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四月二十七日接到惠书,并附寄大文一册。知台从去岁北行[2],以途中染疾,就医历下[3],至正月之杪,乃达京师。
是时鄙人适已出都,未及相见为怅。阁下志节嶙峋[4],器识宏达,又能虚怀取善,兼揽众长。来书所称,自吴侍郎以下[5],若涂君、张君、方君,皆时贤之卓然能自立者;惟鄙人器能窳薄[6],谬蒙崇奖,非所敢承。前以久玷高位[7],颇思避位让贤,保全晚节。赴阙以后[8],欲布斯怀,而未得其方,亦遂不复陈情。来书又盛引古义,力言不可遽萌退志。今已承乏此间[9],进止殊不自由,第恐精力日颓,无补艰危,止速谤耳[10]。
大著粗读一过,骏快激昂,有陈同甫[11]、叶水心诸人之风[12]。仆昔备官朝列,亦尝好观古人之文章,窃以自唐以后,善学韩公者,莫如王介甫氏,而近世知言君子,惟桐城方氏、姚氏,所得尤多。因就数家之作,而考其风旨,私立禁约,以为有必不可犯者,而后其法严而道始复。大抵剽窃前言,句摹字拟,是为戒律之首。称人之善,依于庸德[13],不宜褒扬溢量,动称奇行异征,邻于小说诞妄者之所为[14]。贬人之恶,又加慎焉。一篇之内,端绪不宜繁多,譬如万山旁薄[15],必有主峰;龙衮九章[16],但挈一领。否则首尾衡决[17],
陈义芜杂,滋足戒也[18]。识度曾不异人,或乃竞为僻字涩句以骇庸众,斫自然之元气[19],斯又才士之所同蔽[26],戒律之所必严。明兹数者,持守勿失,然后下笔,造次皆有法度[21],乃可专精以理吾之气,探求韩公所谓与相如、子云同工者[22]。熟读而强探,长吟而反复,使其气若翔翥于虚无之表[23],其辞跌宕俊迈而不可以方物[24]。盖论其本,则循戒律之说,词愈简而道愈进;论其末,则抗吾气以与古人之气相翕[25]。有欲求太简而不得者,兼营乎本末,斟酌乎繁简。此自昔志士之所为毕生矻矻[26],而吾辈所当勉焉者也。国藩粗识途径,所求绝少,在军久,旧业益荒,忽忽衰老[27],百无一成,既承切问,略举所见,以资参证。
别示种烟之弊[28],及李编修书,膏腴地亩,舍五稼而种罂粟[29],不惟民病艰自食,亦人心风俗之忧。直隶土壤硗薄[30],闻种此者尚少。若果渐染此习,自应通蚀严禁[31]。但非年丰民乐,生聚教训[32],亦未易以文告争耳。
注释
[1]陈右铭:陈宝箴(1831—1900),字右铭,江西义宁(今修水)人。举人出身,曾参曾国藩幕府。此时以知府官湖南,故称太守。陈于光绪年间任湖南巡抚,倡办新政,是清末维新派人物。
[2]台从:指陈宝箴。台,对官吏的尊称,附于官职后,如抚台、学台,台从犹言“左右”,“执事”。
[3]历下:山东古邑名,在今济南市西。
[4]嶙峋:山崖突兀貌,喻为人刚直。
[5]吴侍郎:吴存义,字和甫,江苏泰兴人。官至吏部左侍郎,以清廉称。
[6]窳(yǔ):器物质地粗劣,此喻人的才能低下。
[7]玷(diàn):犹忝、辱,自谦之辞。
[8]阙:朝廷。
[9]承乏:所任职位一时无适当人选,暂由自己来承担。在任官吏常用的谦辞。
[10]止:仅,只。速:招致。
[11]陈同甫:南宋文学家陈亮,字同甫,擅长政论。
[12]叶水心:叶适,南宋哲学家,学者称水心先生。散文擅长政论。和陈亮一样,理学家的性理空谈。
[13]庸德:功德。庸,功。
[14]小说:指故事性的文体,如神话传说、街谈巷语之作。
[15]旁薄:亦作“磅礴”,广大无边貌。
[16]龙衮(gǔn):帝王的礼服,上绣龙纹。共有九种图案,称“九章”。
[17]衡决:横断,脱节。衡,通“横”。
[18]滋:通“兹”。
[19]斫(zhuó):砍,削。元气:精神,生气。
[20]蔽:蒙蔽。认识不清。
[21]造次:匆忙,仓促。
[22]相如:司马相如,西汉文学家。子云:扬雄,西汉文学家。韩愈《进学解》:“子云相如,同工异曲。”意思是两人文章都写得好,但手法和风格不同。
[23]翥(zhù):飞举。
[24]方物:“仿佛”的声转。想象,形容。
[25]抗:举起,高。翕(xì):合。
[26]矻矻(kū):勤奋不懈貌。
[27]忽忽:形容时间过得很快。
[28]烟:此指鸦片。即下文的“罂粟”。罂粟是草本植物,果实中的乳汁是制鸦片的原料。
[29]五稼:五谷,泛指粮食作物。
[30]硗(qiāo)薄:土地坚硬而瘠薄。
[31]饬:通“敕”,命令。
[32]生聚教训:语出《左传哀公十年》:“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生聚:繁殖人口,聚积财力。教训:教化训导。
译文
四月二十七日,我收到了您的来信,以及附寄的一册大作。得知您去年北上进京,途中生病,在济南(历下)就医治疗,直到正月末才抵达京城。
那时我恰好已经离开京城,没能和您见面,深感遗憾。阁下志向气节高洁刚直,器量见识宏大通达,而且又能虚心向善,博采众长。您在信中提到的,从吴侍郎(吴存义)以下,像涂君(涂宗瀛)、张君(张裕钊)、方君(方宗诚)诸位,都是当代贤才中卓越而能自立的人物;只有我才疏学浅,能力薄弱,却承蒙您过分夸奖,实在不敢当。之前因为长期占据高位,我常常想辞去官职,让位给贤能之人,以保全晚年的名节。这次进京之后,本想表达这个想法,但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也就没有再提。您的来信又大力引用古人的道理,竭力劝说我不能立刻萌生退意。如今我已(不得已)担任这个职位(指直隶总督),进退去留实在身不由己,只是担心精力日渐衰退,对艰难危险的时局无所补益,反而只会招致批评罢了。
您的大作我粗略读了一遍,文风骏快(才思敏捷,文笔流畅)、激昂慷慨,颇有南宋陈亮(陈同甫)、叶适(叶水心)等人的风格。我过去在朝中任职时,也喜欢研读古人的文章,私下认为自唐朝以后,善于学习韩愈(韩公)文章的人,没有比得上王安石(王介甫)的;而近代深谙文章之道的君子,只有桐城派的方苞(方氏)、姚鼐(姚氏),他们从韩愈、王安石那里学到的尤其多。我于是根据这几家的作品,探究他们的风格旨趣,私下里定下了一些写作的禁律和规范,认为有绝对不能触犯的原则,这样之后,文章的法度才能严谨,文道才能恢复(正统)。大致来说:
剽窃前言,句摹字拟:抄袭前人言论,刻意模仿字句,这是写作戒律的第一条。
称善溢量,邻于诞妄:称赞别人的优点,应依据其日常的德行,不应过分褒扬,动不动就称颂奇异的行径或征兆,那样就接近于荒诞虚妄的野史小说的做法了。批评别人的过错,更要慎重。
端绪繁多,首尾衡决:一篇文章的头绪不宜太多,就好比群山连绵,必有一座主峰;帝王礼服(龙衮)纹饰繁复(九章),只需抓住衣领就能提起来。否则文章就会首尾脱节,陈述的道理杂乱无章,这尤其值得警戒。
竞为僻涩,斫伤元气:如果见识气度并无过人之处,却争相使用生僻字、晦涩句来惊吓平庸的读者,损害文章自然本真的气质,这又是才子们常犯的通病,是戒律必须严防的。
明白这几条,严格遵守不丢失,然后下笔写作,即使匆忙间也能有法度。这样才能专心致志地涵养自己的文气,探索韩愈所说的(达到)与司马相如、扬雄(子云)同样精妙境界的方法。熟读(经典)并努力探究其深意,反复吟诵体会,使自己的文气如同翱翔在虚无缥缈的境界之上,使文辞跌宕起伏、俊逸豪迈,达到难以形容的境地。从根本(内容、道理)上来说,遵循上述戒律规范,文辞越是简练,文章所承载的“道”就越能精进;从枝节(文采、气韵)上来说,则是要激发我们自身的文气,使之与古人的文气相融合。有时想要追求极致的简练反而达不到效果,那就需要同时兼顾根本和枝节(内容与形式),在繁复与简练之间斟酌权衡。这是自古以来有志于文章之道的人毕生孜孜不倦追求的,也是我们这些人应当努力的方向。我对这些途径只是略知一二,所达到的境界极少。在军中时间久了,旧日的学业更加荒废,转眼衰老,百事无成。既然承蒙您诚恳询问,我就大略陈述一下自己的见解,供您参考印证。
您在信中还另外指出了种植鸦片(罂粟)的危害,以及李编修(李鸿藻?)信中提到的(某些地方)舍弃粮食作物(五稼)而种植罂粟的情况。这不仅造成百姓难以获得口粮,也是人心风俗的忧患。直隶(曾国藩管辖地区)土壤比较贫瘠,听说种植罂粟的还不多。如果这种风气真的蔓延开来,自然应该发布告示严厉禁止。但若不是年成丰收、百姓安乐,通过休养生息、教育感化(生聚教训)来改变,单靠一纸公文恐怕也难以奏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