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遥,2001年开始写作。创作长篇小说《大地》《所有人的春天》,出版《二弟的碉堡》《流年》《柔软的佛光》《闪亮的铁轨》等多部小说集。《父亲和我的时代》入选《建党百年百篇文学短经典》。曾获“赵树理文学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十届《上海文学》奖、第四届“中骏杯”《小说选刊》奖等奖项。
把自己折叠起来(节选)
杨遥
腊月二十九,坐绿皮火车的人真多!
近几年私家车越来越多,拼车也越来越盛行,动车还在阳关县设了一站,舒文以为回老家坐绿皮火车的人不多了,当看到长长的队伍时,他发现自己以为的现实和真正的现实不一样。
舒文选择坐绿皮火车,是因为他喜欢绿皮火车上的自由,而且在绿皮火车上能见到许多和他父亲母亲一样生活在农村里的人,这些人让他感觉亲切。随着长长的队伍缓缓往前走,舒文想到春节过后就要到数千里之外的异地谋生了。那也是一座二三线城市,并不比他现在所在的城市发达和繁华,反而有更多的山,更大的山。他去那里只是为了摆脱折磨了他十多年的事务性工作,去搞专业,心里萧瑟起来。本来,前几年有些发达的沿海城市想把舒文调过去搞专业,他甚至还有去北京的机会,但他感觉待在本省挺好的,不喜欢事务性工作,忍一忍熬一熬,有年轻人顶上来就可以专心搞专业了,但忍了,也熬了,就是无法摆脱。眼看着和他同龄的其他省的朋友们一个个都早已专门搞专业了,而他年龄渐长,头发少了,眼睛花了,还在做事务性的工作。他现在的工作,衡量标准一致,人们才不管你是搞事务的还是搞专业的。舒文经常产生篮球业余队和职业队比赛的无力感,感觉岁月在蹉跎。舒文不想一辈子等下去了,他意识到一个地方落后必定有落后的原因,不是谁能随便改变得了的,可是即将要去的地方那么偏远……
想到以前因为所谓的“忙”,离老家不到二百公里,回去看望父母的时候竟很少,这几年又出现了疫情……这次走后,恐怕回老家时间更少了,舒文的情绪越来越低落。
火车终于开动,一排排楼房渐渐往后退去,舒文在火车上没有找到那种久违的亲切感,却闻到呛人的劣质烟草味儿和长久不洗澡的浑浊气息。出了市区,驶进河谷地带,灰色的没有生气的山峦一座接一座飞速闪过,过了很久,还是那样苍茫而荒凉。河面白色的冰闪着寒光,把大地切开几部分,树林和田野泾渭分明。农民收割后的玉米地里很多玉米秆子没有收拾,在地里挺立着,上面落着薄薄的积雪。有个稻草人,穿着褴褛的衣服,孤独极了。舒文想到未来,一阵恍惚,拍下几张照片,想了想,发到微信朋友圈,权作这次回乡的纪念。
途中到了一个小站,上来几位农民,走进舒文这节车厢。他们身上带着寒气,看起来十分疲惫,每个人都是一手拎着装过油漆的空塑料桶,一手拎着脏兮兮的铺盖,衣服皱巴巴的,上面沾满泥点子和淤结的水泥斑。他们边走边用目光扫视,铺盖和塑料桶不时蹭到过道两旁的椅子和人身上,他们笨拙地咧开嘴笑笑,连声“对不起”都不会说。
没有找到空座位,他们又转头走出去,他们的眼神略带失望,又因为习惯了失望而显得有些无所谓,舒文一下在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父亲母亲和自己。火车驶过一排灰白色的水泥电线杆,长长的电线像绳子似的紧绷着。舒文站起来,出去看那几位农民在别处找到座位没有。
在连接车厢的过道里看到了那几位农民。他们的铺盖堆在过道角落,桶反扣过来,几个人坐在上面吸烟。车门缝隙不断吹进冷风,他们吐出来的烟被吹得一缕一缕的,像撕烂了的旗帜。这时过来一位乘警,看见他们抽烟,大声说:“没有听到疫情期间,为了安全,必须戴口罩吗?”这几位农民马上敛了头脸,惶恐地把手中的烟在桶上摁灭。有个光头手中的烟还剩小半截儿,赶忙小心地装进了口袋里,然后他们把口罩戴上。乘警走了,他们还像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舒文看着他们惶恐的样子,又想起父亲母亲和自己。
终于到站了,人们照例挤成一团。
下车后,舒文望着人流中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意识到其实不去异地,在家乡也成陌生人了!
顺着人流往前走,在出站口的铁栅栏前,舒文竟意外地看见了一个熟人——李老虎——两只脚站在栅栏上,手抓着栏杆,朝里边张望,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舒文想打招呼,忍了忍又憋回去。
上次见李老虎大概是六七年前,那时舒文调到省城五年了。调他的时候舒文的专业水平在省里已经出类拔萃,在全国也小有影响。当时的领导说,单位缺人才,你暂时顶一顶,物色到新人你就好好搞专业去吧。舒文以为过上一年半载就会有人顶替他,可是一晃就是五年,自己从新人变成了旧人,新的新人还没有影儿。
那是大年初五,舒文和妻子、孩子一起回省城,害怕春运期间客流量大,他们提前一小时就到了车站。在候车室挂钟的那面墙下面,看到了李老虎。李老虎拉着一个几乎到他胸口的黑色行李箱,穿着崭新的羽绒服,牛仔裤上的裤线十分明显,脚下穿着阿迪达斯的仿制鞋,整个行头像刚从生产线上取下来的——他的那个大行李箱特别显眼。
李老虎发觉有人看他,眼光朝这边扫过来,看见是舒文,惊喜地喊了一声,拖着箱子要过来。舒文赶忙制止他,带着妻子和孩子走过去。
李老虎还是那么瘦,他旁边站着一个更瘦的人,是他的妻子。
李老虎是舒文小时候的朋友,属虎,却长得很是瘦弱,大概家里人希望他像老虎一样勇猛,给他起了这样的名字。李老虎身体长得不像老虎,性格却很像,凶猛,甚至有些暴戾,爱冲动,学生时代隔三差五就和别人打架。三年级时他值日生炉子,烟囱满了,炉子生不着,李老虎拆下烟囱,用砸炭的手榴弹把烟囱砸了个稀巴烂。班长说了他一句,他把手榴弹照准班长的脑袋就扔了过去,幸亏班长躲得快,否则可能会死人。他对舒文却很好,两个人关系不错,所以,虽然舒文身体性格都文弱,但在学校没有受过谁的欺负。初中毕业后,李老虎早早和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还是爱打架。有次打台球,突然生气了,拿起台球就照别人的脑袋上扔去。据说还跑到少林寺练过一段时间武术。舒文一直读书,后来参加了工作,两人联系越来越少。
在此看见李老虎,舒文有些意外的惊喜,刚想问他去哪里,李老虎却指着舒文的爱人抢先问:“这是你老婆?”没等舒文回答,又问:“你孩子都这么大了?”然后一股脑儿地说:“你现在有出息,到省城了!当啥级别的领导了?咱们村那拨年龄差不多的人就数你有出息。小时候一起玩儿,就觉得你特别聪明,啥东西一学就会!学习也不见你特别用功,考试每次都是第一名,人和人就是不一样!买房子了吧?大家都羡慕你……”
李老虎的话一句接一句,声音又高,周围好几个人看他们。舒文尴尬,忙问:“你这是去哪里呀?带这么大的行李箱。”
“省城!赶庙会去。”李老虎有点自豪地说,“咱现在不打架了,年轻的时候不懂事,老墩炉子,把我爸气死了,老婆跟着也没少担惊害怕。”
李老虎说话竟然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舒文惊讶地问:“赶庙会,干啥呢?”
“套圈圈。你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赶庙会,起先是耍把式卖艺,我不是在少林寺学过吗?”
“你真的去过少林寺?”舒文惊讶地问。
“这算啥?我现在套圈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最少有三百天在赶庙会。不是走了正道,咱也不敢和你搭话呀。”
“说啥呢,有那么多庙会吗?”
“这你就外行了,不清楚吧?”李老虎得意地掏出一本小册子。
舒文接过来一看,上面是山西、内蒙、河北、河南、陕西几个省的庙会路线图,真是一个接一个。他没想到世界上真有这么多庙会,好奇地问:“这些地方你都去过?”
“不敢说都去过,但离咱比较近的地方都去过。”李老虎一五一十地讲哪里的钱最好挣,好的时候一天能挣七八百;哪里的民风淳朴,不欺负外地人;哪里的小吃好吃,价钱还不贵。讲着,他从手腕上摘下一个磨得油光铮亮的手串说:“降龙木你听过吧,穆桂英破天门阵时用的降龙木,这个手串就是降龙木做的,我在五台山五郎庙赶庙会时买的,送给你,辟邪用。”
舒文忙推脱说:“我不玩这个。”
李老虎不由分说把手串塞到舒文手里说:“瞧不起我?不值钱的玩意儿,图个稀罕。”
舒文只好接住端详起来,滑溜溜的手串上有六道清晰的纹理。
“降龙木又叫六道木,它的枝干有六道纹路,切开横截面像雪花一样。”听着李老虎的讲解,舒文觉得这个手串神奇起来。
李老虎接着讲了几个别人欺负他,他怎样还击的事。
舒文想李老虎毕竟是李老虎,一个人走江湖敢跑这么远,说起哪个地方都头头是道。他想起自己每天在办公室伏案劳作,抬头低头都是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每天从家到单位,从单位到家,过着钟摆一样的枯燥生活,竟有些羡慕起李老虎来。
忽然有人喊:“老虎!”
舒文循着声音一望,是村里比他们小几岁的陈奇发。
“老奇,快过来!”李老虎跳起来招呼。
“我还没买票呢!”陈奇发排队去买票了。
李老虎对妻子说:“这下你回去吧,让老奇帮我把箱子弄上车就行了。”
舒文吃惊地问:“你妻子不和你一起去省城赶庙会?”
李老虎摇摇头说:“她不去,她得在家照顾孩子,要上初中了。”
“那你,那你为啥刚才不让她回去?我和你把箱子弄上去就行了。”舒文纳闷地问。
“哪好意思劳驾你。我们是受苦人,你是城市人,领导了。”李老虎认真地说,没有半点讽刺挖苦的意思。
舒文心里一阵难受,小时候他们多亲密啊,刚才李老虎给他珠子的时候也丝毫没有芥蒂。他带着好意问:“你的票有座位吗?”
“没有,今天来刚买的,没有买下座位。”
“那你和我们挤一挤吧,我们的三张票都是坐票。”舒文希望李老虎点头答应他。
没想到李老虎说:“不了,和你们坐一起说不到一块儿,我找老奇去。”说着李老虎就拖着行李箱找陈奇发去了。
舒文心里一阵酸涩,这就是他从小的玩伴儿?他想再说点儿什么,李老虎已经挤进人群里。舒文看见一个大行李箱在艰难移动。
……
(选读完,全文见《收获》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