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炜：作为新的文学思想解放的创意写作及其未来展望
在中国第八届创意写作年会的“写作的人民性与地方性”圆桌论坛上（1），笔者由创意写作的人民性说开去，提出了创意写作是继新文化运动之后的又一场文学思想解放运动的观点。特别是在中文创意写作被列入中文二级学科目录后，在创意写作中国化实践进入实质性进程的当下，这个问题更值得拓展和深入研究。无论是从中文的自我革命，还是从创意写作的人民性来看，中文创意写作的横空出世都预示着一场新的文学思想解放运动的兴起。
一、从中文自我革命到新的文学思想解放运动
凡事皆须追根溯源。作为舶来品的创意写作，其在欧美的兴起本身就充分体现了思想解放和“赋权人民”的特点。众所周知，“创意写作”这个概念诞生于爱默生的一场《美国学者》的著名演讲，在这次演讲中，“爱默生的意图非常明确，他要让美国文学界和思想界脱离英国和欧洲的影响，一方面要摆脱英国和欧洲的古希腊及中世纪传统，另一方面也要摆脱当代英国和欧洲的科学进步主义桎梏，这是一篇美国思想界的‘独立宣言’，呼唤纯粹的‘美国’学者的诞生”（2）。因此，可以说创意写作在其概念诞生之初，“就包含着美国思想史的国家主义觉醒，标志着美国思想界开始离开欧洲的母胎，走上独立发展的道路，标示着真正的独立的美国学者和思想的诞生”（3）。
创意写作诞生之初，还带有强烈的底层解放意识，强调“人人能写作”是其基本信条。这一信条无疑是基于现代人本主义价值观和人人平等的理念，也由此和传统写作的天才论、天赋论区别开，让写作成为人人都应具备的天赋权能。因此，创意写作甫一开始就和平权运动有着紧密联系，是一次人民的“写作赋权”，是“从下到上”的文学思想解放运动。从数据上看，美国写作协会的作家80%来自高校创意写作系统，普利策奖获奖者70%都曾受益于高校创意写作学科的培养。这或许正是创意写作在现代性凸显的全球化时代迅速蔓延的一大主因。
创意写作在中国的兴起有其深刻原因。创意国家建设需要社会思想不断变革，创新创意思维渐成文化主潮，这些无不呼唤着创意写作这类学科的革新。高校文科发展，尤其是中文教育落后于市场需求和民众期待，为创意写作在中国的兴起提供了直接动力和逻辑起点。从创意写作的快速发展不难窥探当代文学的思想变革和中文学科的自我革命之迫切。
以创意写作在中国兴起的情况来看，确实经历了一个“从下到上”的过程。与其他学科不同，创意写作是先经历了各高校的自觉实践（4），有了很大反响后，引起了教育部门的关注，从而由教指委等机构予以确认。2009年，以复旦大学招收创意写作MFA（艺术学专硕）和上海大学成立文学与创意写作研究中心（5）为标志，创意写作学科开始正式进入中国内地。在此之前，中山大学国际翻译学院戴凡教授曾在内地最早尝试把创意写作纳入英语系专业课程，为中国学生用英语进行创意写作提供指导（6）。短短十余年间，从只有少数几家先知先觉的高校燃起星星之火，迅速发展为如今的中国化创意写作的“北上广苏浙”分布样态（7），其发展的内生动力之强劲令人吃惊。时至今日，在笔者的研究视野内，全国已有包括上海大学、北京师范大学、西北大学、中国人民大学、东北师范大学在内的至少5所高校，具有招收创意写作方向文学博士的资格；有包括南京大学、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等在内的至少20所高校，具有招收创意写作文学或艺术学硕士的资格；有包括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东财经大学、浙江传媒学院在内的至少4所高校，开设了创意写作本科专业（方向），如果加上创意写作实验班和作家班，则有不少于20所高校开设相关课程。更有如西北大学已经打通了本、硕、博三级教育体系，形成了创意写作人才的闭环招生和培养。谁能想到，这些成绩竟然是在创意写作没有正式写入教育部学科专业目录的前提下所取得的。2024年1月，中文创意写作被列入中文二级学科目录。在此之前，除了上海大学等少数有资格自设创意写作博士点的高校之外，绝大多数高校的创意写作硕博培养，均挂靠在中国现当代文学、文艺学等文学二级学科之下。即便如此，创意写作的发展仍然呈现星火燎原之势，对传统中文学科形成了巨大冲击，构成了影响深远的中文教育的自我革命。
若把创意写作放入中国近现代文化发展史中考察就会发现，创意写作事实上擎起了“文学革命”的大旗。毫不夸张地说，从解放文艺生产力来看，创意写作是中国的又一次新文化运动。
众所周知，1917年新文化运动举起“文学革命”的大旗，其影响最大的就是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此次新文化运动所取得的一大功绩，就是以破釜沉舟的决绝姿态实现了“言文一致”，清除了普通百姓通往文学阅读的最大语言文字障碍。新文化运动之前的文学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学？很大意义上就是“权贵的文学”“官办的文学”，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是普通百姓的文学。其原因说起来倒也简单，欲作文须先识字，欲识字须先接受教育。无论是文学阅读还是写作，作为书面语的文言都是一块结结实实挡在普通百姓面前的“绊脚石”。此种现实，促使以启蒙大众为己任的陈独秀等新文化先驱挺身而出，在《文学革命论》中振臂高呼：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这就是陈独秀提出的文学革命的“三大主义”，简而言之就是反对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山林文学，提倡国民文学、写实文学、社会文学。
陈独秀所谓的贵族文学指的是达官贵人所言说的文学，古典文学则是文体僵化、语言晦涩的那部分陈腐的古代文章，山林文学则泛指封建时代以描述山林景物为主的讲求骈偶格律、堆砌典故辞藻、内容晦涩的文学作品。可以说这三者均属于所谓上层人士才可“读写”的文学，一者写满宫廷富豪之骄奢景象，二三者讲究格律，晦涩难懂，爱堆砌典故，仿人仿古，词多而意寡，甚至言之无物，不通俗，平民百姓读不懂，不能作用于整个社会。以陈独秀为代表的新文化运动先驱极力反对此三种旧文学，提倡新文学，其最大期许是要让文学为社会文明的进化做出贡献，实现其价值。《新青年》从1918年1月出版第4卷第1号起便改用白话文，采用新式标点符号，刊登新诗、白话小说等。鲁迅名噪一时的《狂人日记》即刊发于此，作为第一篇成功的白话小说，其对新思想的传播和创造性写作的发展，起着无可替代的作用。
在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方面，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8）中也提出著名的“八不主义”。胡适认为，新文学的语言是白话的，文体是自由的，这样就可以注入新内容、新思想。毫无疑问，胡适的这一观念和陈独秀是一致的，这也是新文化运动在文学思想解放方面做出的巨大贡献，是留给我们的伟大遗产。
笔者认为，如果说第一次新文化运动解放了文学观念，实现了言文一致，解决了让人民掌握新文学阅读和创作的语言问题，那么作为又一次文学思想解放的创意写作，则解决了人民的“写作赋权”问题。
二、从为人民写作到人民自己写作
正如前文所说，在解放文学思想，尤其是言文一致方面，新文化运动取得了很大成绩，也涌现出一大批优秀的文学作品。因为“言文一致”，这些作品变得通俗易懂，百姓可以直接阅读，因此才有了“小说界革命”等文学运动的群众基础，新文学才有了对大众进行文学和革命双重启蒙的可能。但不可否认的是，一段时期以来，绝大多数的新文学创作仍是精英知识分子写作，代表人物是鲁迅和胡适。1927年4月8日，鲁迅在黄埔军官学校做过《革命时代的文学》的演讲，他说：“在现在，有人以平民——工人农民——为材料，做小说做诗，我们也称之为平民文学，其实这不是平民文学，因为平民还没有开口。这是另外的人从旁看见平民的生活，假托平民底口吻而说的……现在的文学家都是读书人，如果工人农民不解放，工人农民的思想，仍然是读书人的思想，必待工人农民得到真正的解放，然后才有真正的平民文学。”（9）新文学本质上仍旧是“大众文学”（即鲁迅所说的“平民文学”）的代言人。新文化运动之后，真正的平民写作还没有如新文化先驱者所希望的那样，呈现规模化。毕竟，为平民写作和让平民自己写作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这也正是在今天强调重新审视和评估延安文艺的重要意义所在。
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主持召开了文艺座谈会并发表了重要讲话，提出当时延安文学的基本问题是为群众的问题和如何为群众的问题。这就在根本上明确了文艺为人民的问题。其目标是解决文艺工作者的立场、态度、工作对象问题。讲话后，解放区掀起了人民文艺的创作高潮，讲话精神也成为新中国文艺界遵循的重要文艺方针。随着新时期社会形势和主要矛盾的变化，文学从“为工农兵服务”发展到“为社会主义现代化服务”，但不变的是“为人民服务”（10）。
如果说新文化运动解决了“言文一致”的问题，延安文艺所要解决的是站在什么立场、如何为人民写作的问题。而创意写作则是要在这两者的基础之上，进一步解放普通百姓的文学创造力和创意生产力问题，以实现从为人民写作到人民自己写作的伟大转变。和传统写作学多偏重个体的知识传授和虚空高蹈的语言修辞鉴赏不同，创意写作一直致力于创意激发和创作思维能力的进步，以及侧重集体创作智慧的工坊式教学的发展。国内外的实践证明，这是极为有效的，十倍、百倍地扩大了文学文化生产的规模，进而撬动了人民自我开掘和创作的巨大潜力，改变了此前文学创作一贯由专家（作家为主）生产而读者消费的局面，实现了生产消费的统一。
当前，无论从世界文化潮流，还是我国的文艺生产来看，其内容生产的方式正在不断进步，其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甚至可以说是叠加式进化。这种进步和进化总的趋势是人民群众的自我生产力不断得到释放。以人类进入互联网时代为观测起点，在Web1.0的PC端互联网阶段，绝大部分优质内容以PGC（专业生产内容）为主，但PGC的产能毕竟有限，只有融入UGC（用户生产内容）模式，再到AIGC（人工智能生产内容）的大发展，才能够引爆文学文化的内容创作。创意驱动下的文化内容生产的大解放，是新的文学思想运动的又一表征。而在当下，“人人都可以写作”的创意写作理念，让这一表征尤其体现于方兴未艾的短视频内容的新大众文艺创作，以及已经萌芽尚未崛起的元宇宙艺术生产中。这些新文化生产现象是大众文艺生产力进一步解放的表征。
创意驱动下的文化内容生产的大解放尤其体现于蓬勃生长的网络文学。在内容生产不断丰富与持续增长的同时，作为文艺“新三样”之一的网络文学在海外的传播也与日俱增。网络文学还以IP为核心，不断扩大与多种文艺形式的联姻，形成新的文化增长点，呈现巨大潜能。正如白烨所说：“无论是作者群体的广大性、读者受众的普泛性，还是文学品味的通俗性、服务读者的全面性，乃至文化产业的延展性、辐射社会的广阔性，网络文学都是极具大众性的，因而也是卓具人民性的文学……是以‘人民写，写人民’的自主方式丰富和延伸着文学的既有特性。”（11）确实，网络文学发展到今天，研究者逐渐达成共识：与精英写作相比，网络文学是一种更具广泛意义的大众创作。网络的普及大大降低了写作的门槛，激发了普通大众的创作潜力。如果说文学是一座金字塔的话，当今处在金字塔最顶端的当然还是所谓的精英写作，但新时代的人民性特征所要求于文学的，是更多普通人能够参与的大众写作。某种意义上说，正是网络文学而不是精英写作，更多地回应了新时代文学所提出的百姓自己写作的迫切要求。
具体到文体创作特征，区别于传统文学创作的作家本位，网络文学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读者的时时参与。依托于网络媒介传播的即时性，以及网络文学作者的“日更”行为，创作者可以及时吸收读者意见，读者的意见会“参与”乃至“影响”写作走向。这在传统作家创作中是没有的，其写作过程受读者的影响也微乎其微。因此，读者的时时参与是网络文学区别于传统写作的一个重要特征，也是大众新媒介写作的一个主要特点。
网络文学作为依赖于大众生产的新媒介文学，不仅仅体现于它的创作主体和读者主体是人民大众，更体现于其创作体裁也多为百姓所喜闻乐见。用传统文艺理论的观点来说，以网络文学为代表的新媒介文学更符合大众的阅读期待，也更易于接受。借助新媒体传播的快速与便捷，网络文学的传播也有着更加突出的优势。
与网络文学相比，更能凸显大众创作和生产特点的是尚处于萌芽状态却显示出蓬勃生命力的元宇宙文艺。何谓元宇宙文艺？我们可以简单地将其理解为网络文艺的高阶版（12）。作为媒介的网络发展目前已经进行了三次迭代。第一代网络即Web1.0，上网的终端主要依赖台式电脑；第二代网络即Web2.0，主要依赖的终端是手机，移动网络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让我们进入了不折不扣的“屏时代”——大屏电影、中屏电视、小屏手机，改变了包括文学在内的文艺生产方式；第三代网络即Web3.0已经到来，但尚未得到普及应用，其实质就是建立在5G和6G等新技术基础上的“全真互联网”（13），即元宇宙（14）。
随着作为媒介的网络高阶版元宇宙的到来，和媒介关系密切的网络文艺发展到这一阶段以后，就顺势变身为元宇宙文艺。这个演变过程可能并不简单，毕竟文艺的媒介性不是决定文艺进阶的本质特征。比较元宇宙文艺我们会发现，前文所述网络文学的读者互动仍然是相对有限的互动。未来的元宇宙文艺，其互动性是更加广泛和强大的，是属于沉浸式的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紧密结合的崭新未来世界。未来的元宇宙文艺，不仅可以实现私人定制，甚至普通百姓都可以成为故事的主角，像玩游戏一样亲身体验故事，而不仅仅是“观看”故事，实现从普通读者到VIP玩家的角色转变。由此，文艺也将进入真正的用户生产内容的新时代。当然，相比当下短视频平台所实现的用户生产内容，元宇宙文艺的生产将是更高阶的人工智能生产，不但将充分利用人工智能实现文艺海量内容的创（制）作，还将在本体意义上极大地解放人类的文艺生产力。
总而言之，未来的文艺世界是“用户”主导的世界，从专业生产内容到用户生产内容，直到人工智能技术创（制）造内容，人民大众创造文艺的时代已经在来的路上。服务大众，让普通人参与写作，并以此促使文艺生产力大解放的创意写作，无疑将迎来更大的生长空间。
创意写作是新的文学生产解放运动，是新时代下的文化教育变革。正如莫言在北京师范大学第六届教博会上所作的《文学教育与青年写作》主题报告所说，我们确实已经进入“文学不单可以教，而且大家都在努力教”的时代。目前已有数十所高校开设了与创意写作相关的专业，接下来创意写作与文学教育应向什么方向发展，以怎样的方式向前推进，都将是我们共同面临的课题。但可以预见的是，在各大高校受过创意写作训练的学生，很可能成为未来中国文学创作队伍的主要力量，那时的中国文学将呈现出一种崭新的面貌（15）。中国文学崭新的面貌必定包括文学创作和文艺生产的大繁荣。而风生水起的创意写作也必定会在促进文艺的人民大众生产，乃至人工智能生产中大有作为。
三、创意写作解放文艺生产力的未来展望
毋庸讳言，创意写作在中国的兴起并非没遇到过阻力，在刚刚引入中国时，甚至还遭到过嘲笑。直到今天，依然有对这一概念的误解者。比如高玉教授就认为在“写作”前加了“创意”二字，“这不仅是多余的，而且违背写作宗旨”，他就此断言：“当今和未来的中国语言文学专业和学科建设，‘写作’有广阔的前景，但‘创意写作’前景黯淡。”（16）但与百年前的新文化运动相比，作为文学思想解放和文艺生产力解放运动的创意写作，并没有遭遇到如此激烈的反对。但衡量一个新事物的价值和意义不在于反对的激烈与否，而在于对社会文化的促动程度。
从中文创意写作被列入中文二级学科目录开始，创意写作已经重新出发，并积极开展学科建制。且不说创意写作在创意国家、创意社区、创意文化产业等方面的革新，仅从文学内部来看，将创意写作置于中文学科之下，即意味着创意写作将在解放普通人的文学创作生产力、变革文学教育和人才培养等方面发挥更大作用，推动文学思想和文艺生产力的大解放。
首先，从创意写作对文学创作实践的解放来看，创意写作所促动的不仅仅是创作主体数量的指数级爆发，更是创作质量的跳跃式提升。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无论媒介如何进步，好的作品一定是富有创意和个性的。因此，创意写作未来追求的，必然是从创作技艺的训练上升为创意思维和艺术素养的养成。
其次，从创意写作对文学教育和文学研究的革新方面看，创意写作将改变原有文学教育和研究过于注重体内循环，乃至于常常形成理论空转而无法指涉现实实践的被动局面。创意写作的实践本位特征，将大大改变文学教育和研究的从文本到文本、从作者到读者、从传播到接受的内部小循环，走向打通国族、社区、城市、产业等公共空间的外部大循环。有鉴于此，下一步创意写作中国化的研究落地和中国自身创意写作资源的梳理至为关键。创意写作虽然发端于欧美，但毫无疑问，中国也有类似的探索和成就。中国与西方创意写作的关系不是单向的亦步亦趋的学习，而是建立在平等基础上的互鉴关系。中西方创意写作的明显区别在于创意写作是否成为文学教育的主流。在这点上欧美显然快了一步，中国化创意写作虽步伐缓慢，但依然有迹可循。
第三，从创意写作对创造性文学人才培养的革新层面看，创意写作将改变之前“在岸上学游泳”的说教式教育，让写作教育回归艺术培养，在实践中教，在实践中学（17），让文学创作人才培养形成和音乐、舞蹈、美术等艺术人才培养一样的路径。写作和其他艺术的本质都是对生活的创意表达，区别无非在于所借助的介质不同。音乐的介质是音符，舞蹈的介质是形体，美术的介质是线条，而写作的介质则是文字。这些艺术门类无不指向创意思维和创意能力。因此，创意写作教学的浅层目标是培养作家，深层目标则是创意思维和创意能力的塑造，而根本目标是培养有思想的创意人和有创意的思想者。可以说，中文创意写作学科建制化发展将会突飞猛进。
在中文创意写作列入中国语言文学二级学科目录的第二天，笔者就在“中文创意写作”微信公众号上发表了《何谓中文创意写作？》，对中文创意写作的学科概念进行了解析：与英语创意写作既有联系也有区别，中文创意写作是以培养学生的中文写作能力为主要目标，通过课程的讲授和写作方法、技能的训练，促使学生具有应用文及一般写作的基本素质，并在此基础上发掘和鼓励文学创作及相关研究的专门人才，同时包含写作方法研究和文学教育研究的学科。其学科特点是：中文创意写作特别注重创造力的激发、养成和拓展。其学科意义是：文学创作的能力可以通过大学专业教育获得训练和提升，也需要写作教育结合社会文化发展予以综合培养。中文应用型写作需要专业教育引领，推进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其学科任务是：中文创意写作既重点培养具有原创力的文学创作人才和具有深厚专业基础、出色创意才华的高层次应用型写作人才，也包括对创意写作学及新媒介写作研究、创作理论、写作教育等研究人才的专业培养。其培养方式是：中文创意写作采用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系统教育方式。其学科目标是：在有效促进创造性写作能力提升的同时，培养学生的中文写作能力。教育部将中文创意写作列入中国语言文学二级学科目录，特意强调将“中文”二字作为“创意写作”的限定语，其着眼点显然不在于英语创意写作。因此，创意写作中国化是当务之急。
在创意写作引入中国内地之前，写作在整个中文学科专业布局当中虽然未能显赫，但已经积累了很好的研究基础，也有不少研究成果。创意写作理念普及之后，将其中国化落地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还有许多值得深入研究的课题。
首先是整理、消化和吸收域外创意写作经验。这点以葛红兵教授为代表的第一批领军人物，已经做了很多开疆拓土的工作，取得了很大的成绩，直接推动了中文创意写作的学科专业设置，可以说厥功至伟。其次是创意写作本土化的研究任重道远。有了域外的经验和成果，更重要的是下一步要实现创造性转化。这其中要特别注意三个原则：一个是求真原则，学深弄懂欧美创意写作的真正内涵，不能断章取义，更不能照本宣科；一个是求实原则，要注意中国本土的具体情况，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以免造成“四不像”，落个水土不服，消化不良；一个是自主原则，平视欧美，以我为主，寻求建立创意写作中国化的独有特色。最后是要打通古代文学、近现代文学、当代文学与创意写作研究的界限，从中寻找中文创意写作的资源与经验，在此基础上厘清中文写作教育的历史，看清来路，才有去处。
从在上海大学攻读创意写作文学博士学位开始，笔者一直致力于创意写作中国化的三条路径的研究与实践：一是以鲁迅文学院为代表的中国创意写作教育的资源研究，对应的是美国爱荷华大学的创意写作系统；二是网络文学与创意写作研究，目的是寻找最具中国当代类型文学特色的创意写作研究的文体范例；三是创意写作文科实验室的建设与研究，以此与欧美创意写作工作坊形成参照和对话。这三个方面，无论是对于作为创意写作中国化文体突破的网络文学相关专业（方向）的设置与研究，还是对于作为创意写作中国化工坊教学探索的文科实验室的建设研究，都显得极为迫切而有意义，形成了创意写作中国化探索的新路径。这是对国家当前新文科建设的积极响应；多少获取了与欧美创意写作同等的对话权，可视作迈出创意写作中国化的关键步伐；也为中文创意写作在学理上的“合法化”做出了努力。
结 语
中国文学发展到今天，创意写作理念的引入，犹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在中国古典文学乃至近现代文学研究的语境中，极少使用“创意”这样的概念。即便是在“写作”专业语境里，强调的也仅仅是“writing”（写作），而没有“creative”（创意创造）。然而，正是“创意创造”道出了写作的本质。在传统观点看来，写作无非是《红楼梦》第五回所说的那样，“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意思是说，把世间的事弄懂了处处都有学问，把人情世故摸透了处处都是文章。社会阅历和社会交往对于写作和成为作家确实极为重要，但仅靠这些还远远不够。拿《红楼梦》来说，《红楼梦》那些经典的不可复制的语言，渊博到一般人无法企及的各种知识，就连人物的命名都充满深刻的象征意蕴和命运暗示，这些当然离不开作者广博的文学阅读和高超的写作技艺，以及无限的创造性，这些无不属于创意写作范畴。更重要的是，曹雪芹在思想价值观上的创新是令人难以企及的。总之，创意和创造才是成为好作家的关键，当然也是写好文章的必备要素。正是创意写作解放了当代文学教育思想，这种思想解放不仅仅体现于文学教育。
写作有着悠久的历史，可以说伴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而在中国，创意写作又是一个正处于上升期的年轻学科。1915年，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等高举“民主”与“科学”两面大旗，以《新青年》为主要阵地，掀起了空前的思想大解放运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作为继续倡导文学思想解放的“朝阳”学科的创意写作，聚集了一批新时代的文学“新青年”，以写作思想的革新推动当代文学和文化的更生，进而推动创意国家、创意城市、创意社区建设。这是需要千万人来引领、奋斗的事业，只有大家共同发力，才能迎来更好的前景。让我们铭记，创意写作是一个可以走向每一个普通人的学科。“人人可以写作”，使命必达。
注释：
（1）第八届创意写作年会于2023年11月24-26日在长春举行。
（2）（3）葛红兵：《创意写作的价值与未来》，《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024年第5期。
（4）这一实践过程令人鼓舞，也令人心酸，曾经的创意写作不得不挂靠在文艺学、现当代文学，或者艺术学、广播电视编导等学科之下，进行“寄人篱下”式的生存与发展。
（5）现已更名为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
（6）中山大学成立了内地首个英语创意写作研究中心，引自http://edu.people.com.cn/n/2014/0318/c1053-24669241.html。
（7）国内的创意写作一开始的发展重心在北京、上海和广东。近年来，浙江和江苏的高校也开始设立创意写作专业，形成了与“北上广”相呼应的“苏浙”模式。可以看出，创意写作的发展离不开经济和文化基础。越是经济发达地区，其产业转型越快，对创意写作的人才需求越大。中国西北、东北、西南等地方高校的创意写作也渐有规模。
（8）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第2卷第5号。
（9）鲁迅：《革命时代的文学》，《鲁迅全集》第3卷，第42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0）杨毅：《从新媒介文艺到新的大众文学》，《文艺报》2024年10月23日。
（11）白烨：《网络文学的人民性特质》，《文艺报》2020年10月26日。
（12）当元宇宙在各领域落地开花之际，提出包括元宇宙文学在内的元宇宙文艺的概念，笔者认为十分必要，也切实可行。从这一概念的内涵和外延来讲，元宇宙文艺即关于元宇宙的文艺。以《雪崩》等为代表的文学作品是其先声，以《头号玩家》等为代表的影视作品是其初期表现。元宇宙文艺是一种真正的深度沉浸式文艺形态，是最为典型的完全交互性文艺。这种完全意义上的交互体验的实现，需借助AR、VR、MR等先进互联网技术。与传统文艺相比，元宇宙文艺表现出更多的技术依赖。深度沉浸、全面交互、去中心化创作是元宇宙文艺的主要特点。见叶炜：《元宇宙场域和元宇宙文艺的生成》，《文学与文化》2022年第2期。
（13）叶炜：《元宇宙：一场人类的精神探险——关于元宇宙的五个关键词》，《写作》2022年第4期。
（14）关于元宇宙的概念，至今尚无权威定义。元宇宙英文Metaverse，前缀meta意为超越，词根verse则由universe演化而来，泛指宇宙、世界。1990年代初，钱学森曾将基于虚拟现实技术构建的新型信息空间（Cyberspace）命名为“灵境”。这个命名类同于今天的元宇宙。见叶炜：《元宇宙场域和元宇宙文艺的生成》，《文学与文化》2022年第2期。
（15）见莫言：《文学教育与青年写作》，引自https://www.douyin.com/video/7303118714411486518。
（16）高玉：《中国写作教育的历史、学科化与发展趋势》，《写作》2024年第4期。
（17）叶炜：《实践中教实践中学——创意写作学科发展方向展望》，《光明日报》2019年12月1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