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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3年第3期|浦歌:黑鸡

2023-06-25 10: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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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歌,山西文学院第五批签约作家,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研究生班。曾获赵树理文学奖、《黄河》年度文学奖等。2011年起发表小说,有中短篇小说若干。长篇小说《一嘴泥土》入选“三晋百部长篇小说文库”。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孤独是条狂叫的狗》《麻雀王国》。


黑  鸡

浦歌


谁也不知道,被击倒在地的母亲是怎么想的,生活瞬间浸泡在她惊人的号哭声里。对此我们全都目瞪口呆。我们的家庭,像是马上要在眼前崩塌,被发狂的父亲掀翻。之后,父亲匆匆做出了决定:全家搬往沟壑。我们急于离开那里,如同一次仓皇的逃离。我们羞于面对留在那里的一切痕迹,院子和南屋像溃烂的伤疤一样,我们不忍心再看到上面的脓血。我记得,是我拔出了被暴怒的父亲砸进门楣的二刺钁,它原先是朝着母亲凿过去的。

就在我们抬脚之时,过去的时光,倏忽之间,似乎隐身在刚刚过去的黑色风暴里。剩余的一点,我们还需要凭借本能,拼命来遗忘它们。我记得,我们要把几只鸡逮住,放在装过碳铵的肥料袋子里。那只屡次死里逃生的黑鸡灵敏地意识到什么,猛然间在我们眼前飞起来,扑棱棱扇动翅膀飞向香椿树树冠,我们都尴尬地看着它。那时,我们惊讶地看到,黑鸡奓起的玄色翅膀里似乎藏着什么,闪露出细微的暗蓝色的反光,像是显现出世界隐晦的卵形密码,借着阳光,甚至还翻动着不明的立体光团。那一幕似乎意味着很多,是啊,生活远不止显现在眼前的那么多。

骡车满载我们的被褥和日用器具,哐啷哐啷走过村边,开始朝着丘陵、沟壑那边走。骡车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孤单、微小。沟壑敞开一座座绵延的丘陵,诱使我们慢慢跋涉进幽深的沟壑。一到那里,我们就发现,平车单调的哐啷声弥散在沟壑空旷的空间里,稀释在无数的柿子枝叶中间,仅仅在遥远的丘陵顶部,激起一点干巴巴的回音。慑于那种原始的沉寂,我们都保持着静默。我们将带来的几只鸡放出碳铵袋子,它们瞪着惊慌的圆眼,左看右看,紧着嗓子,发出异样的咕嘟声,不再像往常那样叽叽乱叫。第二天开始,它们似乎打定主意,一声都不吭,甚至因为畏惧新的环境,不再下蛋。

我记得,抵达沟壑时,是一个奇怪的黄昏。夕照像一块红布贴在土岭顶部,幽暗的沟壑里,似乎游荡着丝丝缕缕的红线。我们各自从平车上取下东西,包括那只刚刚被父亲甩断一只腿的木凳。我们都低着头,无颜看彼此。一放下东西,我们兄弟三人就选择与母亲一起去村里磨面,我们紧张地偷窥母亲,担心她又抽泣起来,双眼会像失控的水龙头一般,默默淌出眼泪。而母亲没有,她似乎远远退缩到了身体之内,走姿无力又松散,她的脸毫无表情,像一块长满蒿草的荒地。然而,我们知道,正是从那个时刻,真正要发生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在磨面作坊,我们将袋子递给女祭司一般高高站在凳子上、阴沉的母亲,她将麦子倒进敞口的机械容器,麦子唰啦啦滑进磨面机,开始被残酷地挤压和磨砺,那是一种充满微微的低吼和呻吟的骇人声音,就像有大块骨头正被绞磨,占了半个屋子的一大组机械不得不抖动起来,震动我们的脏腑。接着,面粉像是经受了痛苦似的,开始缓缓从出口震荡出来,落在我们备好的面袋里。很快,小屋弥漫在白色的让人困顿的粉粒之中,每个人似乎都推远了彼此的距离,都朦朦胧胧隐现在其中。我们像是失散在小屋里的人,彼此绝望地寻找对方。有片刻时间,我们似乎完全看不到母亲的身影,等母亲再次显现出来之时,她的影子几乎吓了我们一跳,我们明显地看到,母亲变了,她的头发和面部落了白粉,如同女巫,似乎这才是她真正的形象。像寺庙里的佛像一般,她眼皮低垂,目光深远。这无疑推远了她与我们的距离。等她与我们一同回沟壑时,我们觉得,母亲不是与我们,而是与周围暗黑色的丘陵与沟壑秘密连接在了 一起。

是母亲不声不响将各种杂物整理摆满了屋子,镜子重新摆放在窗台上,不过,这是多么原始的窗户,六根扭曲的杨木棍,甚至垂挂着没有刮干净的杨树皮。她的动作缓慢,充满尊严,与所有人都无关,就像一种我们不明就里的仪式。而父亲自知理亏,早早就离开屋子,去沟壑后面干活。他带领我们兄弟三人,像野人一般开荒种田。每个晚上,我们只能用打火机点燃用墨水瓶自制的油灯,灯光微弱,几乎只能勉强照亮一张脸。整个沟壑陷入远古一般的混沌黑暗,只有一束摇曳的光和忽明忽暗的父亲的烟头,在小屋里闪烁,就像那里潜伏着一头不明的、阴郁的大型动物,瞪着隐隐发亮的眼睛。

沟壑滋生着深浅不一的阴影,使我们困窘不已,即使是阳光当头的中午,脚下也能跐出湿漉漉、发霉的叶子。沟壑和土崖下的斜坡密密生着荒草,挣脱出来的枝叶,朝着不同方向,交叠画着压抑的弧线。一棵棵阴郁的柿子树,布下凉森森、暗沉沉的圆形黑影,走在其中,恍如贸然进入另一个季节。一阵阴湿的风穿过枝叶和荒草,像老人的手慢慢摸索过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每一个叶片上产生微微的震颤。我们还会听见土崖顶上猫头鹰呜呼呜呼的声音,忽大忽小,穿透夜色中浑然一体的沟壑,最后像落在水中的小石子一样,缓缓落入小屋里我们的耳中。这一切使我们意志消沉、绝望和萎靡。后来,我们终于发现,那种使我们不愿意迈步、望而生畏的沟壑,与弥散在母亲周围的氛围是多么一致,我们会混淆它们。有时,我们自以为困于沟壑,只不过依然困于母亲看不见的幽暗情绪。母亲把她的意志暗暗渗透进沟壑的每一个地方。

父亲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担心地看着母亲,母亲沉默的肩膀布满了凉意。父亲问正在和面的母亲:

今天中午吃面条?

母亲丝毫没有反应,她揉面的胳膊形成一个坚硬的锐角,那是一个毫不妥协的姿态,她的眼神只盯着盆里被揉得圆溜溜的面团。

咱们家的斧子去哪里了?

为了掩饰尴尬,父亲又问。母亲冰冷的后背就是她最好的回答。父亲竖起耳朵,有意等了片刻,但母亲毫不理会。我们看见,父亲只好狼狈地走出了屋子。

在沟壑的每一处,我们几乎都可以体会到来自母亲的不满和怨怼。老鹰在沟壑上不大的高空盘旋,画着令人不安的环形,它们紧盯沟壑,就像母亲无形的阴郁目光,始终萦绕在我们的脖颈和肩头。那是一种多么富有韧性的古老的猎杀,柿子树里的麻雀都警戒地低声叫着,不敢轻易飞出树丛。为了躲避高空的威胁,我家的几只鸡扑棱棱飞到树下,浑身颤抖地奓起羽毛。这就像是对它们无始无终的惩罚。在我们眼前的草丛里,螳螂趴伏在枝干上,瞪着鼓鼓的圆眼瞅着我们,带齿的折形腿像大砍刀一般含着冷意。地上处处可以看到愤怒的红蚂蚁,它们急速地爬过我们的脚面,或者上了小腿。等我们同时看到一条一米长的青蛇,缓缓爬上核桃树旁的土坡,并竖起头部阴森森窥看我们时,父亲第一次扭头看向我们,眼神茫然,但意味深长。有一次黄昏,我们正在地里干活,父亲突然失魂似的大喊一声,低头弯腰,做出种种可笑又迅疾的反应,像是疯了一般,又像在与看不见的敌人缠斗。原来是一只蝎子顺着小腿钻进了父亲的裤管,最终,我们看到那只被父亲拨到地上的蝎子,它摇着上举呈弯形的蝎尾,匆匆攀爬过我们刚刚翻起的土壤,带着未尽的恶意,钻进了罅隙。

我们呼吸着沟壑里的凉气,在三叠地之上的条状梯田上,开辟出两块沙土地,父亲带着无比的耐心种上了芝麻,那是我们从未尝试过的庄稼。父亲有意选出最耐旱的植物,我们看着如此陌生的幼芽长出地表,它伸展出大片的毛茸茸叶子,即使已经长出一尺多高,丝毫也看不出即将发生的变化。它们没有像豆类一般伸出豆荚,也没有像棉花一般长出棉铃,而是迅速笔直地长起来,竖立起一根根坚韧的主秆,一节一节开出了清素冷淡的白花。最终,我们看到攀缘一般,紧贴枝干长出一个个带着尖顶的芝麻荚。等芝麻秆满满地挺立在田地里时,我们感觉,就像挺立着黑压压的古代条状武器。它们的色泽变得发褐发黑,似乎要被太阳炙烤成一种生铁一样的颜色,那给予我们潜在的威胁感。

一天下午,我们看见母亲第一次来到田地跟前,她走进芝麻地,那些深色武器簇拥着她,在风中微微摇曳,互相碰撞,发出嚓嚓的声音。在此之前,母亲已经打破缄默,不过,她往往使用毒辣和讥讽的语言。每一句话,似乎都可以找到叶片下暗藏的毒刺,它们纷纷刺向父亲。她将花色床单裁剪为三件一模一样的短袖,给我们兄弟三人穿,而我父亲依然只有那件褴褛中山装。由于长时间的汗水浸渍,变得像结痂了一般硬,用指甲划过去,会发出不属于布子的声音。晚上睡觉前,衣服被父亲脱下来,扔在装满麦子的袋子上,它会像铠甲一般立在那里。父亲穿上它时,后背有一圈圈鲜亮的盐碱印迹,之后,我们终于意识到,那就像一种特制的囚服。那时,母亲远远站在那里看我们,我们也远远看向母亲,父亲就穿着那件白碱服站在我们面前,恍惚间,我们觉得整个沟壑如同一个巨大的法庭。受审的父亲脸上露出一副困惑和惘然的表情。

母亲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离开时,手里拿着一根芝麻秆,就像她要拿着它施加某种看不见的法力。我们回到小屋前时,母亲正坐在小屋前,拿着芝麻秆,看着黑鸡机灵地用尖嘴剥开芝麻荚,啄食里面鲜嫩的芝麻。这是一只令人惊异的老黑鸡,几个月以来,黑鸡是沟壑里唯一保持了镇定的,它不像其他几只鸡,那么慌乱地躲避老鹰,惊慌失措地生活。似乎是因为它早已突破了生死的界限。还在村子里居住时,先后两次瘟疫,它都是唯一的幸存者。前年秋天,它带领几只鸡去田地里刨出浸了农药的麦种来吃,它又是唯一没有被毒死的。它从不坐窝孵鸡蛋,但它喜欢冒充坐窝的母鸡,它奓起羽毛,发出特别的咕咕声,迷惑了那些圆球状的小鸡,而真正的坐窝母鸡,常常孤单地在草丛走来走去,后面没有一只跟随的小鸡。

母亲耐心地看着黑鸡啄食,那就像是一种神秘的仪式,芝麻秆就像是她的权杖,此刻变得恭顺的黑鸡,只顾低头将嘴塞进芝麻荚,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然而,也许是黑鸡身上的某一点,令父亲开始讨厌它。父亲受不了的,或许是黑鸡那双像法官一般冷静深远的圆眼。以至于父亲无法克制自己,脸上显现出我们熟悉的厌烦,那双曾经频频暴怒的眼睛,隐隐暗藏了森然的怒气。

吃饭的时候,我们在诡异的气氛中默默吸溜着面条。父亲开始了他的反击。

你放盐了没,咋这么淡?

放了啊!嫌淡你手被剁了?你不会自己放点盐?

面条咋这么软?筷子都夹不住?

千人万人也伺候不了你,你有钱雇人专门伺候你吧!一会儿嫌硬,说有胃病,一会儿又嫌软。你的饭我做不了了!

你差不多点算了!

我怎么能差不多点?你把我戳死我就差不多点了!

我们听见父亲咚一声将碗搁在桌子上。但他隐忍住了。没有像往常在村庄时常常做的那样,愤怒地扔掉手中的碗,掀翻桌子,而是忍气吞声地吃完了软塌塌的面条,也没有去加盐。在村庄时,母亲都是和我们一起去田地干活,我们拖着散了架的身体回到家,母亲这才开始做饭。她不停地抱怨我们全都不帮她,我们都装作没听见,跟父亲一样,我们躺在炕上,或者只是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她的抱怨就像看不见的皮球在地上弹来弹去,我们全都不予理会。而现在,母亲只做家务,有时候,为了表明她不适合到地里干活,她走起路来微微表现出一高一低,以此说明,这一切都是父亲造成的恶果。

如今,我们的生活勾兑着母亲言语上的讥刺,慢慢地,它们似乎变成了真实的事物,处处给我们以刺痛。收芝麻是一件令人恐怖的事情,芝麻荚往往戳在我们的胳膊上,在我们身上留下一道道划痕。经常是在不经意间,芝麻秆已经为我们带来了伤害,因为它刺出芝麻荚那被太阳晒得坚硬的尖顶。我们好不容易将芝麻秆全部收割,将它们像人一样,一捆一捆立在地里。那个晚上,我们就被母亲叫醒。在昏昏沉沉的睡意中,我们惊恐地听到,窗外,满沟塞满了雷声和雨点滴落的唰唰声。在稍纵即逝的闪电中,父亲和我们兄弟三人只好踏在泥路上,去将一捆捆的芝麻秆扛回小屋后面的窑洞。我们像盲人一般,摸黑走在弯弯曲曲的沟壑小路上,将脚踩在打滑的泥浆里,在亘古的黑暗中,我们看不见的动作是如此滑稽,以至于我常常会因此发出痴傻的笑,然后又被打在脸上的冷酷雨水激出眼泪。等我们全部将芝麻秆塞满窑洞,头顶的天光已经微微发亮。

第二天早上,我们看到,父亲像是遭受了鞭笞之刑,他的脖子和肩膀上满是红黑色划痕,那些划痕凝结出了一道道血点,变成了黑色血痂。然而更令我们心痛的是,天依然绵绵不绝下着雨,要是连着下几天,无法晾晒的芝麻就会发霉。我们的付出就变成了徒劳。

每一天,我们都惊讶地看到,天地之间雨雾相接,浑蒙未分。焦虑的父亲急忙将几捆芝麻从窑洞里拿到小屋,在客厅小小的地方摊开,刚刚松绑的芝麻捆,如同马上要内燃一般,又湿又热,冒着发霉的白汽。然而,浓重的雨雾像一群游手好闲的客人,涌进我家的屋子,扑在那些湿漉漉的芝麻秆上。大约第七天的时候,父亲坐卧不安,不时地抬头看天。唯有母亲,她以一种置身事外的超然,发出惊人的感叹:

我看是都喝西北风去吧!

她黑沉沉地坐在家里,锁着眉头,或者像一朵乌云一般在家里走动干活。这残酷阴雨,像是来自母亲的内部,那种绵绵不绝的恨意,那种不断汹涌的由恨而生的醉意。等她看着父亲时,那双责怨的目光依旧阴暗发冷。

没有干柴了,你看着办吧!母亲说。

让孩子们去沟里找找。

你就不怕孩子们淋出毛病了?

父亲抬起头,那双眼睛空洞地看向母亲,但他什么都没说。他缩着脖子走出小屋。我们一起看着父亲走进雨雾,我们知道,母亲给他判定的刑期还没有够。雨声时紧时松,雨点时而急急忙忙密密地击打满沟的树叶,时而漫不经心地窸窸窣窣迷失在树丛里。过了很久之后,父亲终于在雾蒙蒙的二叠地小坡那里出现,他背着一大捆黑湿的柿子枯干,小心翼翼走在泥路上,不时地,身体会猛然朝着一边滑去,然后会有一个危险的踉跄。他的表情完全像一个服刑的愁眉苦脸的罪人。

我们觉得,父亲就是那时开始有了疯狂的迹象,他望着歇斯底里的雨幕,开始念念有词。有时毫无必要地走进雨里,消失在我们的视线。几天之后,天终于放晴,我们将已经散发着霉臭的芝麻秆晾晒在院子里,就像是摊开的带着绿色霉点的尸体一般。我们任由它们躺在那里,不再理会它们。连续好几天,父亲不声不响,拿着铁锹走到沟后面。他一锹一锹掀开了好几个丘陵顶部,那些原先被密布的荒草遮蔽的丘陵顶,如今像一块块圆形的白癣一般,袒露出耀眼的沙地来。他甚至从里面刨出海贝的贝壳。

他拿着白色的、耳朵般的贝壳,跟我们说:

狗日的,原来这里以前是海底。

我们都未置可否地看着他。

我们可以把沙子卖了!他虚张声势地向母亲宣布他的新计划。母亲冷冷地说:

你想得美,你到底长大了没有?谁会来这沟里买沙?

我们都记得最后那个时刻,那是一个秋天的中午,父亲将席子铺在院子里,如今他喜欢躺在上面,面对天空露出一副茫然而愤怒的表情。就像他正与我们无法违抗的天地斗气。就是在那时,我家的黑鸡悠然地走在席子跟前。其他几只鸡都已惨遭不测,或者变成了地头一堆五颜六色的翅膀,不知道被什么动物吃掉。或者得了怪病,歪着脖子死去了。像母亲一样,黑鸡超然于我们的家庭。走路时一步一踱的庄严,似乎已经超越了人类的能力范畴,露出不容践踏的神圣模样。然而,压倒父亲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黑鸡在父亲鞋子里拉的一泡黑白色的稀屎,那就像是父亲看到来自上天的臭烘烘的终审判词。父亲穿鞋子的时候一下子感觉到了,我们同时闻见那股恶臭。

父亲再现了曾经有过的凶暴,他奋力地朝着黑鸡猛扑过去,黑鸡拍着翅膀仓促飞起,那时,我们惊异地看到,黑鸡的羽翅持续不断扇动出一团团蓝绿色光影,脖子奓起的毛里,领带似的露出隐匿的红色,翻动的翅膀飞跃出细微的纤毛。那一瞬间,我们感到世界在眼前震荡,癫狂一般混乱,然而等黑鸡收起翅膀,落到前面,沟壑立刻像法庭一样惊人地陷入肃静,弥漫着那种令人压抑的氛围。或许黑鸡就是沟壑唯一真正的法官,它瞪着那双沉静的圆眼审视着我们。但父亲已经发狂,眼睛布着血丝,早已像受辱的猛兽一般无法自制。父亲气势汹汹走进屋子,出来时手持切菜的大铁刀。他咚咚咚奔跑过去,朝着似乎近在咫尺的黑鸡用力砍去。但黑鸡再次飞起,这次它高高落在了柿子树上,发出既嘲弄又威严的嘎嘎叫声。暴怒而无助的父亲无以发泄怒火,毫无意义地举手将刀砍进树干,皲裂的树皮纷纷迸溅到了地上。那之后,父亲似乎终于清醒过来,精神瘫软,虚弱地走回小屋。我和二弟用了很久,都无法将刀从树干上拔下来。

我们记得,在屋子里,父亲像受伤的孩子一样,一下变得温顺胆怯。而那个深深砍进树干的刀子,似乎刺进了母亲身体,我们看到小屋里的母亲重新流出了眼泪,似乎那是接续着几个月前的那场未完的哭泣。然而,就在那时,我们同时感觉到,一件重要的事情,终于完结了。就像剧院的幕布缓缓合上了一样。

之后,那是沟壑里的一段颓废时期,似乎什么都不会发生。树木慢慢生出被风吹断的蜘蛛网,长出婴儿头一般的病瘤,还有胶水一样稠密的黏液,似乎进入任由世事往复的原始状态。很久之后的一天,我们猛然发现了那只黑鸡,它正懒洋洋地窝在树杈上,像野鸡一样窜出几根高举的蓝绿色长尾,翅膀上居然长出斑斑点点的白羽毛。它安栖在树上,与交织的枝丫、紊乱的树叶以及浑浑噩噩的时间,组成了浑然一体的感觉。它就像是隐迹的小小宇宙,渗透在无边的世界之内,囊括了我们所有的过往和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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