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中国作协会员,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写作至今。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三次)、首届鲁迅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杰出作家奖”。
一
桑龙桂赶上了房改前最后一批分房。按级别他只能分两室一厅。搬进二楼这套三室一厅时,他有点心虚,总觉得后面有人嘀咕。不过很快就踏实了,局长赵敬一当面对他说:省里是把你作为人才调上来的。你要写戏,应该有间书房。
桑龙桂写的《送肥》在全国地方戏会演中获了奖,轰动一时。剧本剧本,一剧之本。桑龙桂工资加了两级,带着老婆儿子从县剧团调进省城,分到新房子,可谓功德圆满。同行私下跟他开玩笑,说你现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死都死得,没有遗憾了。他眼睛一睁,怎么没有?还差个作风正派的情人!
省属各剧团面临改制,预先把业务突出的人才做一个集中安排,为此成立了戏剧所,文件上全称戏剧创作研究所,所里人都在省文化局这个新宿舍院分到了新房。老宿舍区早已没有了地皮,新院只能建在郊区,好在离市中心不远。
“要取个好名字。”
分到房子的户主围着花圃,兴高采烈。局里之前的宿舍院就按基建顺序“一院”“二院”地往下排,听着像医院。
“只要有房子,管它叫什么。”
作曲的老商凡事随意。
“这种事不能听老商的,只要有酒,他在哪里都能睡着。”
一片反对。
“叫‘玉兰堂’好不好?”
桑龙桂试探着说。他刚从基层上来,跟大家生分。
院子里,南北两栋五层楼,中间是长条的花圃,移栽了一行“玉灯”玉兰。
“玉兰堂!这个名字好!到底是剧作家!”
一片赞成。
“玉兰堂”是从“玉茗堂”联想来的。玉兰跟玉茗同一个“玉”头。玉茗是白山茶花的别称。历经众多文人雅士推崇,几成神物:“今观其古树奇花非山茶也。郡乘以为天下止此一株”。南宋陆游咏为“钗头玉茗妙天下,琼花一树真虚名”。明朝汤显祖辞官回家,建了玉茗堂,后人称为“玉茗先生”。玉茗堂因而成为汤显祖的象征:“北地琅琊方狎主,顿开大雅独斯堂”“起衰八代有文章,海内争推玉茗堂”,曹雪芹老子的老子曹寅说是“由来子墨轻标榜,玉茗风流绝世稀”,不一而足,盛赞汤显祖在明代文坛的地位和影响。汤与堂相依,堂以汤得名,一同闻名于后世。
“古有玉茗堂,今有玉兰堂,说不定我们这里会出个玉兰先生。”
“怎么说不定?是一定的。”
这样的七嘴八舌让桑龙桂脸一红,这正是他心里想的。
应届分来的研究生舒学群怯怯说:
“‘堂’是房屋,我们这里是院子。是不是改一个字为好,叫‘玉兰苑’。‘苑’与‘院’同义,在古代多指皇家园林,比如‘鹿苑’‘御苑’‘苑囿’。另外,‘苑’也指学术、文艺荟萃之处,比如‘文苑’‘艺苑’‘学苑’。还有,‘苑’本意是田地,我们这块先前就是稻田……”
舒学群高大俊朗,却很腼腆,说一句赔一声笑,像是对不起大家。他其实是高才生,老魏参加他的硕士论文答辩,当时就看中了他。
“‘皇家园林’,好!”
书画家易梅影对襟大褂,仙风道骨,擅长工笔的古代亭台楼阁。
改“玉兰堂”为“玉兰苑”的理由十足充分,无可挑剔,好像是天生的,只能是这样,不能是别的。于是一致同意,确定下来。
“‘堂’改‘苑’,要得,一字师。”
桑龙桂幽幽说。舒学群改变了他的原意,也明显抢了他的风头。
“房子加上知识就是学校,加上信念就是寺庙,加上艺术就是殿堂。关键是知识、信念、艺术!”
老魏总结。他先前在省艺专是教艺术理论的,说话文绉绉,慢条斯理,思路清晰,逻辑严密,喜欢引经据典,无一句无来处。对舒学群的这个改动,他很是欣赏。他嘴上不说,心如明镜:局基建办选择玉兰树做这个院子的庭院树,主要原因是赵局一家也会搬进来,赵局夫人大名“王者香”,而“兰为王者香”。至于桑龙桂的“玉兰堂”提议,自然有比附的意思。
过年前,所有分到房子的干部职工都入住了玉兰苑。
桑龙桂搬进来没几天,吃过夜饭,下楼到院外倒垃圾,忽然发现暗中有张鸭嘴一闪,进了垃圾站拐角的巷口,心里一惊。怔怔等了一会儿,巷口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迟迟疑疑地往回走,不时看看后面,那张鸭嘴再没有出现,他用力摇了摇头:幻觉。
除夕前,桑龙桂自拟了一副对联:“素艳绝如薝卜朵;清芬浑是玉兰香”,郑重求王者香的墨宝。
“院子里有的是书法家啊。”王者香谦虚。
“舞笔弄墨千万家,解得三昧有几人?有哪位可以跟您比!”桑龙桂正色说。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王者香欣然,“你给说说对联的意思,吃不透就写不好。”
“上联写的是玉茗花,‘薝卜’是茶花的梵语,就是玉茗花;下联写的是玉兰花,玉兰树有君子之姿,挺拔雍容,花则素馨清高,既有恬淡宜人的美感,又有堆银积玉的富贵。最重要的,玉兰花代表报恩。”
“哦——”
王者香早年是省歌舞团的舞蹈演员。有一次省里交下一个重要的接待任务,局长陪上级干部到团里挑人,头一个就挑中了王者香。她从此感到自己的内心是一座高大的宫殿,只能容纳能相称的东西。
两位前夫都是地厅级,第三次结婚,决不能低于这个水准。赵敬一成了王者香的第三任丈夫。
鳏居多年的赵敬一对故妻情深意笃。王者香用一个女人所有的耐心、细腻和温柔,精卫鸟似的一点一点填平了大海。她的两位前夫,一个结婚才一年多就出了车祸;另一个癌症从发现到致命,没拖几年。有人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提醒赵敬一:王者香克夫,小心被她克了。赵敬一回答: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王者香当红的时候,他常看她的演出,印象挺好。
婚后的王者香依从丈夫,潜心钻研书法。赵敬一把前妻遗留的文房四宝给了她。前妻出身书香门第,擅长丹青,尤精书法,赵敬一希望—— 一位教养有素的大家闺秀能在王者香身上复活。
高小没有毕业的王者香很有这方面的禀赋。不久就写得一手方圆兼备的好字,被省书法家社团调去驻会,求墨宝者纷至沓来。赵敬一极为欣快,特地请一位金石大师为王者香镌了印章数枚,其中王者香的名章很别致,镌的是一丛兰草,取的也是“兰为王者香”的意思。
桑龙桂把王者香书写的对联精裱装框,挂上客厅正面墙壁。让先前挂的王羲之《兰亭序》拓片偏到一侧。把复印件垫在洒金红纸下,描出来,除夕那天贴到大门两边。
二
玉兰苑落成,作曲的老商功不可没。
除了没有麻子,没有得过结核病,更没有梅毒,老商有贝多芬的壮硕和豪气。他永远腆着肚子,永远昂着头,所有外衣下面的口袋永远有被自行车把、楼梯扶手、桌子角以及小偷的刀子拉破的口子。因为餐餐不离酒,脸永远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永远喜滋滋地堆满了笑,眼角永远有揩不干净的眼屎,永远处于亢奋状态,永远不存在任何秘密。因为耳背,老以为别人听不清,说话像敲定音鼓,即便他自以为是耳语,二十步外也能听见。开会的时候他永远是第一个发言并且永远是不到领导再三提醒决不住口,一旦住口,很快又会以鼾声震动会场。领导只好叫醒他,问他还有没有话要讲。他立刻就说出一大堆应该由单位报销幼儿入托费、补贴议价液化气差价等等,让领导莫名其妙,他十好几年过的是独身生活,从来不做饭,“幼儿入托”“议价液化气”与他何干?
后来知道,这类事都是之前别人在他面前嘀咕出来的。许多人都喜欢用他的嘴说自己想说的话。他则乐此不疲。
玉兰苑这两幢楼,建筑合同规定的工期是一年。但承建的公司凭它在建筑行业的优势,项目拿到手就成了被求的一方。他们手上的项目一大把,贪多嚼不烂,人手永远不够。政府机关又不肯行贿,工程就不死不活拖着。甲方催急了,他们就以转手包给野鸡建筑队要挟,其质量绝无保证。甲方只好闭嘴。
工地上最先打下去的地界桩子长成了小树;砖石、木料、水泥、钢材被当地不法分子搬去造了新屋;已经征用的土地上重新种了菜、栽了树、搭了鸡埘、盖了猪栏,每一次打算动工,都要付一次赔偿费。
渐渐地,望眼欲穿、三天两头来看工程进度的人连叹息也懒得叹息了。唯独老商始终保持着高昂热情。
文艺圈什么能人没有?副省长方博分管他们这一摊,有人居然弄到了他家里的电话号码,抄给老商。从此,方博住宅电话的使用率几乎翻了一倍。停电、停水、闹市堵车、奶粉变质……他都给方博去电话。省政府办公厅多次给文化局办公室电话,请他们转告下属单位的干部职工:欢迎反映情况,但要有点分寸,该反映到哪儿就反映到哪儿,不要事无巨细都找省长。
老商听到转告,当时痛快接受,但一受鼓动又忘得一干二净。局办公室主任急了,跟他发火,他的火更大,脸一直红到胸口。“电话是我打的,我负责任,你何必吓成这样!副省长又怎么样!”
就是说,他给方博打电话,是给了方博荣幸。就像贝多芬教训奥国大公爵:你可以造一个朝臣、一个枢密使,但你绝对造不出一个歌德、一个贝多芬!
给方博的电话照打不误。
那个电话是半夜以后打的。
“这位同志,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就不考虑考虑该给别人一点尊重呢?”方博妻子早已熟悉了老商的声音。
“我怎么不尊重了?我给老方打电话是相信他对知识分子的尊重。这信任不是尊重?”
“他也是知识分子啊。”方博妻子尽力克制。
“我知道,不就是大学读到博士毕业嘛,这又怎样!我没有上过大学,并不等于我没有受过教育,并不等于我没有文化,并不……”
“请您谈正题吧,请问您今天……”
“其实老方也未必没有不如我的地方,他懂繁复对位吗?懂音集、音串、音簇、音块吗?”
“您要给我上音乐课吗?”
刚刚从办公室回来的方博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从妻子手上接过电话。
“这时间也太绝了。”
“您好,老方。”那边的老商欢欣鼓舞,“对不起,这么晚打扰您。不过我不是跟您开玩笑,我想请您听一听。”
“听什么?”
“您自己听吧。”
电话里是一片含混不清的杂音。
“我说老商,有话直说嘛,莫装神弄鬼嘛。”方博是个急性子。
“您耐烦些。”
方博用力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了些,渐渐听出电话里传出的风声、滴水声、玻璃和瓦片碎裂的声音。
“不错不错,您的听觉很灵敏,应该搞音乐……”
“你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现在就站在楼道里,这里的人都没有睡,屋子里头的风雨跟外面差不多。”
“……我知道了。”方博嗓音沙哑。“我明天就派人去。”
第二天方博本人来了。这是旧戏班老板的遗产,一幢带天井的旧式楼房,原先住一户人家的空间,现在塞进了十几户,号称 “十八窠”。十几只煤球炉集中在天井,烟雾和硫黄味呛人眼鼻。凡能充塞的空间都被各家各户用废布景、旧道具、三合板、包装箱纸板、油毛毡之类塞满。年久失修,就连检漏、补窗户之类的小修小补也顾不上。
“到你府上看看。”方博对老商说。他们在电话里神交已久,见面却是第一次。老商腆腹昂首,气度不凡,像是陪同来访总统检阅的德国皇帝。
“欢迎。”
老商住的那间房在楼上。这种旧建筑朝外没有窗户,天井的光线一旦不好,屋子里大白天也要开灯。人们拥进去,脚底下一片丁零当啷作响。昨天晚上接漏的缸子、盆子和雨伞之类还没有收起。老商挺身上前,用脚把乱七八糟扫到屋子的一角。
屋子里计有:一张单人板床;一张抽屉条桌,一张老式门柜;一口破破烂烂的藤箱,箱盖没有合拢,露出洗过和没洗过的衣裤和袜子。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床底的空酒瓶;唯一的装饰是五线谱纸糊的木格窗户上,一帧炭笔贝多芬头像,头像下面是舒曼的一段话:用一百棵百年老栎树在平原上排成他的名字,或者立一座如马乔列湖的圣·保罗美奥巨像那样大的他的雕像,让他如生前那样俯视群山;而当莱茵河上的船路过此地,外国人问巨人的名字时,每个孩童都能回答——那是贝多芬。他们一定以为这是一个德国皇帝的名字。
一长串老鼠沿着窗户上的凹槽呼啸而过,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同方博一起来的人很多。上楼时,大家没有注意脚下,下楼时,连着几块楼板突然断了,摔坏了省电视台的一台摄像机。
“不像话!”
方博还有很重的书生气。一上车他就让秘书给省建的负责人打电话,让他们马上去省政府他的办公室。
多少个红头文件如泥牛入海,老商一个疯疯癫癫的电话就像翻转酒杯一样翻转了地球,人们对老商大歌大颂了一番。等到分房子的时候,大家记得的是老商独身一人,并且家具极少,把他套里两居室的一间挖给了隔壁的大老罗。大老罗是戏剧所的勤杂工,一家三代,两室一厅住不下。
“可以可以,房间多了搞卫生麻烦。”
老商像是减轻了负担。
拿到房门钥匙的当天,老商就搬了家。一辆三轮车跑两三趟就完事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