喝得有些多了,引发了后面的不愉快。他提出要和乔新荣喝一杯酒。
乔新荣不喝,她说她喝酒不行。
吴老三说:小孙跟你喝,你行,怎么到我这儿就不行了?
小孙是小孙,你是你。
这杯酒今天你一定要喝,不喝就是卷我的面子,就是看不起我。
乔新荣求救似的看着孙连栋。
孙连栋的脸也红了,红得像熟透的红高粱。他对乔新荣说:不要搭理他!
吴老三不干了,他指着孙连栋说:我告诉你,你和乔新荣同居是非法的,我一个报警电话,警察就会来抓你。
有种你打电话呀,你让警察来抓我呀!
我再告诉你,乔新荣以前是你的专车,她和你离了婚,现在就成了公共汽车。
孙连栋本人就是开公共汽车的,他懂得把一个女人说成公共汽车是啥意思。这话把孙连栋彻底惹翻了,他说:你老婆才是“公共汽车”呢,你找抽呢?
眼看两个人要动手打起来,众人上前,连吼带拽,才制止了有可能发生的斗殴事件。
一场欢送晚宴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回到酒店,孙连栋和乔新荣还是一人睡一张床。半夜里,孙连栋听见乔新荣在嘤嘤地哭。
孙连栋也一直没睡着,他说:哭什么哭,回到北京咱们就复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