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惊蛰》到《立秋》
一代青年进城的奋斗史与心灵史
记者:您能与我们分享一下《立秋》创作的始末吗?
杜阳林:在《惊蛰》完成的同时,我已萌生了要写《立秋》的想法,但只是一个模糊的念头,没有确切计划。《惊蛰》刊发出版后,一些读者关心凌云青到城市后有着怎样的故事。读者对一个小说人物产生共情,对写作者来说,是值得欣慰的,说明这个人物的形象立起来了。
可以说,写《立秋》固然是缘于我的初心动念,但读者的关心产生了奇妙的催化作用,提振了我的信心,让我继续写凌云青进城后的故事,写从乡村进城的一代青年蜕变后的奋斗史与心灵史。
记者:在《惊蛰》研讨会上,评论家们给予了积极评价。《立秋》的文本书写是否有突破?从《惊蛰》到《立秋》,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杜阳林:感谢评论家们对《惊蛰》的肯定,感谢读者对这本小说的厚爱。但我没有沉湎于这样的肯定和厚爱,而是跳出自我窠臼,试着以客观的目光,重新审视与打量自己,终有启示。
因此,在写《立秋》时,无论是对故事的整体架构、矛盾冲突的设置,还是文学语言的表达,我自信有了一番新尝试和突破。现在回头看,从《惊蛰》到《立秋》,最大的进步,是在塑造人物时,能进行多维度、多层次的深刻思考。相应的,展示的人性也更复杂和立体。
记者:《惊蛰》首发于《十月》,《立秋》又登上《收获》,这两本杂志都是国内顶级的文学刊物。您能分享一下心得吗?
杜阳林:没有什么心得,唯一的感受就是要坚持写。写作是一条寂寞的漫漫长旅,有时跋涉得太辛苦,行走得太吃力,可能会磨损写作者的信心。我给自己的忠告是八个字:“不计得失,执著前行。”只有这样,才能让文字从心底汩汩流淌,才能以真诚的态度直面写作。
至于作品完成后,到底能在什么刊物发表,不是创作者能把控的事,要看杂志和编辑的评判标准和价值取向。不用有不用的理由,刊发有刊发的道理。写作者不必多想,守好初心、做好本分,就足够了。
《收获》刊发《立秋》,本身就是对作品的肯定。不过,我还是想借《收获》杂志副主编谢锦的话自我宣传一下,她认为《立秋》的特点是扎实和丰沛。“因为完整而真实,因为真实而扎实。”她说,“也正因为小说有这两点,我们决定用这部小说,而且放在我们的第六期来压轴,它压得住。每一个部分都是经得起考验的,《立秋》的扎实性是对现实的精准对照,细节上的丰满又让小说充满了生活的元气。这非常可贵,是一部真正站在大地上的小说。”她的评价,是对我最大的鼓励和奖赏。
从凌云青到凌云青
两种思潮碰撞产生的精神火花
记者:凌云青从乡村走进城市,但没有与苦难的乡村生活彻底告别,一直与过去保持联系,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拉扯”。为什么要采用这种方式推进?
杜阳林:尽管生活的真实和文学的真实有所区别,但文学作品的故事毕竟来源于生活的真实。不仅是凌云青,我和身边有着相似经历的朋友,通过努力,从乡村走进城市,身上始终系着一根无形的绳,一头连着城市的年轻人,一头连着贫瘠的乡村故里。这是永远也无法斩断的血肉联系。它植根于我们的传统土壤,中国几千年的人伦道德定义了它、规范了它;它还植根于现实情感中,中国人永不忘根的精神情操滋养了它、延续了它。
记者:与《惊蛰》相比,《立秋》里的凌云青逐渐强大,甚至成为一些乡亲依靠的对象。塑造这样的人物形象,您是如何把握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关系的?
杜阳林:这是一个非常犀利的问题,也是我在写作中非常小心才能避过的“雷区”。
随着凌云青能力的增强,他帮助乡邻解决了不少棘手之事,也成为乡邻依靠的对象。倘若稍有不慎,我会将凌云青塑造成以德报怨、毫无私心,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他人的形象。经过慎重思考后,我给予了凌云青更真实的“血与肉”,给予他反复的自我质疑,他的疲惫和厌倦,他忽视家人的内疚和遗憾。我认为,拥有这些的凌云青,才是我心目中真实的人物。
实与虚,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无时无刻不在碰撞,也在碰撞中达成新的平衡与融合。我在这种碰撞中,捋顺了小说人物的脉搏,与之呼吸同频,与之思维相接,用普通人的真心去感受和体验,去创作和书写。我相信,只有为小说人物代入“真实的人的情感”,才能避免人物走向扁平化、圣人化的歧途,这也是坚守感性与理性并存的文学创作的不二法门。
记者:您在《惊蛰》里呈现了乡村的“恶”,也在《立秋》里展现了乡村的“弱”。您让读者看到了一个逐渐衰弱又在不断进步的乡村,体现了您怎样的人文关怀?
杜阳林:中国这个农业大国,乡村的体量依旧是惊人的。在《立秋》所描绘的年代里,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无数农民背起行囊告别亲人,走上进城打工的道路。这时的乡村,古老习规在逐渐减弱,“人”在其中穿梭、游动又生机勃勃。我选择书写乡村之“弱”,是基于事实真相的书写,基于历史变迁的书写,在真实的乡土上,所绽放的是我对乡村那份割不断的牵系和挂念,这是深藏于心的感情。作为曾经的乡土子弟,我永生也不会舍弃这份“生命来处”的感情,也不会舍弃我对乡村如何跟上时代节拍的深沉思考。
在《立秋》里,凌云青始终没有割裂与乡土的联系,虽然很多次倾情相助,却收获吃力不讨好的尴尬结果,但他始终无怨无悔。这种朴素的乡土情,是中国人的立身之基。
这些琐碎杂芜的背后,有着我对城乡的深度思考。乡村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文明,缺不了当今社会的人文发展理念。我愿在书写中去尝试、去探索,将现实真相抽象升华,构建自己“城市视角的乡村叙事”。
记者:凌云青在乡村倔强生长,在城市历经坎坷终得收获。他离开乡村又回望乡村,您如何看待他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对乡村复杂而热烈的感情?您是如何把握这种独特的乡愁书写的?
杜阳林: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进城的凌云青来自观龙村,村里虽然给他和家人造成过伤害,但那里有他的血缘至亲,也有真心帮助过他的善良乡邻。凌云青见证都市日新月异的现代文明后,回望乡村,眼中有疼痛,也有作为一个先行者观照乡村的情感自觉。过往乡邻络绎不绝地来城里找他,的确不胜其烦,但他始终忘不了自己的来处。因此,凌云青的乡愁,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愁,而是过尽千帆后的清醒审视,是无愧我心的赤子情怀。
凌云青为家乡修路,这也是乡愁的体现。如何以个体力量带动家乡的发展,也许每一位从乡村走向城市的人,都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凌云青的所思所行,象征了站在城市回望乡村的视点转变。他能用更先进的思想解决家乡亟待解决的问题,这不仅是乡村出身给予他的仁厚胸怀,也是城市熏陶开阔了他的视野。这种乡愁便成为一种新愁,愁中自然而然蕴含了蓬勃的力量和信念,以及城市和农村两种人生、两种思潮碰撞产生的精神火花。
从乡土文学到新乡土文学
写出真正的时代精品力作
记者:中国在不断向前发展,乡土文学也在以它的方式与时代相融。您如何理解当下的新乡土文学写作?如何从历史的、审美的和人性的视角看待乡土文学在当下的书写?
杜阳林:当下的新乡土文学创作,呈现出了百花齐放的蓬勃势头。伴随乡村振兴号角的吹响,我能预料,未来会有更多成熟的文学作品面世,带给我们新的感受,引发时代的沉思。
我认为,要站在时代的宏阔背景下,去打量和审视乡土文学在当下的繁盛书写。任何文学作品,都离不开审美与人性的内涵底蕴,一旦缺乏,便会空洞、干瘪、单调。因此,对新乡土文学作品,我们同样持有尺度一致的文学量尺,采用面对一切文学作品的视角去阅读和分析,感受和体悟,才能写出真正的时代精品力作。
记者:您曾说,离乡、进城、返乡,是您乡村写作的一个闭环。通过这样的书写,您个人和文学写作上的具体收获是什么?
杜阳林:从离开到回归,是无数创作者孜孜不倦的文学母题,这是一个圆圈,以时光为经、经历为纬,编织了一个人的人生,也编织了乡村写作的闭环。离乡、进城、返乡,既与时代发展脉络一致,也与我的人生轨迹隐隐暗合,表达了我对这个母题的思考。
从始到终,从终到始,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直存在一个生生不息的循环论调,犹如四季,轮回不休。我的书写过程,也是情感的整理过程,是对生命哲学的思考过程。那些文字,终究承载了我对人生的真切感悟。
记者:您对文学表达和写作技巧是怎么理解的?在创作过程中是如何运用的?
杜阳林:我常常在想:什么是“文学作品的文学性”?想得越久,越发现它的内涵和外延都很宽阔博大,非只言片语能道尽。不管如何,这一把文学书写的铁尺,隔开了文学作品和通俗故事。
我的理解是,通过构建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刻画生动立体的人物形象,描绘相应的环境背景等方法,用文学语言书写具有艺术性和感染力的作品,构筑一个与现实世界相对应的虚构世界,让读者通过文字阅读,达到审美和情感的共鸣。为实现文学书写的目的,我们当然要借助一定的技巧和手段。但技巧要服务内容,故事才能很好地展现出来。
我在书写中不刻意追求技巧,而是寻求属于自己的写作路径。我推崇《道德经》里的一句话:“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最高妙的技巧,都源于自然,发于心灵。因此,我在写作中所用的技巧,犹如白鸟在水面低飞,力求贴着文本而行,坚守质朴与天然之道,让所有技巧如盐融水,与文字浑然天成,而非故意为之。
记者:中国乡土文学有着极其绵长深厚的传统。身处这个传统中,作为一名作家,在继承的同时如何发展?
杜阳林: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开篇中指出:“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中国人对乡村的感情是潜在的,也是极为深刻真挚的,人们对乡土的经营也是尽心尽力的。文学对乡村的倾情,是现实的要求,也是历史的传承。
纵览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乡村是作家笔下书写不竭的素材。农耕文化意义上的乡村,作为城市的对应体,处于远离社会结构中心的边缘,跟自然亲近,和土地亲和,使那些体现乡村精神的乡规、乡俗、乡风、乡情,既包含敬畏也包含协调,形成田园牧歌的乡村生活。相对城市的车马喧嚣,乡村生命具有素朴、本真的趋向,从乡村土壤生长的文学之花显得格外独特、迷人。
社会行进到今天,时代车轮滚滚向前,新旧更迭风起云涌,关于乡村题材的写作变得更繁复多样。乡村为新时代的作家提供了不一样的素材,在继承的同时,也为文学创新发展提供了难得的机遇。
作为曾经的乡村少年,因为高考的机遇来到城市,在数十年的城市生活中,蜕变为新城市人,于我而言,继承并发扬乡土文学传统,需要站在新的角度,在自我身份确认的基础上,身处城市而眺望乡村、审视乡村,从而得到不一样的启迪与触动、感悟和体验。
从第一部到第三部
映照时代变迁的滚滚洪流
记者:据说您将完成三部曲的计划,能谈谈《立秋》后的书写内容吗?这样的创作构想有着怎样的价值和意涵?
杜阳林:从某种意义上讲,三部曲的确贯穿了凌云青的生活轨迹,从时间线上进行人物的书写和塑造,从他的辗转沉浮中,掀开时代的一角,瞥见历史真实的影像。
我希望能通过凌云青这个人物载体,从容讲述他和身边人所发生的故事,酸甜苦辣,悲欢离合。说来平常,却都来自现实生活,映照时代变迁的滚滚洪流,个人是如何艰难地生存与发展,并且始终坚持一豆微光的美好信念,于坎坷处不低头,于沮丧处不绝望。
接下来,我会准备书写以凌云青为主要人物的三部曲之终篇,目前正在广泛收集相关素材,进行大量阅读和田野考察。至于构思,我能说的,就是凌云青从城市回到乡村、反哺乡村的经历。这部小说主要反映的是当今乡村发展的阵痛,处于历史变革时期,乡村裂变的困惑与迷惘、突围和挫折。我想以更独特的视角去打量当今乡村,挖掘乡村发展背后让人疼痛和值得反思的故事。
从过去到将来
珍视过往的每一个自己
记者:您从传媒跨界到商界,然后转身成为作家,在这些不断变换的身份中,您觉得哪个更为重要?
杜阳林:人生的经历,最终都会成为生命的印记,也能沉淀我们的思想,丰富我们的灵魂。无论哪个身份,对我而言都很重要。我珍视过往的每一个自己,是无数“过去的我”,相互叠加与成长,才有了“如今的我”。
不同的身份,经历过不同的欢喜悲忧,我都视为难得的生命体悟,这些经历、思考和获益,形成一道强大的合力。岁月在改变容颜的同时,也塑造了我内心的坚韧。现在来看,正因为我有媒体的经历,有在市场打拼的感受,才会积累那些生动而深刻的素材,才会有想将它们写出来的冲动,也才会以真诚化为文字,交付给读者。
记者:您在成都生活近30年,为何不书写成都,而是将创作笔触伸向家乡呢?您对成都是怎样的感受和感情?能否允许我替喜爱您作品的读者问问,《立秋》单行本何时出版?
杜阳林:我早将成都视为第二故乡。在《立秋》中,凌云青所生活与奋斗的城市正是成都,这座城市给予了他发展的机遇,最终成就了梦想。身份的切换带来视角的转变,因此,我并非单一地将创作笔触伸向家乡,而是站在城市,以城市化的视角去打量家乡,这样才能以更客观平和的心态,去审视家乡在时代变革中的位置和底色。
成都是一座包容性很强的城市,具有浓烈的烟火气和温厚的人情味,既现代又传统,给予人们蓬勃的发展机会,也给予大家从容生活的市井温柔,具有迷人的精神内核。我相信,无论是成都土著、迁入定居者,还是外来游客,只要与成都深入交流,都会深深爱上她。
《立秋》单行本的出版发行已提上议事日程,2024年初将与读者正式见面,希望大家阅读并提出宝贵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