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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5年第2期|羽瞳:雨雪霏霏

2025-04-11 11: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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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瞳,青年作家,现居辽宁锦州。其小说《线》发表于《天涯》2023年第2期。


沈雨霏

是霏霏先发现猫食盆有人倒剩饭,猫食盆是她三年级之前用过的不锈钢饭盒。小学在火车站附近,对着单洞。学校有个小食堂,一荤三素、一份米饭,不锈钢饭盒在她妈和她姥爷的一次争吵中摔出了一个大坑,跟狗啃了一口似的,饭盒不耽误用,就是放桌子上不太平。三年级时食堂改良了,学生提前一个月订份饭,三十天,九十块钱,三十张恶劣的纸质长方形饭票。饭菜一天一人一盒,一天撕一张饭票,还是不锈钢盒,这次是公有财产了,没人敢摔。

一个班五十人,也就二十个中午吃食堂的,其他的都有爹妈送饭,要么就回家。霏霏大名沈雨霏,家住得远,单亲,她妈也姓沈,一个人带她,没时间给她准备伙食。二十多个饭盒塞在一个缠满了黄色大胶带的泡沫箱里,上头用粗黑的白板笔写着巨大而歪斜的“四年二班”。中午放学前,老师派两个男生把泡沫箱搬回来,饭盒散开一屋子油腥味儿,还有大米饭煮过头的捂腥味儿,像暖气上烤干的袜子,闻着也就没人有心思上课了。

霏霏在米饭里吃出过沙子,在酱茄子里吃出过头发,饺子馅儿里的石头子儿挺不值一提,她向来死倔,有话也不跟她妈说。之前有一次,她语文考了99,班长考了97,班长不信她能考第一,请求班主任重新判卷,班主任正为评级焦头烂额,没心思搭理她,于是班长做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报复,把霏霏的语文书扔进了女厕所茅坑。

霏霏把书捞出来,就那么拎着,直接拍在了班长脸上,接着去水房洗了个手,在班长的嚎啕大哭中,几乎把手洗掉一层皮。这事儿霏霏也没跟她妈说,她妈比班主任还忙,班长家长找到学校,擒贼先擒王,骂得极其难听,主要是骂班主任,骂班主任以后生孩子没屁眼儿,边追边骂边用手机录像,扬言要到教育局举报她,还要发到各大网络平台,让她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的审判。班主任是个不到三十的小姑娘,骂街经验比教学经验还要匮乏,眼窝子比任教履历还要浅,这事儿闹到校长办公室,闹到第三天,霏霏她妈终于在百忙之中亲临学校,先跟班主任郑重道歉,然后递给霏霏一把壁纸刀,温和平静地嘱咐:“以后谁要是再欺负你,你就用这玩意儿捅她。”

不说别的吧,反正班长家长把视频删了。

四年级的上半学期,霏霏她们班忙着喜迎奥运,也不是非得迎奥运,反正就得迎点儿啥,碰巧赶上了奥运会,手机、电脑、电视里新闻层出不穷,件件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件也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班主任换了个男的,据说是从国家柔道队二队退下来的,十多年没上过赛场,退役后教了一段时间体育,现在教科学,带学生研究泡沫纸包好的鸡蛋从几楼扔下去不会摔碎。对于小学生而言,奥运会和校运动会区别也不太大,但孩子容易受大人情绪的影响,便同样单纯狂热地兴奋着,他们班为奥运会出了一版海报,霏霏字写得不错,负责抄板报上的粉笔字,有的字她不认得,照猫画虎,月底学校组织黑板报比赛,每个班都严阵以待、争分夺秒,争取力拔头筹,学校笼罩在产房一样紧张的氛围中,所有人都在催促、等待、拼尽全力创造一个最优质的孩子,跟奥运会一样全民皆兵。

语文老师要求每周写两篇日记当家庭作业。霏霏在日记本里写:今天我过生日,户口本上的生日,我户口本上的生日和真实生日不一样,真实生日只有我妈和我知道,户口本上的生日填过的表都知道。语文老师说过生日可以许一个愿望,我希望从今天开始没人再读错我的名字,我叫沈雨(yù)霏,不叫沈雨(yǔ)霏,也不叫沈雨菲,更不叫陈宇飞……谢谢。

她把可能读错写错的各种“雨霏”写了一整页,密密麻麻的,用标准的顿号分隔,许愿好不好使不知道,反正各位老师该咋叫还咋叫,同学也是,花样百出、层出不穷。

猫食盆不仅满了,好心人还把盆底下的坑敲平了。盆里的东西像是蛋炒饭,夹杂着小指甲盖大小的火腿肠丁和抽抽巴巴的胡萝卜丁。霏霏一看见炒饭就有点反胃,她妈就会做蛋炒饭、鸡蛋糕、鸡蛋汤、大葱炒鸡蛋,鸡蛋满汉全席,也不会做啥别的玩意儿。过去霏霏问过她妈为啥自己没爹,她妈说她爹进监狱了,出没出来不知道。霏霏又问为啥进去的,她妈说因为走私,一开始走私羊毛衫,一九九几年背一趟货就能卖十来万,后来羊毛衫越来越不值钱,钱越来越值钱,钱一少胆子就大,王八蛋贪心不足蛇吞象,把自己嘚瑟没了。说完他妈吹了吹没干的大红指甲说,问他干啥,他都不知道有你这么个种。

霏霏说:“卖戗面馒头那老郝太太,说她儿媳妇见着我爸了,开出租呢,剃个平头,肯定没看错。”

她妈斜睨她一眼:“听她放屁,她儿媳妇抠抠搜搜那样儿舍得打车?再说了全天下开出租的多了,还全是你爸啊?”

霏霏没在家里找到过他爹妈的结婚证,她知道他爹妈压根儿就没结婚,街坊四邻风言风语的,想不知道都难。她妈大名沈木直,出身自知识分子家庭,霏霏姥爷在区法院当法官,一手好字、两袖清风,当年恢复高考拖家带口差一分考上北大法学院的佳话尽人皆知,沈木直是沈法官一生唯一的污点。沈木直小时候因为一句“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没少挨沈法官手板,就因为“雨”这个字总读错,霏霏出生后沈木直偏就给她起了这么个名儿,读错一次教育她一次。

下雪了,毫无征兆,天气预报也没预测到今天有雪,下午还晴空万里,霏霏放学回家走到单洞时开始下的,东北的大雪片子纠黏成团,跟沾了水的面粉絮子似的,不是飘散,是坠落。雪在行人中间引发了短暂的骚动,单洞上跑火车,洞口的流浪汉端着搪瓷盆往阴暗恶臭的洞里缩。霏霏抬头看了看,雪从半空中开始拥有形状,由某个遥远的点开始,扩散到整座城市。

猫食盆里积雪了,霏霏往猫食盆里放了几截火腿肠,午饭剩的,她没吃,包塑料袋里带回来了,搞得一下午同桌都在抽鼻子说霏霏身上有肉味儿。她同桌是老郝太太她孙子,长得就像个刚出锅的戗面馒头,且完美继承了这一家子舌头长的优良传统。凡事有因有果,班长质疑霏霏的成绩就是郝孙子造成的连锁反应,郝孙子说沈雨霏他妈不正经、下三滥,在那种地方做生意,他爸亲眼看见的。小学生对那种地方是哪种地方概念理解不深,回家跟爹妈一学就深了不少。一时间霏霏的作业本都没人敢碰,据说是怕脏了手。郝孙子他爸为啥去那种地方也成了大家长期津津乐道的话题,后来这话传来传去传回了老郝太太一家耳朵里,儿媳妇抄着擀面杖在门市房前指桑骂槐,老太太舍不得揍孙子又听不得儿媳妇骂儿子,抱着祖传面盆盘腿大坐,一边拍大腿一边哭丧,腔调悲怆婉转,洋洋洒洒,好不热闹。

今天还没有猫主动过来,雪积了厚厚一层,放学下班的时间,行人多的地方雪已经被踩化成脏兮兮的雪水,有往结实了冻的趋势,霏霏不知道大冷的天野猫都去哪儿睡觉,沈木直说猫晚上不睡觉,冻不死,别瞎操心。附近流浪猫挺多,流浪狗挺少,动物都喜欢扎堆儿,据说狗都在隔一条街外的小区活动,霏霏最喜欢的猫叫咪咪,全天下的猫只要入了中国籍就都叫咪咪,咪咪是只玳瑁,阴阳脸,一半黑一半黄,黑色那边眼睛不知道被哪个王八操的用弹弓子打瞎了,这妙趣横生的骂人词汇出自沈木直一张巧嘴,过去的咪咪不是这只,是只体形肥硕的大橘,后来大橘再没来,沈木直说估摸着是发春跟着小母猫跑了,忒不是玩意儿。

这小区人少,建在一座上世纪九十年代废弃的医院上,医院过去是厂区医院,附近有纺织厂和造纸厂,据说出产过新中国第一根锦纶丝、第一支人造塑料花、第一台造纸精浆机。那时候计划生育管得严,要二胎就别要工作,不少打掉的死胎就近埋在医院墙内,久而久之谣言四起。新盖的楼盘没多少人买,孤零零的,空房子多,住人的少,一到晚上窗口黑洞洞的,守着旧厂房的断壁残垣,像一架崭新的龙骨,与逐渐溃烂死去的巨兽厮磨仇视。

路是新修的,平整而宽阔,路两侧生长了六七十年的大槐树一夜之间只剩下树坑,说是被拉去世博园重栽以供参观了。现在插在庞大树坑里的是霏霏手腕子粗的枫树苗,跟校园周围的一样,枝杈稀疏,歪斜纤弱,全都一边高,小枫叶风雨飘摇,绿色来不及染透,边缘就勾勒上一层轻脆的枯黄。沈木直说,人挪活,树挪死。她挪了,没死没活,也不知道那些大槐树咋样。

咪咪没来,其他猫也没来。有只猫叫小王子,是只没一根杂毛的矫健黑猫,小王子喜欢大槐树,槐树开花时,树就成了白色,小王子往树杈上一蹦,一地纯白。小王子现在很少来了,这个小区人也越来越少,霏霏和沈木直是前年搬来的,一层三家住户,她们娘儿俩住左手边,右手边没人住,防盗门上贴张打印纸,手写大字“房屋出租”,遮住了“福”字。中间有人住,死人,是座活坟。

小区里活坟很多,东北小城房价便宜,人口流失严重,老龄化成灾。墓地比房子金贵,不少定居北上广的在老家买了房子给爹妈当墓地,一进门就是个大灵堂,墙边堆满花圈,霏霏每次在家门口掏钥匙都想往邻居门镜里瞧一眼,有一次她闻到一股线香味儿,凑近了看,门锁上尘土没擦,留了几个指印。

纺织厂拆了,地皮卖给了本地最大的房产开发商,据说要打造高档学区房,市里排名第一的高中即将迁居于此,为缓解市中心拥堵不堪的交通。树挪死,人挪活,树迁出去了,人要迁进来,工厂没了,居民楼盖起来。学校也一样,占地面积一共就那么大,两栋教学楼中间隔着操场,旧楼扒了盖新楼,过去的新楼就成了旧楼。

霏霏进过几次纺织厂,第一次是因为和沈木直吵架,沈木直抽烟时把霏霏周一升旗穿的校服烧了个洞,且毫无悔改之心,也不想办法修补就让霏霏穿着上学,霏霏后来说她生气不是因为校服丢人,而是因为沈木直的态度。沈木直嗤笑说,小兔崽子还知道啥是态度。霏霏说,你别打岔,升旗时校长总说,人活着首先得端正态度。

纺织厂的态度是端正的,大铁门常年锁着,银灰色的油漆斑驳剥落,露出底下一层红色的,再底下是冰凉的铁锈,白底黑字的厂牌早已裸露出木板原色,字迹像被大雨冲刷过的黑板。霏霏身材矮小,顺墙缝钻进去不成问题,门口出摊儿卖煎饼馃子、烤冷面的老太太裹着黑棉袄,灰线帽,像颗球似的散发着糖醋香味儿,对她的潜入睁一眼闭一眼。

厂房里没什么机器,机器早就卖了,空壳子带不走,钢筋铁骨,高耸入云,人是可以中和空旷和雄伟的,人多了,世界就窄了,空无一人的厂房袒露着它宽广的胸襟,向误入的女孩展现它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霏霏把脖子仰到极限也看不全头顶纵横交错的管道,她不知道那里面寄居着什么,窸窣声响被斜插进来的阳光稀释了,阳光唤醒了墙缝中的灰尘、棉絮和铁锈。下午,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候,它短暂地苏醒,完成一次彻骨的呼吸。

大多数玻璃窗只剩下四四方方的木条窗框,有的糊着旧报纸,比学校的小枫叶还枯黄脆弱,霏霏趴着水泥窗沿读报纸上的字,中俄列车大劫案,名人轶事,还有高筷子矮葫芦似的小人插画,报纸有的风干了,有的被水沤烂了,年份、日期、内容鱼龙混杂,铅印小字蚂蚁似的排列在上头,一趴就是几十年。每一扇窗身后都隐匿着一个方正狭小的、隐匿的家庭,人去屋空,那些悬停的蚊帐、花花绿绿的塑料纸顶棚、印花床单、塑料洗脸盆都透过报纸的缝隙,凝望着窗外的霏霏,它们气息不散、麻木执拗。

霏霏被看场子的独眼老头儿门卫拎着后脖领子扔出去过两次,老头儿身上一股茶叶蛋味儿,还有一股和工厂尘土合二为一的朽味儿,霏霏怀疑过这老头儿不是活人,她听说纺织厂死过人,被人杀的。她问沈木直知不知道?沈木直说,哪儿没死过人?死人又不是啥大事儿,也就沈法官那种一辈子跟鸡毛蒜皮、家长里短扯犊子,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芝麻绿豆官儿才把死人当回事儿。

老头儿把她扔出去时吓唬她说,厂子里死过人,晚上闹鬼,小姑娘没轻重,惹了不该惹的东西吃不了兜着走。听他这话,霏霏就不怀疑他是鬼了,该往里跑还往里跑,老头守着个彩色电视,大背头那种,在房顶支了个笼屉收信号,还有个破电匣子,整天听《水浒》。他的小屋最有人味儿,搪瓷茶缸子锃亮,白底红字,“纺织厂劳动模范,1993”,窗台晒绿胶鞋,还有一双印着“N”的破球鞋。

有人住就有人味儿,和单元右手边的空房一样,霏霏是先发现猫食盆里有人倒剩饭,才发现写有“房屋出租”的纸张已被撕下,“福”字被带掉了一角,没换,门锁上的土擦掉了,公摊的门洞也被打扫了一遍,撕掉了不少开锁小广告。新搬来的邻居叫宁远,送快递的,在某个疯传要下雪的周五晚上,霏霏摸进厂区大礼堂,在屁股底下垫了张报纸,对着照片参差的光荣榜发呆,大礼堂的红绸幕布已经被灰尘坠垮,顶灯收拢成一个墨点,主席台前还绑着一朵松散的大红花。学校每学期都会评最佳黑板报,霏霏她们班上学期得过一次,因为霏霏的一手好字,班长上主席台领的奖状,红黄橙三色,印刷黑字,贴在黑板旁边。

宁远在礼堂门口说:“我就觉着是你,快出来,这儿多危险。”

霏霏说:“今天咪咪来了吗?”

新邻居宁远踩着一地烂砖碎瓦过来拎她:“天儿都黑了,还不回家。”

宁读四声,不读二声,这是霏霏的执拗,她追问过宁远名字的读音,宁远自己也搞不清楚,霏霏从书包里翻出《新华字典》查,寧(níng),甯(nìng)都有,《新华字典》也不是宁远家谱,查不出来,宁远说他小时候家附近有个文化人,告诉他这字儿读四声不读二声,让他多注意。霏霏点头:“我叫沈雨霏不叫沈雨霏,你也多注意。”

宁远三十来岁,是个老好人,就是沈木直嘴里那种“孬”,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好得都让人懒得搭理他。他和霏霏喂猫喂出了阶级友谊,说他过去在这片儿住过一段日子,小时候了,那时候厂子还活着,他爸是个电工,厂子里烟囱还没倒,五六岁时皮实,欠揍,趁大人不注意往上爬,爬上去下不来,把警察都招来了。

宁远好几次牵着霏霏往厂子外头走,踩着一地碎砖烂瓦,他们每次都会经过厂房东侧的高墙,墙头带荆棘刺儿的锈铁丝还没拆,墙上一行红色手写体大字:锦纺的命运掌握在锦纺人手里。

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霏霏打小就深知这一点的重要性,别人不知道,反正沈木直这一辈子都在为此付诸努力,并成功把自己打造成了千夫所指的著名人物。按照沈法官的计划,沈木直本应继承他的衣钵,读一个国内一流的政法大学,走遍大好河山,体察民间疾苦,毕业后去市中级人民法院他同学手底下当个为人民服务的当代女包青天。

包青天没当成,沈木直这个女人连包包子都不会,霏霏对她妈的光辉历史不甚了解,就知道她上幼儿园时她妈还在红苹果歌舞厅带客人打台球,一杆多少钱,一桌能打折。鸡心领、小皮裙,和球杆一起趴在桌上,身子压得低低的,后腰一截迷人的凹陷,能放住仨台球,推杆的时候身上的台球纹丝不动。沈木直把赚来的票子往心口塞,抄起啤酒瓶子就敢给人开瓢。那时候沈木直养着个男人,霏霏见过一次,四五岁的孩子啥也不懂,但也能懂那么一点儿,一点儿就够了,跟长第一颗恒牙似的,男人去过她家,就一次,给她买了一排娃哈哈。

沈木直换工作从来不跟霏霏打招呼,现在的工作刚换仨月,在铁中对面的恒宇电器卖家电,啥牌子都有,比商场便宜,卖得越多提成越多,午休时跑楼下瑜伽馆蹭人家瑜伽课,穿着紧身衣拧成千奇百怪的形状,说是学好了以后上瑜伽馆当教练去,三十好几的人了想一出是一出。工作稳定了沈木直也不咋回家,不过霏霏得有一阵子没见她跟男的勾搭不清了。

霏霏等了半小时,等到其他放学回来的小孩儿开始叽叽喳喳打雪仗,积雪安安静静地在头顶絮窝,落在围巾上的雪被哈气一呼,迅速冻成了冰。霏霏知道猫不会来了,她跺掉鞋底黏重的积雪,噼里啪啦拍了身上一通,拖沓进楼栋开门时,宁远刚好到家。他送快递,永远一身黑,黑护耳帽、黑围巾、黑羽绒服、黑裤子、黑护膝、黑雪地棉鞋,就露出一双眼睛也是黑眼仁多白眼仁少,看上去有点灵异,现在黑色的宁远罩了一层白,连眼睫毛都是白的,像个刚刚在雪地里滚过一圈的硕大煤球。他偶尔晚上也有活儿,走穴,澡堂子、KTV、公司年会演出啥的,给人家说相声,宁远说自己不是科班出身,没念过曲校,快板儿是在少年宫学的,相声是跟过去厂子里一挡车工学的,基本功不咋地,况且东北这地方,二人转独占鳌头,没相声啥屁事。

宁远摸遍了羽绒服兜也没找着钥匙,积雪扑簌簌往下掉,他动作麻木笨拙,像一只大熊。霏霏通开了门,没进去,用鞋底蹭着门垫子回头:“忘带钥匙了?”

宁远自顾自地发出羽绒服摩擦的刺啦声:“好像是,不能吧,不是丢了吧。”

霏霏大方地敞开门:“来我家待会儿?楼道里多冷。”

宁远继续稀里哗啦:“你妈没教过你不许随便让人进家门啊?”

霏霏少年老成地鄙夷:“你是能把我咋地?我家干净得比你这脑袋还光溜。”

宁远把护耳帽摘下来,胡撸了一把因秃顶而剃成毛寸的圆脑袋,他很瘦,消瘦,那种明显的因劳累过度造成的精神衰弱,眼袋虚浮,黑眼圈硕大,眨巴一下眼睛都能掉下来砸脚面子,他颧骨突出,两颊猛地收缩下去,显得下颚骨如钢筋般锋利,排除这些,宁远算得上面容周正,五官分明立体,可以说是个帅哥。

宁远:“你吃饭了吗?”

霏霏进门蹬掉鞋子:“有方便面。”

宁远:“我给你做口吃的吧。”

“你赶紧进来吧,灌风。”霏霏把书包往弹簧沙发上一撇,补了句,“你怕啥?进来吧,之前我妈送我一把壁纸刀,说谁欺负我就拿刀捅他。”

霏霏和沈木直的家简陋得像狗窝,清水房,就比毛坯房多刮了个大白,客厅还是水泥地,棚顶吊灯管,暗厅没窗户,点了灯也不亮,卧室铺了一层拼接塑料泡沫,厨房是地板革,翘起来的破损用透明胶修补,一不留神都能绊个跟头。进门鞋柜上摆着个方形玻璃鱼缸,除了嘎巴在内壁上的绿藻以外,就只剩下空气了。金鱼冻死了,今年冷冬,冬天来得相当突然,十月份,暖气还没来,一场半夜的骤雪令金鱼遭了横难。这条金鱼是霏霏从三岁开始养的,七年了,是条有尊严的鱼大爷了,尊严体现在死亡上,别的鱼死了都翻肚皮浮水面,很不好看,鱼大爷是沉下去的,肚子贴着鱼缸底,瞪圆一双泡眼,脊背正对着一层冰壳,跟活着没两样。

霏霏再没养鱼了,她和沈木直的家,没一样东西是好用的,洗衣机从二手市场买来,一开机叮当作响,电视是十年前的大背,没电水壶,用煤气灶烧水灌暖瓶,暖瓶外的塑料罩子老化开裂,能看见里头银色的内胆。燃气灶有个盘也不好用,得先把煤气打开,用电打火器打火。霏霏踮脚烧水,被找拖鞋未果的宁远制止了,家里没有一点男人的痕迹。他把水壶接过来:“喝粥也比吃方便面强啊。”

“可拉倒吧,”霏霏拿起早上吃剩下的半个苹果,咔嚓咬了一口,“我妈啥都不会做,除了鸡蛋就能煮大米粥,那大米粥煮得,有时候跟大米饭似的,有时候就是一锅水,我嫌不好喝,她就往里加白糖,有次放错了,放的味精,你是不知道有多恶心。”

宁远哭笑不得:“小孩儿正长身体的年纪,光吃方便面哪儿行,营养跟不上以后不长个儿。”

霏霏笃定:“你要是有孩子,你孩子肯定嫌你磨叽。”

宁远翻箱倒柜找吃的的手顿了一下:“我有孩子,两岁,见不着。”

霏霏老成地点点头:“哦,你离婚了。”

宁远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古怪,他脸上有块新留的乌青,在颧骨那儿,脖子上还被谁给挠了,他露出半个笑来,扯得伤口疼:“小大人儿,都谁教你的?”

冰箱里凄凄惨惨,基本没啥能吃的东西,生鸡蛋都放散黄儿了,半截胡萝卜已经风干成原来的十分之一大,土豆茂密成林,插土里就是盆栽,宁远束手无策,霏霏把他扒拉开,从冰箱侧面摸出一条锡箔纸包裹的巧克力,冰箱也有点故障,冷藏跟冷冻一个温度,巧克力板冻得梆硬,霏霏抽出唯一一把大菜刀,剁下两小块,比较了一下,把更大那块递给宁远:“俄罗斯的,不知道我妈从哪儿整的,她让我一天吃一块,吃快了就没了,昨天我忘吃了,你替我吃了得了。”

宁远没接:“你吃吧,两块都吃了。”

霏霏摆摆手:“你这人咋这么磨叽。”

水壶在炉灶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啸鸣,水灌得太满,煮沸后从壶盖壶嘴各个缝隙井喷,宁远关掉火:“你家除了门,还有好用的东西吗?”

霏霏含着巧克力,让它在口腔中慢慢融化,把舌头和牙缝都染成黑色:“门也不那么好用,有一天我妈喝多回来晚了,穿着高跟鞋踹门,也不知道她多大劲儿,后来门锁就不太好使了,容易卡。”

宁远想掏出手机点外卖,附近没几家店,离得远的基本因为这场雪暂停派送,方便面也挺好的,宁远突然觉得,就跟霏霏这一屋子破家电似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聊胜于无。人的适应能力很强,比如什么东西坏了,嘴上说着修,手上就会一直拖着将就着,将就一阵儿也就习惯了,也就想不起来修了。

宁远把巧克力咽了,端详了一下防盗锁:“你家有螺丝刀没?我给你修修。”

霏霏一愣:“有。”

工具包在厨房顶柜,是沈木直某个相好留下的,那人一身机油味儿,来给她家疏通水管,搬家时沈木直把工具包揣进行李箱,叮里咣当的,挺沉。霏霏踩在塑料板凳上开柜门,雪下得更大了,窗玻璃底层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把室外室内隔绝开去,站得高些,越过阻隔,大雪淹没灰黑色的天空,如同海啸中翻滚沸腾的泡沫,海在穹顶,倾泻而下,黏稠厚重又清净凛冽地将天地勾连成一体。它们那样宏伟,又寂静无声,像无数人张开了嘴,大雪掩埋了声音,空留雾气昭昭。

供暖烟囱吐出滚滚浓烟,最近老旧小区改造,不少地方换一户一阀,到处挖坑埋管道,街道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堵车尤其严重,暴雪突如其来,令本就不甚畅通的交通彻底陷入瘫痪,车辆缓慢地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挪动,像两个肉揣揣的臭棋篓子相互试探,心惊胆战地挪动棋子。霏霏望了一会儿,纺织厂也在这场雪里,漆黑宁静地彳亍在灯火之外,夜晚的城市,只有它未被点亮,但雪还是落下来了、凝滞住了、留下来了,它的每一根骨骼、每一寸断口、每一块空白都被实质性地淹没、装涂,像教科书上的恐龙骨架。

霏霏站在那儿,一截截数它的骨骼。宁远在客厅叫她,她突然想起来,上周,也可能是上个月,沈木直突发奇想,承诺冬至要给她包顿饺子,冬至已经过了,饺子是一个没吃着,当时沈木直兴致勃勃地问她想吃酸菜的还是萝卜的,猪肉的还是牛羊肉的,霏霏装作兴致缺缺,她十来岁年纪,却早已适应了掩盖失望和即使失望也难掩的期待。

“西葫芦的吧。”霏霏说,她就见沈木直包过一回饺子,在沈法官家,跟霏霏姥姥一起包的,那顿饭最后不欢而散,桌子被沈法官掫了,饺子拍了一地。沈木直手上都是薄面,饺子一下水就成片儿汤汆丸子,她有一双很好看的手,面粉簌簌而下时,如一场纷纷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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