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自夷变以来,帷幄所擘画,疆场所经营,非战即款,非款即战,未有专主守者,未有善言守者。不能守,何以战?不能守,何以款?以守为战,而后外夷服我调度。是谓以夷攻夷。以守为款,而后外夷范我驰驱,是谓以夷款夷。自守之策二。一曰守外洋,不如守海口;守海口,不如守内河。二曰调客兵不如练土兵;调水师不如练水勇。攻夷之策二。曰调夷之仇国以攻夷,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款夷之策二。曰听互市各国以款夷,持鸦片初约以通市。今请先言守。
今议防堵者,莫不曰御诸内河,不若御诸海口;御诸海口,不若御诸外洋。不知此适得其反也。制敌者必使敌失其所长。夷艘所长者,外洋乎?内河乎?吾之所御贼者,不过二端。一曰炮击,一曰火攻。
夷之兵船大者长十丈,阔数丈,联以坚木,浇以厚铅,旁列大炮二层。我炮若仅中其舷旁,则船在大洋,乘水力活,不过退却摇荡,不破不沉。必中其桅与头鼻,方不能行驶。即有火轮舟牵往别港,连夜修治。惟中其火药舱,始轰发翻沉。绝无泅底凿沉之说。其难一。
若以火舟出洋焚之,则底质坚厚,焚不能燃,必以火箭喷筒,焚其帆索,油薪火药,轰其柁尾头鼻。而夷船桅斗上,常有夷兵镜远瞭望。我火舟未至,早已弃碇驶避。其难二。
夷船三五为帮,分泊深洋,四面棋布,并非连樯排列。我火船攻其一船,则各船之炮皆可环击,并分遣杉船小舟救援。纵使晦夜乘潮,能突伤其一二艘,终不能使之大创。而我海岸绵长,处处防其闯突。贼逸我劳,贼合我分。其难三。
海战在乘上风。如使风潮皆顺,则即雇闽广之大梭船,大米艇,外裹糖包,亦可得胜。郑成功之破荷兰,明汪鋐之破佛郎机,皆偶乘风潮,出其不意。若久与交战,则海洋极寥阔,夷船善驾驶,往往转下风为上风。我舟即不能敌。即水勇水雷,亦止能泅攻内河淡水,不能泅伏咸洋。其难四。
观于安南两次创夷,片帆不返,皆诱其深入内河,而后大创之。则知欲奏奇功,断无舍内河而御大洋之理。贼入内河,则止能鱼贯,不能棋错四布。我止御上游一面,先择浅狭要隘,沉舟絙筏,以遏其前,沙垣大炮,以守其侧。再备下游桩筏,以断其后,而后乘风潮,选水勇,或驾火舟,首尾而攻之。或仿粤中所造西洋水雷,黑夜泅送船底,出其不意,一举而轰裂之。夷船尚能如大洋之随意驶避,互相救应乎?倘夷分兵登陆,绕我后路,则预掘暗沟以截其前,层伏地雷,以夺其魄。夷船尚能纵横进退自如乎?两岸兵炮,水陆夹攻,夷炮不能透垣,我炮可以及船。风涛四起,草木皆兵。夷船自救不暇,尚能回炮攻我乎?
即使向下游沉筏之地,豕突冲窜,而稽留片时之间,我火箭喷筒,已烬其帆,火罐火斗,已伤其人。水勇已登其舱,岸上步兵,又扛炮以攻其后。乘上风,纵毒烟,播沙灰,以眯其目。有不聚而歼旃者乎?是口门以内守急而战缓,守正而战奇,口门以外,则战守俱难为力。一要既操,四难俱释矣。
或曰:门户失守,则民心惊惶,纵贼入庭,则必干罪戾。倘贼方入口,即分夷兵登岸,夹攻我后,或进攻我城,则如之何?曰:所谓诱贼入内河者,谓兵炮地雷,水陆埋伏,如设阱以待虎,设罾以待鱼,必能制其死命,而后纵其入险,非开门延盗之谓也。奏明兵机,以纵为擒,何失守之有?贼虽入口,尚未至我所扼守之地,何惊惶之有。
然海口全无一兵,尚恐贼疑,未敢长驱深入。必兼以废炮羸师,佯与相持,而后弃走,引入死地。即如粤之三元里,非内地乎?若非夷兵登岸肆扰,安能成围酋截敌之举。松江府城非内河乎?尤提军于上海失守之后,整兵二千,以待夷船驶入,放炮相持,二日而退。使先备火攻,塞去路,安在不可奏安南殄灭之功?
传曰:不备不虞,不可以师。《易》曰:王公设险以守其国。夫险者,非徒据口拒守,敌不能入之谓。谓其口内四路,可以设伏,口门要害,可截其走。寇能入而不能出也。自用兵以来,寇入粤东珠江者一,入宁波甬江者一,入黄浦松江者一。皆惟全力拒口外,而堂奥门庭,荡然无备。及门庭一失,而腹地皆溃。使舍守口外之力,以守内河,守口外兵六七千者,守口内。兵不过三千,得以其余为犄角奇伏之用。猾贼知兵,必不肯入。如果深入送死,一处受创,处处戒心,断不敢东闯西突,而长江高枕矣。何至鲸驶石头之矶,霆震金焦之下哉!故曰:守远不若守近,守多不若守约,守正不若守奇,守阔不若守狭,守深不若守浅。
译文
自外敌入侵以来,朝廷的战略谋划和边疆防务部署,无非是战与和两种选择。但从未有人专注研究防守策略,也缺乏关于防守的精辟见解。若不能坚守,如何能战?若不能坚守,如何能和?只有以守为战,才能让外敌受制于我方的部署,这便是"以夷制夷";只有以守为和,才能使外敌按我方的节奏进退,这便是"以夷和夷"。
关于防守策略有两点核心:其一,与其在远海布防,不如扼守海口;与其在海口防御,不如固守内河。其二,调遣外地驻军不如训练本地士兵,依赖水师不如培养民间水勇。进攻策略亦有两法:联合敌国的仇家共同打击,以及学习敌方的先进技术来反制。议和策略则包括:通过开放多国贸易来缓和关系,坚持最初禁止鸦片的条约以维持通商。下文将首先详述防守之道。
当前讨论海防的舆论,普遍认为内河防御不如海口,海口防御不如远海。这实属本末倒置。克敌制胜的关键在于迫使敌人放弃优势。试问:敌舰的优势究竟在远海还是内河?我方的防御手段不外两种:火炮攻击与火攻战术。
敌主力战舰长达三十余米,宽十余米,船体以硬木构建,外包铅甲,两侧配置双层火炮。若我方炮弹仅击中船舷,在洋流作用下,敌舰虽会摇晃后退却难遭重创。必须精准打击桅杆或船首,才能使其丧失机动。即便受损,敌方可用蒸汽船拖往他港连夜修复。唯有击中弹药库方能引发爆沉。所谓潜水凿船之说纯属无稽,此其第一难。
若以火船出海攻击,敌船底坚固难燃,须用火箭焚烧帆索,以油火炸药摧毁舵尾船首。但敌舰桅楼设有瞭望哨,火船未至即已起锚规避,此其第二难。
敌舰队三五成群散布深海,呈星罗棋布之势。我方攻击单舰时,周边敌舰可环形炮击,并派出小艇救援。即便趁夜突袭得手一二,亦难重创主力。而我漫长海岸线处处需防,敌以逸待劳,集中突破,我方兵力分散,此其第三难。
海战胜负常系于风向。若顺风顺水,即便用民间商船裹糖包为甲,亦能取胜。郑成功大败荷兰、汪鋐击退葡萄牙皆属此类特例。但持久海战中,敌舰机动性强,常能逆风转向,我方难以匹敌。水勇水雷仅适淡水内河,于咸涩远海难施其技,此其第四难。
观安南两度大败外敌,皆诱敌深入内河围歼。可见制胜奇策必在内河而非远海。敌入内河则成单列纵队,难展阵型。我方只需扼守上游要冲,沉船设障阻其进路,沿岸炮台控扼侧翼,下游设桩筏断其退路。待风潮有利时,遣水勇驾火船首尾夹击,或效仿广东水雷夜袭船底。此时敌舰岂能如远海般机动规避?
纵有敌兵登陆包抄,我方可预设壕沟地雷阻截。两岸炮火水陆夹攻,敌炮难穿工事,我炮可及敌船。风涛助威,草木皆兵,敌自救不暇,焉能反击?
即便敌冒死突破下游障碍,片刻迟滞间,我火箭已焚其帆,火器已伤其兵,水勇登舰,岸炮追袭,顺风施放烟幕迷敌,安有不全军覆没之理?故内河防守:口岸要地严阵以待为正兵,灵活歼敌为奇兵;若拘泥外海防御,则战守皆失。把握此要诀,四难自解。
或有质疑:弃守海口恐惊扰民心,纵敌入境恐担罪责。若敌甫入河口即分兵夹击,该当如何?须知"诱敌深入"乃预设天罗地网,非开门揖盗。事先奏明战略,以退为进,何来失守之罪?敌未至预设战场,何须惊慌?
然若口岸全无守备,反引敌疑。当以老弱残兵虚与周旋,佯败诱敌。昔三元里之围,松江之守,皆因诱敌深入方建奇功。若早备火攻设伏,何愁不能复制安南大捷?
古训云:"无备者不可用兵",《周易》言:"设险守国"。所谓险要,非仅拒敌于门外,更须在门内四设伏兵,扼守要道,使敌能入不能出。历来战事,敌屡犯珠江、甬江、黄浦江,皆因全力御敌于海口,而内河空虚无备。待敌破门,腹地尽失。若移海口六七成兵力守内河,余部设伏策应,狡敌必不敢入。纵有冒进者,一处受创则处处警惕,长江天险自可高枕无忧,何来敌舰直抵南京、震骇镇江之危?
故总结守御要义:远守不如近守,多守不如精守,正面对抗不如出奇制胜,广域布防不如扼守要冲,纵深防御不如浅近设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