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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5年第8期|陈先发:日落凌家滩

2025-08-20 12:0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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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发,诗人,作家。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安徽省文联主席,安徽省作协主席。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主要著作有诗集《写碑之心》《九章》《破壁与神游》、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系列)、长篇小说《拉魂腔》等二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文学奖等国内外数十种文学奖项。


“你去过复活节岛的巨石阵吗?”74岁的凌家滩村民万传仓问我。我说没去过。孤悬于南太平洋深处的这座小岛上,有来历不明的巨型石雕群像,据考证这些石像建成较晚,最老的也不足千年。我去过伦敦附近索尔兹伯里平原,那里的英国巨石阵四千多年了。万传仓说,今天我带你见识更古老的,五千多年的凌家滩巨石阵。我吓了一跳,此前,从未读到过丝毫相关记载。

然而这是一座早已烟消云散的“巨石阵”,它只存在于此刻烈日蒸晒、气温高达四十多度的虚幻暑气之中。从万传仓家驱车两公里多,来到一片隆起约二十来米的开阔岗地。在岗地和四周绵延开去的大块水田之间,是修葺平整的环形柏油路和路内侧的深深壕沟。壕沟内,睡莲和野菱叶生得青郁茂盛,时见白鹭扑飕飕振翅而起。岗上坡度平缓,桦、榆、椴、黄连木、松柏等各种树木葱茏繁密,枝壮垂荫,林下野蒿野草过膝。万传仓指着两株合抱粗、相距三四米的大梧桐说,这是六十多年前我亲手种下的,栽在老宅大门两侧。当年这一片,简陋农舍檐头相接,人居稠密,“晚上邻居打鼾的声音,我都能听见”。如今一户不漏地全搬走了。四五十米外,湖蓝色建筑挡板围起的大片地块,正是凌家滩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历次发掘史前墓地的续建工地,一群工人进进出出忙碌着。万家老宅基向北,是大约五六百平方米的平展空地。万传仓激动地挥舞右手说:这就是凌家滩巨石阵。甭看今天空空如也,当年有二十多块奇怪的巨石矗立,回头想想,那气氛真是神秘诡异得很啰。乡亲们给每块巨石都起了名字。最醒目的是“大歪石”,大概四五米高,像切割过,气势唬人,只是有点倾斜。“集装箱那般大小”,他补充道。大歪石的顶端,架着另一块稍小却向前挺突的长形石。孩子们最喜欢的是“洋船石”,十多米长吧,就像一艘静卧的大石船,尖形船头高高翘起,精准对着远处太湖山的峰顶。让人惊奇的是,洋船石上,有两排碗口大小的深洞,每侧六个洞,谁也猜不透是啥用途。造型最奇特的,是两块紧挨着的长条形巨石,首尾错开,分指南北,村里人叫它们“扁担石”。位置偏南点的,还有“月亮石”“蛤蟆石”……岗头高地叫“大角墩”,墩上有棵千年古槐树,不知怎么就被叫作“憧憬树”,方圆十多里的迷路人,举眼就能看见这棵巨树和这些巨石。这些突兀的巨石太过显眼,这块岗地,世世代代便叫作“石头岗”,岗下稻田就叫“石头圩”,岗外河段就叫“石头河”了。只可惜,20世纪70年代,为了筑路开荒,盖房造田,先后几包炸药,把巨石阵轰成了成堆碎片,不少村民搬些碎石就砌院垒墙了。

万传仓一脸惆怅,领我去他家老宅后院和邻近一处墓地,扒开荆棘杂草,找到了两块残石。“这是躲过一劫的石头”。后院那块残石,与地面平齐,扎入地下的,据说有两米多深。“小时,我们坐在巨石阵中看月亮,看漫天星斗。有这个记忆的,都到我这年纪了,半截入土了。再过几年,巨石阵就完全是个泡影了。”我寻找多位老年村民探询,万传仓所言果然不虚。在一份旧报纸上,曾主持凌家滩考古发掘工作的专家张敬国称:凌家滩巨石遗存,是已发现的中国新石器时代唯一巨石遗存,比英国巨石阵早一千多年。如果不被破坏,应是一大奇迹。”万传仓告诉我,附近稻田里,也有些遗落的巨石。“等我们这辈人都走了,巨石阵就成了镜花水月,讲起来谁信呢?”

我进村随访,找老人们闲聊。标注“凌家滩史前遗址”的建设工地,村头有好多处。路上各种店名、路牌、标语,也都使用了规范名称,村民们口头讲“石头岗”的,也少了。渗透原初记忆的老地名,终将被遮蔽,隐入尘烟。近三十年,凌家滩名声大噪。1987年以来,文物专门机构进行了十多次考古发掘,对遗址红烧土层下的草木灰标本和墓地探方所出的木炭标本,进行了现代考古学上运用最广泛的放射性碳素测定,确认遗址年代下限为距今5300年。知识界形成的共识大致是,在这块覆盖约一百六十万平方米的地域,上古先民们持续生存了千年以上,终在距今5800至5300年间,建成了较为成熟的早期文明社会形态。凌家滩遗址是中国古代文明的重要实证,也是长江下游地区文明进程中的关键遗存,为研究中华文明的起源、形成和发展提供了极为珍贵的实物例证。竹笋般层层剥开的历次发掘,令遗址内奇特的祭坛、高规格的墓葬和随葬的大量玉器、石器陆续破土。专家称凌家滩是史前玉文化的第一座高峰。习惯性的五千年文明一说,因为凌家滩,该改称“五千多年”了。此处这个“多”字,自是一字千钧。

午后闷热异常,万传仓全身衣服瞬间就湿透了,我赶紧拉他进了开着空调的车厢里。“村中并无一户姓凌”,他说,环绕遗址的壕沟和池塘,遍生野菱角,在本地土话中,角音同各,久而久之,就演化成了现名。当然,这只是他的猜测。凌家滩遗址位于含山县新铜闸镇西南约十公里的长岗村。摊开安徽地图,小小凌家滩微如芥粒。仔细察看,这颗芥粒又确有非同寻常之处:它以十余里岗地北倚太湖山,此山海拔四百五十余米,放在凌云入霄的宇内名山中虽毫不起眼,但它却是浩荡九百公里的长江下游沿岸最高点,也是泰山至长江之间浩邈大平原区的制高点。另经地质考古证实,上古时期的江面,一直铺展至凌家滩下。背山面江,进可渔,退可猎,中间滩圩又利于水稻耕作,凌家滩不熟,何地敢熟?……古称濡须、今为裕溪的河道,临岗穿村而过。这是当时贯通江、淮两大水系的唯一通道,北经巢湖上溯淮河可抵广袤中原,下行长江干线可放舟东海。先民们在此垦荒,实在是“观乎天文,以察时变”后的智慧之选。

只是谁也未曾料到,长埋于凌家滩地层之下的古文明曙光冲破地面时,撕裂“历史封印”的,居然是一个朴实乡民葬母的那几柄铁锹——

对万传仓来说,1985年12月1日是个刻骨铭心的日子。母亲因重度脑溢血猝逝,在家入棺“停厝”五日,这天要出殡下葬了。按习俗,葬礼之前要办一顿“白宴”,在家招待前来送别的亲戚们。破土挖穴的事,他交给了侄子和十来个青壮乡邻。连日来,他在岗上踯躅徘徊,反复斟酌,最终选定了岗顶往下百来米“上龟塘”边一块吉地。站在此处放眼远眺,视线无碍,青翠满目。他猜这儿应是块老墓区,历代埋人是“棺上加棺”,怎么算都是吉兆。地里平时种着棉花和花生,收获之后,地层蓬松,挖起来并不费劲,鞭炮一炸,丧事应该很快就办结了。谁知墓穴挖到一半,侄子慌里慌张跑回来了。原来,挖到一米多深时,忽然出现了一大堆奇形怪状的石器、玉器。

村民们紧张地嘀咕了一阵,没人讲得清藏着些啥名堂。有人拿了几块,到塘中洗了洗,浮土一去,光洁莹润,大家顿觉这是值钱的东西,便也不怕“晦气”,东一捧西一把地很快分掉了。看上去又笨又沉的石器,没人当回事,就刨起来,随手扔在了墓旁。侄子说着,从口袋里将两件“地下的东西”掏了出来。万传仓接过,凑到白炽灯下一看,“了不得了,这是文物啊!”他脱口而出。他认得这两件东西,一件是石钺,一件是石斧。在村里,他算个文化人,曾做过会计。从父辈起,万家做的是“开炕”的营生,就是孵化鸡雏,走南闯北地满世界售卖。几个村做炕铺的,常将鸡雏集中起来,长途贩运,最远卖到了乌鲁木齐和丹东。途中遇到闲时,他喜欢逛逛博物馆,连故宫都进过几次。隔着玻璃展橱,他见识过大量出土的瓷器玉器。凭直觉,他认定侄子拿来的,绝非寻常之物。“还有吗?”他问道。“还有一蛇皮袋呢,沉得很,就放在墓地头上。”晚饭后,万传仓顾不上又悲又累中快散了架的身体,拉上侄子,将新坟之侧的二十多块“石头”,摸黑挑回了家。

多年之后,万传仓回忆起那一阶段的心力交瘁,依然是百感交集。生意上,炕坊因经营亏损,他顶着五万多块的债务。在当年,这可是一笔要了命的巨债。他愁得常常失眠。而从坟头挑回的石器,更让他伤透了脑筋。“如今这些精美物件,在博物馆的聚光灯下,在恒温恒湿的保存环境中,在解说员妙语连珠的解说下,你自然有许多敬意。而当时,我老婆牢骚满腹,天天追着我吵,恨不能早一分钟将它们清扫出门”。万传仓隔三岔五去外省卖鸡雏,妻子夜间一觉醒来,总觉得院子里堆着“鬼魂用过的东西”,脊椎发凉,就不敢往下睡了。他觉得妻子怨得在理,便把石头背到塘边,仔细洗刷了一番,偷偷用麻袋封装好,塞在平日闲置的厢房床底下。因为深藏了这堆文物,他便格外留心相关信息。原来邻近各村,锄地时,挖出点玉石陶器,早就不算什么稀罕事了。有的男娃用捡来的青玉璧滚铁环玩儿。也有村民挖出一堆玉器,交到了村部,东西脏兮兮地堆在墙角,好多年没人理会。混过大码头的万传仓,隐隐觉得这事儿“横不对劲”。不能总这么捂着吧,他想。他找到乡文化站站长兼电影放映员李余和,央求他去县里“反映反映”。这一招还真奏效了。1987年4月的一天,县里终于来人了,请万传仓带路,一户户登门,从当年挖墓穴的乡邻们那里,收回了所有私藏的玉器。“乡亲们多淳朴啊,无一遗漏全上交了。幸亏文物部门比铲地皮的小贩子快了半步!”三十多件珍稀的玉石器,被含山县文物所专家登记、擦洗、编号、拍照,整齐摆在了万传仓家桌子上。万传仓以为这批“苦命的孩子”要住进“国库”了,兴奋得晚上想喝一杯。不料县里专家说,程序没完善,东西还得暂时寄放在他家里。万传仓愁得头皮发麻,只得再次偷偷藏好,塞到炕坊的桌底下,跟那些待孵的鸡蛋放在一起。嗅觉灵敏的妻子很快又破案了,抱怨炕坊生意不顺,是沾了出土文物的“阴气”。万传仓没辙了,背着装满石器、玉器的沉重麻袋,搭了辆没顶篷的三轮车,跑到县文物所。文物所工作人员再度拒收,苦劝他“再代保管一阵子”,等着上级部门确认批复。就这么几经折腾,反复拉锯,直到当年7月,凌家滩史前遗址的首批文物才被文物部门正式接纳。领了两百元奖励的万传仓,走在回家的田埂上,依然忧心忡忡。令他大感意外的是,这批文物被迅速上报到安徽省考古研究所后,“应该是造成了不小的震动”——第一次试挖掘随即被批复,后续进程也迅疾展开。改写历史的一个“缺口”,就这么揭开了。

我们驱车疾驶在合肥到凌家滩的高速公路上……如此纠缠于万传仓的琐事讲述,只因我觉得,历史叙事绝不应从个体生命、具体经验的琐屑中抽离,否则,它将被层出不穷的虚无主义论调所操控、吞没。太多的偶然性参与了历史进程的塑形,在深陷其间的个人眼中,追溯的不可控,种种幸运,让它蒙上了宿命意味,甚至在某些时刻,显示了某种特异的残酷性。我想:假如万传仓葬母的墓址,偏离了那个穴坑两米呢?假如他像多数人一样,对出土之物的认知匮乏呢?又假如他是个贪念深重的人,至今仍私藏那些古玉待价而沽呢?假如他不是个秉性执着的人,在屡次遇冷、被拒中放弃了呢……个人经历中累积的一切,仿佛为他撕破封土的决定性一刻,在做一种神秘的准备。在这个链条中,只要有一环松动或懈怠,凌家滩文化就有沦为一个幻梦的可能:农村土葬风俗,很快就被禁止了,下一次梦醒,谁知在何年何月。公路两侧,不断闪退的小池塘中蒸出的层层暑气,隔着车窗也清晰可见。连绵起伏的丘陵,葳蕤苍郁,深翠厚积,透射着大自然不可抑止的勃勃生机。在这无尽山地中,那些遮蔽严实的土层下,还埋藏着多少个尚未被揭穿的谜底?貌似已被洞察的一切,究竟还原了多少历史的本来面目?

“哦,我只是打了个盹。差一点,就错过了它。”这一瞬之后,历史叙事将会全然不同。

正如伯格森所言:时间是个关隘。解决了时间问题,世上一切难题将迎刃而解……

凌家滩先民们转动着他们的时间轴,在这块荒野版图上,奋力建设自己心中的“理想国”。对亘古蛮荒状态的刺穿,在我们这些后人的回望中,很自然地溢出了令人激情澎湃、血脉偾张的浪漫色泽,但毫无疑问的是,先民们走出丛林与沼泽之后,在极端原始条件下的创业,只能是一点一滴缓慢进步的,甚至会陷入茫然而漫长的停滞。专家们从遗址信息和发掘探测的墓葬情况分析,经过数百年乃至千年的积聚,先民们终在一百到一百五十公里的生存半径内,建立了汇集一万多人、具备城市雏形的大型聚落中心。按功能分布,有专门的墓葬区、祭祀区、居住区、手工作坊区、以双层壕沟为主的军事用途区、码头等等。从发掘面积两千七百多平方米的人工烧制红陶块建筑遗迹看,先民们建设了神庙或宫殿。三米多深的吃水井、五十厘米宽的墙基、城池之外的护城河,也陆续显露了出来。07M23号墓的发掘,曾让现场所有人激动不已:长逝五千余年的墓主人头部,堆积大量精美玉环,胸部放置十几只玲珑玉璜,两只手臂各戴十个玉镯。一尊重达八十八公斤的玉石猪压在墓葬正上方。如此规格的随葬品非常稀有,墓主人很可能是一位大酋长,或是至高神权的代言人。凌家滩遗址证实了它的阶层等级严格,社会分工明确,贫富分化鲜明,具备了文明时代基本特征,先民们的聚落,处在向国家形态演进的过程中。

坐在遗址岗头的树荫下,我在内心反复问自己:一个普通人对“理想国”的向往,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有不同人生际遇,或在不同年龄层的人,可能会有迥然而异的答案。但只要你是内心敏感的人,不可能不被这个问题困扰。看似有点大而无当,其实关乎每个人对社会氛围的细腻体感。此刻,我的回答,可从几个自我设问中得来:社会是不是充满了一个底层人可以感知的活力?弱者与老幼,是不是得到了基本的呵护?在专业和细分领域,有没有呈现出一种超越前人的审美创造力?或者说,有没有一群人不再囿于口腹之欲,以追求非功利的“无用之美”来慰藉心灵?社会结构中,有没有一套制度和规范对这几条形成保障……之所以如此设问,只因我觉得,在华夏大地上,只有凌家滩先民才是最早“理想国”的缔造者。我从遗址出土的玉器之美中,触碰到了他们简朴而滚烫的心灵。

先民们的审美渴望和创造力,在玉器上体现得如此精微和淋漓尽致,以致许多细节看上去匪夷所思。我在博物馆三坐三立的六件玉人像前,驻足良久。玉人臂上的玉镯,特别是腰带上的斜条纹,不是等数,暗示了他们的阶层之别。玉人皆方脸、阔嘴、细长目,曲双臂紧贴胸前,做祈祷状,背面扁平,有对钻的小孔,以浅浮雕法制成,体态匀称,隐约可察男女之别,这是我国发现最早的新石器时代人体玉雕。一种深度的静谧、自足、肃穆、虔诚,浮现在玉人脸部表情之上。专业人员猜测玉人可能是巫师。我想,不管何种职业,这就是我们祖先的样子,即便只是玉石所雕,内在生命的丰足,也完美地渗透了出来。这是令人亲近、让人沉静的心灵气息……这种美的表现力,无疑是开创性的。在世界各地博物馆,我从所见各类晚了两三千年的玉人像、青铜人像中,都捕捉到了凌家滩表情的微妙“影子”。更不可思议的是,一件玉人背后的隧孔,留下的管钻眼孔直径仅0.15毫米,比人之发丝更细。在金属钻具尚未产生之时,是怎样极致的努力、怎么强悍的意志力和耐心,可以完成这样复杂的创造?凌家滩发掘出土的三千多件文物中,玉器占一千两百余件,材质多为产自邻近山地的透闪石、蛇纹石、绢云母、绿玉髓,造型有动物形礼器、装饰品、长条形器、环镯、璜、玦等。玉器制作有一套艰苦的工艺程序,从选料、切割、制坯、琢磨、钻孔、施纹,到打磨抛光,每一环节都费时耗神,必须高度专注,全力注入,一件上好玉器才能破壳而出。为了琢玉,凌家滩匠人们居然在钻头上,加上了螺旋纹,设计之精巧,在当时环境下令人难以置信。据考证,彼时之凌家滩,实心钻、管钻、浅浮雕技术已得到广泛应用,掏膛、减地、阴刻、线锼等玉技不断趋于精湛。遗址所出玉器皆重形轻纹,器简工善,以形达意,以抽象的立体形态、稚拙的意象造型、简洁的纹饰装点,在新石器时代独树一帜,独存一味。

这一切完全悖离了我对那个披挂兽皮、茹毛饮血的粗粝时代的想象。是什么样的生活形态涵育出了如斯精妙的审美需求?我知道,工艺只有精致到“无用”之境,一种超越性的美才会诞生。这也正如人对自身的不懈锻造——在凌家滩时代三千多年后的春秋时代,人们才认识到,唯有人本身,才是玉最恰当的喻体。要做一个完善的人,需“比德于玉”。而人的自我历练,又正如《诗经》中所言:“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在遗址与人闲叙,听到不少有关玉器的逸事。考古专家张敬国接受媒体访问中的一席话,让我大觉有趣:“我第一次接触凌家滩出土的透闪石玉器时,没想到一不小心就会碰碎。印象中玉是硬的,怎么这么软呢?过了一会儿,接触空气的玉,慢慢由软变硬。在清理沾了很多泥土的玉器时,我拿了一块放到河里一泡,没想到竟成了糊状,吓得我一身冷汗,请教专家才知道,出土玉器已经钙化,放到水里就会发生化学反应,后来我用湿布轻轻擦拭,再没出什么问题。”

同一玉璜骨肉崩离二十载又奇妙复合的故事,更叫人感慨。据资料记载:1987年,在遗址M15号墓葬发掘中,考古队在墓主人腰部两侧各发现半片断裂的玉璜。后因种种原因,左半璜留存于安徽省文物考古所,右半璜移交至故宫博物院。此后二十年间,两地机构均未意识到这两件残璜属于同一器物。故宫曾以独立残件展出,标注“凌家滩文化玉璜(残)”。2007年,台湾学者陈启贤在故宫库房研究凌家滩玉器时,发现残璜断口处留有 0.2毫米的微痕,疑似切割痕迹。他发表论文提出假说:此残璜可能为对剖分葬的礼器,需寻找另一半。安徽省考古所张敬国团队看到论文后,立即调取所藏残璜进行比对。果然发现其两侧断口呈镜像对称的波浪曲线工艺特征,切口斜率一致,沁色纹理连贯,经高精度三维扫描叠加,确认两残件百分之一百匹配。拼合后玉璜中央出现完整 “巫冠神人纹”,证实其为完整图案被刻意分割。断口处发现朱砂残留,表明分割时曾举行宗教仪式,可能象征“阴阳分置”的葬俗观念。学界认为史前凌家滩人已具备“器物通灵”的复杂信仰。神人纹中轴线精准位于切割线上,确保两半均有独立神像。玉璜分割需 0.3毫米级精度切割技术,证明其时制玉工艺,远超如今认知。2007年12月,故宫博物院将右半璜正式移交安徽,久别之后双体合一,成为凌家滩遗址博物馆的镇馆之器。

先民们的嘴唇长埋地下,早已溃烂消失。但许多时刻,我仿佛听见他们渺茫的低语:瞧,我留在两个断璜上的谜语,一种藏得很深的“镜像关系”,终于被你们破解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哑语呢?只因我们深刻的生命情感终要找到一个藏身之所。在荒凉石头岗上,坐看日升月降,目睹生生死死,看岗上杏花易逝,岗下流水不回,我们渴望心底的万千感慨和炽烈愿望,可以穿透时光的铁幕,被你们这些后人清晰感受到。你们是我们生命分解与繁衍出来的新枝,只有激活对后世的无尽想象,才是激励我们核心动力:我们期望每一种声音都将被后代的耳朵听见,每一次心跳,都可被未来之手深切触摸……这大概就是你们讲的“超越性”。如果我们的内在生命不曾如烈焰焚身,又怎么会在玉人背部钻出那样的孔隧?这种孔隧,在日常生活中毫无实际用途,我们当然可以弄得粗放一些,但如果没有通神达幽的孔邃,我们又如何证明真正的生命之美永不可逝去……

遗址的最高处正是凌家坛祭坛。数千年风雨剥蚀,让这里和常见的乡村土墩并无区别,然而考古一旦剖开其内在结构,我仿佛听见这里的每一粒砂子,都在诉说先民们如何理解“消逝”二字,诉说一个死者的躯壳与无尽的空无之间,那懵懂奇妙的呼应和不可拆解的对立……面积一千两百平方米的祭坛,是一种土石结构的方形台体,分三层结构:最下层是厚十至三十五厘米的纯净黄斑土,中间层为厚约二十五厘米的白黏土夹杂小石子,最上层为大小不一的卵石和黏土。祭坛上有三个祭祀坑和四个积石圈。岗地西侧发现的祭祀坑和石子铺垫遗迹,据专家推测,这可能是一条“朝日通道”:迎接日出的神圣之路。先民们坚信他们灼热的太阳崇拜,可以消解生存的迷茫与苦痛,最终带来灵魂的飞升。

如果玉器曾被视为贯通人神、参与天地对话的灵媒,那么太阳崇拜就是凌家滩先民们心灵世界中飘扬的旗幡。在出土玉器中,反复出现的八角星纹图案,被认为是太阳的象征。几件标志性藏品中,玉鹰、玉龟、玉版上,都刻有八角星纹。玉龟与玉版组成占卜工具,印证了用龟占卜的传统源远流长,比殷墟甲骨文早了两千年。八角星纹饰在同时期的汤家岗文化白陶盘、大汶口文化彩陶豆上也有发现,形成了新石器时代“太阳符号网络”。玉龟和玉版的组合最是意味深长:玉版夹在玉龟的背甲和腹甲之间,上面有繁复的纹饰和孔洞。中心八角星被两重同心圆环绕,外圈八等分圭状纹指向四方八隅,四周分布22个钻孔。石云里教授认为,这种组合可能是一种宇宙模型,玉版上的纹饰与天文现象相关,玉版外缘的圭状纹饰,通过日影方向测定季节,表明凌家滩人已掌握了回归年长度,并用于指导农耕。遗址在不少红烧陶块中,发现了被压碎搅拌的稻秆、稻壳,说明当时的农耕已相当发达。凌家滩的太阳崇拜,以八角星纹为核心符号,以龟版套装为宇宙模型,以玉鹰为祭祀圣物,以圭纹玉版为历法工具,以“朝日通道”为仪式空间,构建出一套特有的宗教仪轨。

我想起比凌家滩晚两千多年的三星堆,它以青铜轮形器的五芒放射造型,与金沙遗址的太阳神鸟金箔,共同构成了巴蜀地区的太阳祭祀体系。太阳崇拜是人类原始宗教中最普遍的形态,贯穿了全球多个古文明的信仰系统。埃及法老自称为太阳神之子,阿兹特克人建造起太阳神庙,古印第安人在墨西哥特奥提瓦坎以太阳金字塔与月亮金字塔构筑“人工圣山”,大汶口文化以陶器上“日火山”象形符号开启祭日仪式……凌家滩先民则将太阳崇拜的信念,精心雕刻在了无数器物之上。专家介绍,遗址曾挖出过一块罕见石雕,仅一平方米,上面有浮雕的太阳图案,精美无匹,只可惜出土时就碎掉了。

在今天的凌家难,太阳崇拜早已寻不着一丝痕迹了,但本地人有一种浓烈的“后人情结”。他们坚信自己是先祖“有巢氏”的后代。也有不少专家支持这种猜想。由此滋生了一种自觉:遗址原有的五个自然村、一千多户村民在搬迁之前,二十多年间,始终恪守着一个约定,不打深水井、不拆旧房子,担心动土惊扰了地下先人,也不利于遗址保护。有些年,邻近乡镇的新楼如春笋拔起,凌家滩的破烂老土坯房却依然如故。遗址被确认后,村民们都愿望做“麦田守望者”。比万传仓还年长些的程年仓,讲述了一段旧事。1987年9月的一天夜里,他在户外小院中乘凉。夜间十二点左右,朦胧月色里,忽然嗅出点异常来。当兵时,曾苦练过夜晚视听的程年仓,凭直觉就认定旁边的红薯地“出事了”。距他家八十米外就是“江家坟”墓地,难道被盗墓者盯上了?程年仓翻身而起,转念又想,如果贸然前去,说不定会打草惊蛇,如果纠缠起来,弄不好还会被误认是同伙呢。他立刻绕道找到村委会主任,说清了情况后,两人分头行动,从两条小路包抄过去。到了地头,真惊出了一把冷汗,一人正在埋头挥锹,一人趴在坟头托着两腮望风。程年仓猛扑过去,摁住了挖墓者。望风的竟然是个女孩子,一追问,还是个大学生。两人从报纸一则考古新闻中得到线索,想着地僻人稀,就来碰碰运气。盗挖了半人深,位置偏了一点,差点就挖到古墓葬区了。幸亏地下文物完好,但上下都紧张了起来,因为经费缺乏,无法安排专门人员保护遗址。村里就说,老程,遗址离你家近,就你吧。程年仓扛下了责任,在没有一分钱补贴的情况下,一个人守护了二十年。直到2007年,上面才给了每月400元的补贴,后来逐渐增加到每月1500元。不管风霜雨雪,程年仓牵着他的两条狗,每晚到遗址巡逻几圈。去年,有关部门考虑到他年迈,劝说他退休。他说,即便不发钱了,古墓得依旧守着呀。相较于国内其他大型遗址,凌家滩受到的破坏最小。

我对万传仓说,岂止是你们,我也可能是地地道道的凌家滩后人。距今5300年的某个节点,兴盛千年的凌家滩开始衰落,其血脉大规模向外开枝散叶,从考古痕迹上,是有脉可寻的。专家们依据考古踪迹,描画了一幅流徙路线图——凌家滩的“玉石并举”文化,明显趋向了“玉石分野”:一路去了大别山南麓,孕育出“以石为主”的薛家岗晚期文化。另一路去了太湖流域,参与滋育了“以玉为尊”的良渚文化。万传仓问我,凌家滩是如何由盛转衰的呢?我说,众议纷纭,恐怕无人能精确回答这个问题。历史上太多的空白,只能靠我们的想象力来弥补。一场大洪水、一场瘟疫、一场部落间的残忍战争,都可能带来巨变,甚至是毁灭性的灾难。温和一些的人觉得,玉中立命的凌家滩先民,只是遭遇了本土玉石资源的大枯竭……即便世上所有玉石皆枯,从先民血脉中迸流而出的玉文化种子,生命力也仍将源源不绝,继续涵育中国人内心最为温润的一块土壤。王昌龄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李商隐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无论哪一代后人诵读,都会有一种无可比拟的莹彻、温暖,从心底涌出。正如北京冬奥会奖牌“同心”设计灵感源自凌家滩玉璧一样,许多时刻,我们仍将面向源头祈求启示。凌家滩的衰落,也许是必然的,世间非凡的文化创造者注定要伴随恒久的漂泊。我想象过先民们、幸存者们在大地上的漂泊……这是一群伟大的漂泊者,当黄河流域的仰韶文化仍在萌芽之中,他们已经构建了成熟的社会组织和信仰体系。无论他们曾漂泊到哪里,一定曾令人惊喜地开出了花,结出了果。对先民们脚印的追踪,也许远未终结。

把万传仓送回家后,暮色渐起,暑气也消退了一些。我坐在遗址的岗头,凝望夕阳向太湖山的坳处沉落。落日是正在快速熔化的一炉铜汁,烧红了与峰顶相接的天穹。脚下岗地也泛着赭红,仿佛大地深处尚存远古的余温。山坳的深凹巨口,正将夕阳一寸一寸吞噬进去。渐渐地,山影转为深黛,其轮廓犹如上古巨兽的脊梁。晚风吹过岗地,野苇摇曳,发出“沙沙”轻响。这一曲低回悠长的古调,如今轮到我来倾听。五千多年前先民眼中的狼尾草,依然在风中曳动不息。环岗壕沟中,一只白鹭惊起,在暮色中掠起一道银白光痕,倏忽便消融于苍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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