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是一位以脚踏实地而又独具个性的多种体裁创作,持续不断地参与并见证了中国文学近50年宏阔曲折进程的实力派作家。其涉猎题材范围之广、文体样式之多、作品产出之频繁密集和写作状态之稳定持久,在同辈作家中并不多见,甚至比很多年轻作家还显得活力更足、耐力更强。
一
20世纪70年代末,文坛内外焕发出一派春暖花开、生机盎然的新时期气象。刚20岁出头却已在南昌铁路局火车站机务段攒了六七年工龄的南翔,在路局系统的内部报刊上频频发表小诗,正起步摸索自己的文学道路。如今,那些诗篇已经形迹难寻。但从铺展在城乡接合部一片山水间的一处火车站、几条铁道线和风驰电掣、日夜不息地往来穿梭于此的一趟趟列车组成的劳动生活场景中撷取素材、提炼情思,特别是把笔触、力道聚集在对这一场景中极具标志意味的各样南方自然物象、一个个坚忍耐苦而又激情满怀的青年铁路工人形象的描写和刻画上,这种深接地气且诗意充沛的写作姿态,却保持了下来。
1978年,南翔考入江西大学中文系,大学三年级时开始有作品被公开发行的纯文学刊物录用。他的亮相之作,是在1981年《福建文学》第9期上登出的《在一个小站》。随后,他又在南昌的文艺双月刊《南苑》1982年第5期发表了《中秋皓月下》。这两个短篇都属南翔读大学期间的练笔成果。乘着新时期文坛的东风,南翔在《清明》1983年第2期和1984年第1期,刊发了两部中篇小说《第八个副局长》和《夕阳》。这两部中篇小说分别从40余年前的铁路分局机关和国营水泥厂区的生活现实地层中拔节而起,字里行间萦绕着彼时彼地特有的人情世态的鲜活气和烟火味。作品的故事脉络和人物形象明显跳出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的创作潮流,刻意淡化了情节层面的冲突,打磨了人物性格的棱角。体制中不无惶惑却又奋力挣扎的副局长、退休之际周遭瞬变的前人事主任,都依着作者的安排,与故事开头一连串困扰他们的人、事和环境因素达成了和解。小说世界里,如南翔早期作品里的“第八个副局长”和水泥厂老人事主任李谦这样的人物,其角色强度和生命能量处于中间位置,便于演绎波折复杂、蕴含丰厚的人物遭际和心思言动的情理逻辑。
二
20世纪80年代,中国小说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一路演变至寻根文学,依赖社会政治主题的创作倾向日渐凸显。这一倾向投射在人物塑造与叙事风格上,便是标签化、脸谱化的人物形象层出不穷,文本也存在着褒贬两极的极端表达。事实上,无论在当时还是当下,读者都不难发现:这几大文学潮流中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代表作,其艺术魅力与精神力量的核心,正在于跳出了“高大全”与“假恶丑”的刻板人物窠臼,塑造出了游走于多元人性光谱之间的鲜活形象。紧随寻根文学兴起的新写实与先锋文学,无论是主张还原生活毛茸茸的本真质感,还是以元叙事、心理时空重构文本的创作探索,究其本质也都是为了挣脱人物塑造非黑即白的创作惯性。
现在看来,南翔早期小说里对于两位主人公形象类型和性格定位的安排,正像铺下两条长远延伸的铁轨,不仅让他的小说创作在发力推进的最初阶段,快速驶离了主潮簇拥的大站台,而且奠定了此后至今40余年来小说创作的艺术思维基础和审美风格取向。我们能够看到,南翔近40年间发表的70多个中短篇小说的绝大多数主角,都是靠自己说服自己、自己安顿自己的方法,走到了“岁月毕竟还是静好、庸人实在无需自扰”的故事结局。在这一转机中,最初陷入人际关系困扰的主角人物获得的精神支撑和心理能量,总是来自人物本身对周边环境的感悟。借用王国维《人间词话》里的说法,相当于借由“无我之境”的主动生成,去化解或置换被动造成的“有我之境”的苦恼。正是从这种赋予人和环境以诗意,把人推向“一切景语皆情语”的自得自安状态的有关描写中,可以感受到南翔及其小说创作中的人物大都是幸运的,他们天然地生活在自然风物无限繁盛并且常年不败的南方,天然地享有从自然得救的想象便利和叙事优势。
这样的便利和优势,滋养了现当代文坛上不绝如缕的南方作家流脉。南翔小说中穿插杂糅在人物刻画和情节描写间隙的一幅幅意象化的南方风景,映照地气与文脉,两者交相生发,承续南方写作的悠久传统。
三
小说不同于诗,不一定非得要提炼或凸显特别鲜明的意象,但南翔的小说从一开始就带有从现实素材的地层中发掘诗味和张扬诗思的飘逸感。他最初的文学梦和漫长的文学历练,都萦绕着不甘心贴地而行的飞扬姿态,贯穿着要从生活经验层面向更高、更远、更圆满处攀登的诗的激情、畅想和寄托。这些诗样的意念和情思不是作为可有可无的点缀,而是人物和故事赖以生发的土壤。这种面对现实下笔却决不拘泥于临摹现实的艺术思维和创作技术,也是历经新时期文学潮流、试图继续探寻更多可能的小说家们的共同选择。
20世纪80年代中期,文学方法和文学观念探索盛极一时,南翔为了在感受和反映市场经济迅猛发展的社会现实新变局方面抢得先机,奔赴深圳涉足报业,同时从自己蹚熟了的小说创作路径中分化出一脉直击商海浮沉的新人群和新世相的支流。当时对这类写作多以纪实小说或纪实文学相称,今天或可称为非虚构。后来结集到《海南的大陆女人》一书中的《四个放飞的女人》《不要问我从哪里来》等作品其叙述视角虽有变换,但从写作动因到市场定位,这些系列作品都明确把握了当年的时兴热点。
经过几年纪实文学写作训练,南翔作品发表和出版的频率和数量都大为提高。1988年以后的30年里,他在文学杂志上基本保持平均每年发表两到三部新作的频率,始终聚力专攻中篇小说。最近十余年,他才逐渐恢复初登文坛时期勤写短篇的旧习,使自己的笔耕园地形成中短篇并举的写作状态。基层民警中的英模人物的点滴奉献、开地方风气之先的民办大学摸着石头过河的步步闯关、特区高等学府管理团队和师生群体围绕学科点建设等项目指标体系的奔忙,这些硬核现实素材给南翔的写作增添了及物分量和时效功能。不过,直承20世纪80年代的《命运的螺旋》和90年代的《没有终点的轨迹》的那类比较纯粹的小说创作并未中断。单看字句片段和行文风致,这类小说的种种亮色似乎也渗入到应时应景的纪实作品中。
四
对于一位作家所处的时代和居住的地方来讲,非虚构写作最适合用以表明其生逢此时和身居此地的存在感,而创造性和想象性的写作则可能抵达更为广阔的远方。自1998年调入深圳大学任教,南翔安居特区已将近30年。作为躬耕教席、奋力写作的知识分子移民,一路挥洒心血、勤勉劳作,著述成果累累,更常年主持策划深圳书城“晚八点·文学谈”和“对话大家”等特区文化标志性活动。“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照此说来,如今的南翔,也完全有资格被称为深圳人了。
当然,走到这一步,他本人必是经过了主动把深圳认作故乡,继而用面对故乡的态度来看待深圳的心路历程。以1998年发表于《清明》杂志的中篇小说《德宝其人》和两年后的长篇小说《南方的爱》为起点和加速点,南翔为深圳立传的文学写作长跑,一经启程就把目标锁定在了从《命运的螺旋》和《没有终点的轨迹》而来的延长线的远端,拒绝纠缠于形单影只的个人生活史。一如当年总是在工厂、学校和列车、铁路分局等人与人扎堆、利益与利益碰撞、贪嗔痴慢和爱恨情仇文火慢煮的社会化场景中,生发人物、演绎故事、凸显主题和格调那样。进入新世纪以来,南翔从当下深圳城市生活的经验和视角展开的一系列创作,始终把叙述焦点对准向作品中的人物和作品外的广大读者敞开的公共领域。这是为了让作品雅俗共赏,愿意读的人都可以大大方方地读,并且读进去。生活在大城市的人,都是在观察和感受人与人相互接触、事与事穿梭往复的社会公共生活体验中,把握到人生于世靠自己和靠他人缺一不可的道理。
机场、航班、地铁站、车厢、商圈、写字楼、美术馆、同仁书店、江上漂流的城中村、国药作坊、校园、公路、餐馆、医院和老城活化街区……俨然被当作深圳整座城市和生活在此的人们对外展示自己独特气质的时空方位标识,如集群阵列又如联翩画面,从南翔小说里铺排而出,构成人物活动和故事展开的斑斓布景。在由这些作品组合起来的世界里,许多人物和故事,都因浮雕般地对应和突出了时代精神和城市表情的一个特定局部,而显得饱满充实、意味深长。
或许将来的某一天,南翔的文学作品会让今天的深圳和生活在深圳的人们,在世界城市文学史的长廊里占有一席之地。作为南翔作品的读者,我相信这绝非奢望,也相信并且祝愿他在家国叙事的南方阵地上,再续大鹏湾城市带和两岸世事云烟、似水流年的精彩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