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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3年第6期|孙亚波:琴师

2023-07-03 11:3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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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亚波,江苏沭阳人,1998年开始发表作品,创作主要以小说、诗歌为主。作品散见《鸭绿江》《短篇小说》《天池》《百花园》等报刊。


师瞽从一场噩梦中惊醒,月光穿透山谷的薄雾,如散漫的尘埃,落在被汗水浸湿的藤榻上。他披件薄衫,走到院中。山里的夜静极了,偶有一声鹤鸣于林间升起,旋即消融于墨染的夜色。院中暗香盈动,风月清朗,一片浮云从澄澈的夜空飘过。师瞽无法看到这些,他是个盲人,只有在梦境里,他才能穿透苍茫的夜色,看见头顶上空诡谲的漫天星斗。

梦魇渐渐退隐到黑暗里。师瞽听见石阶上苍苔恣意生长的声音,阴冷的山风拂过山谷里的植株,那是柳杉、香樟、紫薇、黄檀,拂过罗汉松身上的深深沟痕,进入院中,扫落了石案上的几片落叶。

案上摆着一张古琴,风的长发拂过琴弦,发出一个微弱悠长的颤音。

师瞽侧耳听了一会儿,露出满意的微笑。这是一张刚刚制好的新琴,琴长四尺,宽六寸,选用山里上好的桐木,通体髹一层朱漆,鹿角灰胎,系以七根蚕丝弦。

“东阳先生来了?”

“来了,已走到院外的石阶,师傅。”琴童小青点燃一只灯笼,挂在琴案侧方的树桠上。师傅虽然目盲,心里却似乎长着一双灵眼,外面最细微的草动风吹都瞒不了他。

每年九月十五,是他们约定的日子。

师瞽每年只做一张琴。适逢此日,东阳先生便会来到谷中,以自己谱写的新曲试琴。

李西铭,字东阳,出身江南古琴世家,自幼习琴,禀赋绝佳,师承琴僧释则完,早年以一曲《古风》名动全国,有大淹国第一乐师之称,为丽阳公主荐任乐府司丞。

东阳先生步入院中,身穿一袭白衣,风姿俊秀,如明珠在侧,朗然照人。

他走到琴边,端详良久,又抚须赞叹了片刻,便坐在了石凳上。白皙纤细的双手轻触琴弦,就像柳叶划过水面。明亮的旋律随即在山谷里响起,那音色清脆通透,像黑暗中点燃了一道微弱的烛光,轻柔中带着空灵和煦的暖意。

师瞽听出,这支琴曲,讲述的是自由和极乐的生活。东阳先生年少成名,又深得公主信任和护佑,此时正志得意满,前程远大。曲风虽与这山间的隐逸之风不同,但也别有一番情趣。

东阳先生一曲奏罢,沉吟半晌,转身向师瞽深鞠一躬,说道:“此曲名曰《殷明》,我曾试琴无数,但都未能奏出曲中况味,有先生之琴,此曲才算找到了归宿。”

师瞽面无表情:“先生谬赞,此琴清亮有余,但浑厚不足,所以算不得真正的好琴。”

东阳先生说:“离国公子堃炎正以重金收购天下名琴,此琴若能随我下山,先生定能名扬天下。”

师瞽没有理会,只是让小青将琴抛下了山涧。

东阳先生阻挡不住,盯着岩崖呆立了半晌,才悻悻离去。他知道,师瞽是当今天下最好的琴师。但他太过苛责,哪怕一丝细微的失误,都会把琴销毁。山涧下摔碎的琴尸不计其数,而其中任何一把都足以让他扬名天下。大淹国无人知道师瞽的名号,只因他至今没有一把完整的琴存留于世。

小青最不愿意的,是陪师傅寻找琴材。

这些年,师瞽走遍了这谷中的每一个角落,他总是在大雨滂沱之时,从雨水拍打树木的声响中,找寻最佳的材质。遇到满意的木料后,师瞽也并不急着砍伐,而是在树旁卧下,不停地与它对话,有时竟历经月余。“只有时辰适合了,方可伐材。”师瞽告诉小青,“这过程不可或缺,否则,琴中便会透出一股怨愤之气。”

谷中奇木众多,但在师瞽心目中,真正上好的琴材极为罕见。觅材的途中,师瞽时常让小青在一棵树上画个标记,等待合适的时机。

师瞽对小青说:“你抬起头,看那棵崖壁上的松,却是一棵绝世的好料子。”

小青向山顶望去,悬崖峭壁间,果然有一棵古松,从一块石头的缝隙中旁逸斜出。但小青觉得那棵松树长得实在不起眼,也算不上伟岸。远远看去,只能看到一大块粗瘪的树皮,基部坐在崖间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因主体粗壮不堪自重,根系有些松动。但它却似有灵性一般,从身体中间长出一根新枝,让树体倾倒,压在另一块石头上,根系在两块石头间恣意疯长,像一只巨大的爬虫。

小青说:“这棵怪树,长得实在丑陋,给我做个便器我都不要。师傅却觉得好,只是不知怎样才能伐它下来。”

师瞽叹息道:“现在太早了,它还太小,心气躁浮,若能再等上数百年,让它的习性耗得温良,必能造出一把绝世之琴。”

小青笑道:“师傅真会说笑。师傅是仙人,自然能够等到它成材那天。小青可是无缘看到了。”

沉寂一年,石案上又多了一张新琴。此琴以柳木为材,琴身黄褐,造型温润雅致,规矩有法。

东阳先生抚琴的时候,似乎山泉都停止了流动,百鸟不再啼鸣。在东阳先生的弹奏中,师瞽恍若又进入了梦乡。对师瞽来说,这些梦境,就是茫茫黑夜里的明灯。他曾梦见自己的前世,梦见自己来到人间的第一声啼哭,在月光下奔跑在村后的大雪里。师瞽知道,正是这些梦里的积雪和月光吞噬了自己内心的黑暗。但他从未梦到自己的母亲。

此刻在他梦境里出现的,是另一个女子。

那女子正赤足走在金花点缀的深红织锦上,一袭素白长裙,乌黑飘逸的长发如缎般垂落腰间。虽未施粉黛,但肤若凝脂,面如芙蓉,身材纤细羸弱,一颦一笑都发出摄人心魄的柔情。在大淹国,大概只有丽阳公主才拥有如此出众的美貌。师瞽又看见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在公主的殿前饮酒抚琴,箕踞啸歌,醉态轻狂。那人,赫然竟是东阳先生——师瞽恍悟:这其实并非自己的梦境,而是李东阳弹奏的琴曲正在讲述的故事。

一曲弹罢,李东阳立起身来,站在虚空中,微闭双眼,像在品尝一杯陈年美酒,过了半晌方才说道:“与其说是我在弹琴,毋宁说是此琴在驱使着我,引导我的手指拨弄琴弦,有种身不由己之感。以我毕生所学,竟无法领悟如此玄妙的琴曲。”

“抚琴修的是心正,心不纯又何怨琴身,抚琴如此,世事亦然。东阳先生才智超群,必然能够悟出此中真谛。”

李东阳听了师瞽之言,沉思了片刻,面露愧色,他向先生深鞠一躬,便匆匆离开。

李东阳走后,师瞽隐隐有一丝担忧。他觉得此琴发音过于凝重,又让小青将其扔下了山涧。

在谷里隐居久了,师瞽发现,自己的肉身其实也是一座山谷,甚至比外面的山谷更加深邃神秘。那些内心里突然涌动的绝望和悲伤,常常让他不知所措。他想到自己制琴的技艺和人到中年的命运,也许只有摆脱这肉身的束缚,把自己敞开在阳光与风的歌咏里,才能真正抵达那至高至美之境。

师瞽近来的睡眠也越来越少。在他那些似真似幻的梦境中,他有限的记忆仿佛与这山谷中的树木一同生长。那些他看不见的秘密,如一首未曾弹奏的琴曲,隐藏在树木的年轮里。以前,他利用梦境来观望星空和草木,而现在,梦中更多呈现的,却是泥沙俱下的人间,生活的卑微与浩瀚。

此时,他正梦见淹国国君被公子堃炎羁押在大殿内,在叛军的淫威下,丽阳公主咬舌自尽,而李东阳跪在公子堃炎面前,双手捧着一张玄黑之琴……

“东阳先生来了。”小青唤醒了沉睡中的师瞽。盲人琴师走出梦境时,像是打了个趔趄,呆呆地缓了半天神儿。

李东阳如期而来。小青骇然发现,仅仅过了一年,先生突然苍老了许多,走在石阶上,像一枚随风而动的落叶,一头黑发已变得灰白,双骸深深地凹陷,目光浑浊委顿,已不见了往日神采。进了院子,李东阳话不多说,便径直走到琴边。

这张新琴通体乌黑,琴材选的是山下弃墓内的一截千年老败杉。以棺木为材,小青觉得甚是晦气,但师傅却说,这是难得一见的好琴材。

与往年的轻柔欢快曲风不同,这一次,东阳先生用的是另一种技法。琴曲起承部分依然婉转低缓,烛火的映照下,李东阳枯瘦的指骨关节处突出一簇绿色的火焰,那是丽阳公主赠送的宝石戒指。他不停地抹、挑、勾、剔,那火焰像燃烧不息的泪水,讲述着悲痛与死亡的幽邃之美。很快曲调逐渐变得匆促,像是两军开始决战,声动天地,乐师的十指在琴弦上加速跳跃,如溪水汇入了狂暴的江流,又像怀疑与背叛一般来势迅猛。

骤然,琴上响起一个爆裂变音—琴弦断裂了,曲声戛然而止。

但那断弦之声居然恰到好处,似乎乐师预谋已久,让断弦产生的变音作为整首乐曲的终止音符,整首曲目浑厚古朴,荡气回肠。

李东阳不愧是天下第一乐师。

过了许久,师瞽仍沉浸在对琴曲的回味中。他还未决定是否将此琴扔下山涧,李东阳已抱着琴,长跪在他面前。李东阳近乎失魂落魄,恳求师瞽将琴赠予自己,再勿扔下山涧:“我从没见过如此完美桀骜之琴,弹完此曲,我也未能将其驯服。假以时日,它必能指引我,谱出更完美的琴曲。”

师瞽知道,刚刚梦中看到的情景,正在真实世界里发生。李东阳为保不死,不惜叛国,要把这张琴献给公子堃炎,而丽阳公主将会死去。

师瞽感到一阵晕眩,仿佛站在深渊的边缘。

远山仍在无声地起伏,像隐隐约约的惊雷。

小青日日陪着师傅在草棚中枯坐,为师傅描述山谷黄昏的闪电和变幻莫测的乌云。小青并不害怕闪电,她更害怕闪电过后的隆隆雷声。

师瞽对小青说:“如果遇到比打雷还可怕的事情,你就到屋后的岩洞里躲避。”小青不知道什么是比打雷还可怕的事情。她依偎着师傅说:“只要师傅在,小青就不会害怕。”

暴雨越来越大了,闪电伴着巨大的响雷一阵阵袭向山谷,雷声在山谷里回荡,久久不能停息。师瞽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在奔涌,甚至有一种将要卸掉重负的快感。

他让小青回到屋里。等雷雨停了,院子里已不见师傅的踪影。

小青找了几天,终于在山下找到了师傅。此时师瞽躺在一只幼狮的尸体上,已经昏迷不醒,怀里抱着一段漆黑的木头,远远看去,像抱着一只巨大的爬虫。小青看着那树皮似曾相识,抬头望向山崖,果然崖壁间的那棵古松已经不见了,石间只留下被烈火焚烧的痕迹。古松被闪电击中,树冠和树根都焚烧殆尽,只剩这一截被烧焦的主干,坠落到山谷里,山下一只正在避雨的幼狮成了它的陪葬品。

师瞽整日整夜抱着那截断木,抱着它内部的梦境与火焰,聆听它的呼吸,把身体里积攒多年的月光安放在它的睡梦里。他与整个森林与日月星辰对话。终于,在梦境里他与母亲相遇。来吧!回家的时辰快要到了。

师瞽以这截松木为材,狮身上的筋脉为弦,又做了一张新琴。但这张琴几乎未经雕琢,样式如此古怪,不合规制。

师瞽对小青说:“制成此琴,不知是福是祸。记住师傅的话,万万不可弹奏。假以时日,让它接受露水和雨雪的滋养,才能冲淡它记忆里的骨血。”

小青问:“那究竟需要多少时日?”

师瞽想了想说:“师傅也不知道。”

没有人看见李东阳是如何进到这山谷里的。

大淹国君在朝臣拥戴下,平复了离国的侵犯,公子堃炎在被俘前自缢而亡。李东阳因叛投敌国,被斫去了双手双足,国君勒令其以乞讨为生。

凭借这一截残躯,不知道是什么信念在支撑着,他再一次爬上了这陡峭的山谷,来到这张新制的琴旁。

师瞽在屋内,听着外面的风声。夜雾升起来了,像在身体里弥漫。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李东阳血肉模糊的身体上只挂着几段残破的布条,他爬到石凳上,像一根人肉段子。此时他已失去了双手,无法像以往那样抚琴。

小青记得师傅的提醒。师瞽叹了口气,让小青依旧点了盏灯,挂在琴旁的树枝上。

山谷里一片死寂。

李东阳呆呆地端坐着,像个死人一般没有任何动静,血水在他的身体下沿着石凳不住滴落。

师瞽此时一脸平和,像在期待着什么。

——山谷里陡然发出一个微弱的音符。

在小青的记忆里,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声音。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找了半天,才确信,正是那截木头段子发出来的。那音符像一次微弱的心颤,又像一声沉闷的呻吟,让她感觉惶恐不安。

李东阳既已失去双手,又是怎么弹琴的呢?

小青壮着胆子,走到院子里。她被眼前恐怖的景象惊呆了:案前的李东阳面目狰狞,血淋淋的唇齿间竟隐隐透出一丝笑意。他从残破的衣服里吃力地伸出一根东西,搭在琴上。小青发现,那是一截惨白的手骨。

琴上发出了第二个音符——与之前的音符不同,这次的音色宏亮博大,怪异可怖,像一只庞然巨兽刚从噩梦中惊醒。那截松木只有三尺见长,不想竟能发出如此宏亮之声。但这音符并未在谷中引起任何异动,相反却愈发变得死寂。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万物都沦陷在时间的沼泽里。

那音节过了许久也未散开,却也不似回声,而是音节自身的铺陈。像一片暗黑的阴影,要吞噬它经过的一切事物:石凳、茅屋、山路上的香草、苔藓,草丛里的蜘蛛和毒蛇,甚至远方的山脉。

那截滴血的白骨仍在不断地触碰琴弦。每一次拨动,都似乎在唤醒一个亡灵。山谷里充满了冤魂的哀嚎,豆花般的笼火也在剧烈地摇摆不定,终于掉落在院中的枯草上,燃烧成熊熊烈焰。众多亡魂拥挤着想要逃脱这山谷,那些惨叫声互相纠缠,绝望而疯狂,烈火般席卷了整个山谷……

小青惊恐地望向师傅,师瞽仍旧面色平和,似乎早已预感到要发生什么……


中国古琴研究会副会长张季德先生,在最新一期的佳士得拍卖清单上,发现了一把奇怪的古琴。从图片看,似乎略具“蕉叶琴”的一些特征样貌,但又不是特别准确。乍看上去,更像是一截未经雕琢的黑木段子。在他家祖传的《历代琴谱》中,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古琴体式。出于职业的敏感,他意识到这块木头并不简单,可能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

他联系了拍卖行,想了解一下古琴的详细情况。但拍卖方告诉他们,这张古琴的藏家已申请撤拍。据说是被一位买主私下购得。碍于保密条款规定,他们不便透露藏家的基本信息,只说是一位年轻的德国贵族,目前居住在太平洋卡达斯群岛上的一幢私人别墅里。拍卖方还说,这张古琴有史可稽,藏家拥有相关评估报告,还持有哈佛大学高分子物理研究机构出具的鉴定书,利用精密仪器对木头的碳分子进行分析,认定它至少不会晚于西汉。

通过领事馆一位外交官朋友的辗转帮助,张季德终于找到了古琴藏家穆勒先生的联系方式。通过电话和电子邮件,他了解到了这件藏品的更多信息。

穆勒先生的爷爷民国期间在中国生活多年,热衷于研究中国的蛊毒巫术,在民间收购了许多瓷器和古玩字画,后来都辗转运回了国内。老贵族生前藏品无数,但唯独对这把古琴情有独钟。据说晚年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的老贵族坐在轮椅上,整天怀抱这截木头发呆。

穆勒说,他曾经看过爷爷遗留下来的日记。日记里详细记录了家族每件藏品的来历。这张古琴购于中国云南一个古老的道观,一次老贵族在山上搜集蛊虫草药,偶遇观内火灾,他舍命救下了青云道长,后又拜道长为师学习太极拳。从道长口中,得知观里藏有这样一把古琴。道长说,这张琴在观里少说也有上千年的历史,但由于无人擅琴,所以一直闲置在侧房。自从这张琴到了观里,大灾小灾连年不断。历任道长都有将琴请走的打算,但碍于观内不准擅卖私藏的道训,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青云道长念及老贵族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便以极低的价格将这张古琴卖给了他。据说,从那以后,观内便摆脱了厄运,香火甚是旺盛。

穆勒先生说,他父亲让他拍卖这些藏品,并不是害怕厄运。在他老家莱比锡古老的城堡里,墙上挂着数百位列祖列宗的画像,这些老祖宗们不是被砍头就是被暗杀,这似乎成了他们家族的古老传统。甚至,他们家族的族徽就是烈焰上的一把斧头。穆勒先生说,作为家族的成员,他们可能都逃避不了这样的厄运。但他并不感到害怕,无论怎样的命运,他都会坦然接受。之所以拍卖这些古董,主要还是因为自己不喜欢。和他的爷爷不同,他的父亲酷爱足球,而他更热衷于收藏红酒。

张季德说,如果穆勒先生不介意,是否可以到他府上面叙?穆勒先生在电话里停顿了片刻,之后说,他在卡达斯岛上刚开了一个酒吧,可以品尝到很多正宗的红酒,还可以观赏太平洋美丽的海景。届时,他将带着他的古琴,让张先生现场鉴赏。穆勒先生说他非常喜欢中国文化,在收到买家的定金之前,他可以低价卖给中国朋友,让古琴回归自己的国家,这也是他乐意见到的。

张季德兴奋得一夜未眠,他给古琴研究会的几位同事打电话,筹备购琴的款项。

当天上午,在宾馆的电视里,张季德看到了铺天盖地的关于卡达斯岛火山爆发的报道。一座沉寂了上千年的小火山,突然毫无征兆地喷发,尽管规模很小,但也摧毁了岛上的数十处建筑,人员伤亡情况不祥。震惊之余,张季德拨打了穆勒先生的电话,但电话始终处于关机状态。

事后,据幸存的佣人回忆,穆勒先生一早就起床了,心情大好,说是要见一个重要的中国朋友。大家看到他拎着一个古怪的箱子,小心地放在车子后座上。他一个人驾车外出,再也没有回来。

张季德先生于2015年死于间质性肺炎。他生前撰写的文章里,曾多次提到这段经历。他后悔没有提前几天联系穆勒先生,或者,他应该改变见面的地点,坚持在穆勒先生的私宅见面。这样,一件珍贵的国宝古琴,就会避免葬身火海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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