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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亦霆:小说流水

2025-12-19 15:1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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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觉得写小说就是找到语感,如果找不到,小说是写不出来的。语感是凭空而降的,但你得捉到它,为此,你需要生活在这样一种惯性里,捕捉那些时刻,它们一闪而过,其中大量夹带着你所需求的句子,词语和步调。你得把它们挑出来,像接住这些或那些雪片,有时候,雪片融化的速度太快,你需要在纸上记下它们,仅此而已。

事实上,小说是你不在电脑前的时候慢慢形成的,在吃饭,睡觉,做梦,洗碗,听音乐和看电视的时候。有人说,人生不过是穿衣吃饭,其实人生不过是写小说,问题只是你有没有去写。面对一片空白的电脑,你得一点一点地写下去,这个功夫是没有办法的,必须去做。当你带着你必须写的东西去写它的时候,在一定量的作用下,它还会自己发生一些变化,这就是写作的乐趣,或者说,一种回馈。对于作者的付出,总是有某种力量在起作用,但用不着去想它,顺其自然就行。这些也都是许多作者谈论过的,所谓进入自动写作状态,那是个幸福的时刻,马尔克斯所谓写到“手热”,写《百年孤独》时,他每天可以写满几十张大纸,抽掉四十支烟,而且几乎不用修改。

马尔克斯最好的不是《百年孤独》,或《族长的秋天》,尽管它们都提供了一种视野,重创世纪般的场面。我更喜欢《恶时辰》,译者是刘瑛,这部中篇小说非常俭省,又很丰满圆润,每一个描写都针对着某种对象,如同描红画纸,但它绝不是写真的,面对弥漫的雨水和炎热,人们的生活在日常中腐烂,叹气,在腐烂中平静地做着自己的事,在冲突中小心度日,在沉默中不得不挤出一些日常用语。那种缓慢地杀死自己敌人的企图并不产生压抑,而是多出了许多趣味。它像一个多体编织的球,在海边的小镇上,日日升起和落下,每一面都是那么光亮,朴素,上面还有枪眼,也沾有咖啡渣和鸡毛,合欢树叶的影子,一小段炸香蕉或木薯的香味儿,在这里,太阳和月亮是同一个东西,白天和夜晚则是窃贼和大盗,人们不知不觉被它们偷得精光。

南美洲作家或多或少都有一种铺张的习惯,也许是拉丁文字的特性,因为西班牙或葡语作家也有这种问题,意大利就更别提了。然而卡尔维诺是一个例外。他像是一位东方作家,对于体例,对于数字构成的世界,对于人的异质性,他分别在《寒冬夜行人》《宇宙奇趣》和《一个分成两半的子爵》中做了精妙的安排。至于《看不见的城市》,那是一块地毯,上面的图案是会变化的,他的织法虽凌乱,有点随心所欲,但就人类的眼光所能看到的而言,它的眩目程度足以抹掉那些缺点:你读完如同走出迷宫,而忘却了来时之路。卡尔维诺是一个聪明的作家,把形式即内容推向一种高度,一架全透明的飞机,令人信服地飞翔在云端,但如果拨去文字的障碍,它就会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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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一直喜欢海因利希·伯尔,他物质化的写实,就像香肠和面包一样不可或缺,也像香烟和咖啡一样让人振奋,虽然他并未走得太远。这一小段路,是战后德国一代人的写照,直接刺入德国人虚空精神的文字,让他们显得那样苍白,惶惑,同时又令人哀悯。伯尔的荒诞来自极度写实,与托马斯·曼的那些德国人不同,曼的欧洲是沉闷和恐慌,中间因为大战而沉沦,而断裂,到了伯尔和格拉斯,这个民族躲闪着,弯着腰,提起他们的饭盒,数着为数不多的马克,既不是面向西方也不向着东方,从前的傲慢转向对着每一种冷冰冰然而能燃起希望的物质,生存下去,就靠废墟里的咖啡和香肠。一个侏儒,一个小丑,有时是一个社会的弃妇,这些幻化的人物,是对从前过于精致的、严肃的中产阶级的反讽,匮乏带来了新的生机,还有难得的幽默。当然,格拉斯走得远一些,甚至走到了远古,他大量虚构历史,在广纵的空间里寻求话语,他的咒术是苍凉的,芜杂的,佯狂的,他动用词语的力量无人能及,也最终在稀释中将德意志变为全人类的一部分,将其正常化:有罪,然而也有救赎。

我曾经喜欢库切。库切作为一个南非作家,他需要寻求某种回归的姿态,因为南非是一个出走之地,不可久留。他需在殖民与反殖民之间徘徊,这会让他的写作天生带有一副镣铐。他的写作有些弱质,过度的人文主义倾向,使那些文本太关注自身,他费了很多力气来拉近和推开,像劝架一样,一会儿劝劝这个,一会劝劝那个。这在《耻》中体现得很明显。最终他会因为隔靴搔痒而精疲力竭。我称他为“粉色的知识分子”。

萨拉马戈和杜拉斯,我曾经最喜欢的作家。如今,萨拉马戈的《修道院纪事》和《里卡多尔·雷耶斯离世那年》仍然是好看的,还有《所有的名字》,其他就显得过于重复了。他的才智在于字里行间,人类最微小的情绪变换都被他拈出来编入案卷,这无中生有的本领,一时无两。但作者从不投入情感,他不为所动地叙述着,显示着,与所有人保持距离,像天雷照亮尘世,什么都不改变,只有形状,情感像声音一样转瞬消失。

杜拉斯却是过于耽溺她所经过的那些街区、异国、无言的事物,她像一个没什么可玩的小女孩,对于世间细弱纤柔的力量有一种使其振作的心意,以对抗那些暴力的、粗糙的存在。她把语言做成沙塔,潮水来的时候,改变了它们的形状,甚至摧毁它,语言回到大海里,又冲上岸,被她再次堆叠。她有一种魔力,施施然造出一片天地,这天地是游动的,只存于作家的口舌之中,但也就会慢慢失效,因为她慵懒,不屑于争夺,她以行走和散步的方式写着句子,在她空荡的大房子里,酗着酒,从早喝到晚。她的写作不是记录,而是掷骰子、摆弄洋娃娃和给死去的花儿浇水。当她不再作用于你的时候,你还是会有一丝遗憾,就像夕阳已去,你还记得黄昏到来的时刻,在永恒中,那些轻声细语的句子拖延着时间,为亮起的每一道灯光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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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历观过去喜欢过的作家,有些已经不能再吸引我了,神秘的东西被打破了,当你知晓他是怎么写出来的,他的行文方式后面没有什么再可以让你停留的,那么他就算是过去式了。真正坚实的作者,他永远在写,即使死了,作品的书写也还在继续,这不是玄学,而是真实发生的。因为你还活着。

人死了当然就不能写小说了,但是你可以在死之前写下那些可以自动发生的东西。就像留下一部机器,没有任何用处,但每次开动都会出现不同的结果,我也不知道这部机器是什么,那就是小说吧。

去掉可以定型的人物,去掉可以把捉的时间,去掉时代,去掉那些让小说光洁的立面产生阴影和苔痕的东西,没有必要真的去写一个故事,也不必塑造什么人物,能被标签化的把手都给它切断,就像杜拉斯拍的电影一样,只有影像在默默地说话,流动,静止,太阳落山了,屋子里有灯光,早晨的云,花园里的一角,在这种电影里,我会忘掉它是电影,它也不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它就是发生,就是毁灭。

这是一种理想的小说,但没有人能写出来。贝克特差不多可以做到了,他颠倒词句,前后进退,狠心地惩罚那些进入他视线的人,夺走他们的衣物、金钱、家庭,只留下一副样子,一种面孔,然后他开始写了,他在哪儿开始写呢?这是一个疑问,我们从来没有到过那儿,一个世界最后的墙角,没有时态,像一个喝断片儿的人醒来后那样清楚,像一只逃出洞穴的小生物,它再次流浪,夹着它的尾巴。贝克特的叙述仿佛都是从醒来后开始的,是从早晨,它的后面曾有一个非常大的结束,一次爆炸,所有人都被抛在后面,在长长的星空里,消失了,作为整部小说开始鸣唱的第一声,他就像一个号兵,吹破了睡梦。

至今不能撼动的作品还有很多,比如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唐纳德·巴塞尔姆的《白雪公主》,波特的《中午酒》,威廉·戈尔丁的《教堂尖塔》,莱辛的《三四五区间的婚姻》,厄普代克的《马人》,马拉默德的《伙计》和辛格的《卢布林的魔术师》,也有卡夫卡,契诃夫和拉伯雷的全部,托马斯·品钦的《V》,克洛德·西蒙的《植物园》,劳伦斯·斯特恩的《项狄传》,不再列清单了,这些作家我想也是很多人都会喜欢的,没什么稀奇。

《白雪公主》是所有词语之烂漫与娇纵的结果,人类所能达到的疯与痴,它是神来的,我是当《圣经》读的。

《植物园》缓急相加,你会有一种置身于人类花园的疏离感,如同读细密画,雨萧萧而下,兽走而箭矢纷纷。

《三四五区间的婚烟》是我喜欢的莱辛唯一一部小说。一部科幻般的、神秘主义的小说,写得古典而缓慢,那种人类急于进入又退拒的感受,那种不必却又必然的归去。

《中午酒》则是朴实与敦厚,没有任何一点现代的影子,却着实对人的生存与善良进行了一番拷问。

《卢布林的魔术师》是对一个偷巧的人的生活记述,然而在最后,这个人狼奔豖突,竟到了一处必见光明的境地。

《教堂尖塔》是一个人求得自我必需的那些紧要之物的最终途径。

《马人》是优美的散文,散发着古典的芳香和肢体感,在厄普代克的作品中,是为独有。

余亦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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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年都重读一下海明威,主要是《太阳照常升起》,以及一些短篇,我想再读一下《永别了,武器》,但其中多数内容可能都没什么意义了,除了写战争和风景的那些。还有《非洲的青山》,它的节奏感非常好,像一种从容的休息。海明威依然有效,这让我很高兴,我不想谈他的写作手法,他的手法都在写作里,如果把写作去掉,手法也就消失了。海明威的手稿与众不同,是大大的字迹,写在白纸上,字母都写得很笨拙,好像他在笑话自己写出的句子。这些句子之间有很大的空隙,也可以塞进更多的话,每一个句子都可以前后左右地加以演绎,但那就不是写小说了。海明威找到了自己的语感,无论联缀还是切断,都做得恰到好处,但他并不总是有意识这样做的。

海明威是自卑的人,晚年尤其如此。他的作品后来有好有坏,但《太阳照常升起》是独一的,你可以一直读它,在它之前,没有这样的小说,它是那种你一进入其中就会发现它不在此地的小说。它既不讲故事,也不塑造人物,但这些它也都不经意地做了,勃莱特夫人的形象在我看来仍是文学所创造出的最美好的女性,她在小说中占的篇幅不算多,却精准地把控着每一个场景,她是美的化身,但这美却是缺失的,如同维纳斯一样。故事在次要的地位上,按照海明威的风格延续着,他拿到纸头上的是一些现象,一次世界大战后的世俗风景,身受其害的人对世界的看法,你会发现,人们对世界没什么看法,喝酒,跳舞,钓鱼,斗牛,不远处,千百万青年人曾死于沟壑,在生活中,好像什么都没被改变,因为真正的悲伤就和失去的性功能一样,是无法说出口的。

它不属于任何时代,一百年前,它出版的时候,曾轰动过,就表面而言,它也完成了使命,被当作海明威的处女作受到欢迎。但它渐渐生根,任由人们品尝又离开它,去了更多更新或更有趣的地方,但它依然在开花结果,一年一年,返回的人并不多,新长大的一代代人来到这儿,带走他们生涩的认知,对他们来说,那是世界曾经的样子,真的吗?我不这么觉得。这部小说自我更新的能力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它超越了一百年前,也超越着今天,它并不是什么经典,如同《卡拉马佐夫兄弟》或《战争与和平》,它们是遗迹,教堂,古战场,其中人物如今只有其灵魂还能打动我们,而海明威的真实就在于他抹去了故事的特质,尽量不去做出标记,而是把它隐藏在那些街道和酒馆里,如果你愿意去发现的话。在他那个年代,这仍是超前的,是真正现代意义上的超前,只不过他以一个人人都能接受的故事框架把它写了出来。剩下的事情,就是你每年去看看它,会得到更新的关于文学的认识,关于梦想的认识,关于一个人在世上怎样穿衣吃饭的认识,还有爱,那不是一种能力,而是深深的缺失的美意。

《死于午后》也是一部海明威耗费力气和时间的作品,写得非常扎实,笔调讥讽,时有妙语。通过写斗牛,海明威加固了他的世界中对优雅、危险和胜利的看法,当然,还有失败,大多数人都是失败者,从观众到斗牛士,还有骑手,马匹和牛。这个游戏是在失败和对失败的期待中延续的。

如果没有《老人与海》,海明威不算完整,但他在自杀以前所要拼命抓住的东西,都在这部作品中被摧毁了,一个老头絮絮叨叨,却自以为像狮子,实在写得矫情又可怜。但人们就是喜欢它,那种强弩之末的快感,是很好的标签化的对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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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在1969年说过,小说的时代渐渐逝去了。日本的现代文学无法回到《源氏物语》的水准,这是川端的看法。如同我们说没有人能写得过《红楼梦》,那么《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在欧洲也是一样。但是真的存在什么“小说的时代”吗?好像也挑不出来。从几百年前,现代意义的小说如《约瑟夫·安德鲁的经历》和《项狄传》起,直到现在,小说的经验已达到某种高度,各种作品的出现,潮流所至,地球上的小说作者叠床架屋,似乎不为人所操控地增殖着,就像增熵一样。

确乎有一种规律,现在的小说越来越不好读了,电影也越来越不好看了,音乐差不多已经死透了。真正有效的时期当从小说前定般的出现时起,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为止,人们写出了最大多数最有趣的小说。其中流变迭起,但基本却是按照地域来进行的,从英国,而俄国,而美国,而法国,而东欧,而日本,而南美,有时会来个澳洲,有时是非洲,中国的八九十年代,也有了一些起色。这就是一个游戏。如今每个民族和国家的人们都在写作,即便是最小的民族,也有作家在用某种语言去写出最大公约数的情感。但是读者的接受方式变化了,比如,日本的年轻人几乎只读漫画书,与此同时,手机侵入了人们的生活,取代了大部分娱乐形式。你也可以在手机上读小说,或者只是听它,但那当然不是读小说的本义。

另一方面,书就是给少数人读的,大多数人并不读书,他们在小说以外的世界中过得也很好。

和所谓古典音乐一样,当一代代人在几百年间集中创造出一批作品之后,它将完成它的使命。当年,音乐是随着录音技术的提高而“消失”的。今天的人反复聆听的创造力非凡的古典乐,都来自录音技术出现之前,摇滚乐、流行乐的普及,只是让音乐更具象化,造就了一批批明星。而网络,则把它打平压扁,变成你口袋里的一部分,如今你可以任意收听音乐,没有任何仪式和限制,取得之易的代价是,它是重复的,繁复的,你完全不需要参与其中,不需要期盼,找寻,失去了求取之乐。即使在现场,演奏家也取代了创造者,僭越而为一种视觉中心,这是被置换和变异的时代,是拟像化的拟像再造了一切,是的,这也和艺术一样,你明明知道它是什么,但所有的东西都不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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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对于世界上很多地方而言,小说的时代才刚刚开始。一代新人出世,他们模仿着过去的人,写出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在奇怪的线条上,其中一些人会成为作家,这个意思是写出真正的作品,那种不会被忘掉和打倒的东西。

这越来越难,却也让人振奋。其实世界的新奇感从未减退,就中国而言,新的语言使用不过百年,这所谓新语言和旧语言是同一事物的两个头颅,就像双头人,你无法摆脱它。每一个作者都带着这样的双头现于世人之前。无论你怎样使用语言,都逃不出一种游戏,这是语言的游戏,你没法超越它,写得越多,背上的就越多,放不下的也越多。当然你仍然可以尽量轻灵,进入那些可以让你游刃的空间。

我想我已经度过了那些坐在电脑前不知该写什么的阶段。那是很可怕的,你最终写不出一个字就离开桌子,像做了一顿坏饭,倒进垃圾桶。但那样的时刻真是不少,我把它们都忘了,总是有的可写,曾经的奢求如今看来不过是一种劳作状态,去写吧,日落时开始,黎明前结束,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快,这张桌子前终将无人劳作,一切归于空寂。这就是写作的真实。

当然,我没有把很多精力用在写作上,我读书,做所有的家务,我喜欢洗碗,也做饭,收拾屋子,洗衣服,做这些事情时我可以全神贯注,或者说全部在走神的状态中,和写作一样,这些事可以让你超出生活之外。而且往往你正在写的东西会和这些事达成某种共振,词语在电脑前无法出现,但在盘子和水的作用下却会流出,甚至在电视广告里,就有你需要的一句话,有时候,你需要的就是一句话,它向你挑明,你是可以继续的,你可以写完它,你大概创造了一种完成方式,你是活着的,并且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因为水流的速度而惶恐急切,你知道水流是不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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