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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展:焐热每个句子

2023-11-09 11:2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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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十年烟火书


记者:知展老师好,前一段时间知道你刚回到洛阳工作,之前在岭南城市深圳、东莞生活十余年,请谈谈你对岭南的印象。

李知展:昌鹏老师好,我想先从今年6月份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平乐坊的红月亮》谈起。确实,不知不觉,在岭南待了十余年了。不管当初愿意与否,此地的风土人情、爱恨纠葛,早已嵌入我的生命和情感。从暂时过渡,到枝头观望,再到结婚、安家、生养,强移栖息一枝安,我逐渐习惯了它的世俗烟火。更重要的,在各种现实的夹缝中,回也不改其乐,不变的,是在不停地写作。即便离开,又有什么关系呢?这片土地随时都有人前来也有人离开,三角梅热烈不改,东江水流常在,人事聚散,是最不值得一提的,可也是最动人心意的。喝过的酒,读过的书,流过的泪,都镌刻在时间深处。

岭南多花木,四时都有千花竞艳,名贵的,低贱的,都在开。我的来历,只能和那些低矮的花草气质相契,所以,写的也大多是他们普通的悲喜,他们的欢笑、幸福、哀叹、眼泪,也是我的。这些小说技艺并非多么纯熟,但底子是热的,情感是真的。千花万卉,繁花满眼,只截取小小的一瓣。这是我的局限,也是我的家园。

记者:既然说到《平乐坊的红月亮》,请你具体谈谈这部长篇。

李知展:小说写了什么呢?主要以岭南老街巷上几个年龄不同的女性和她们背后的故事,来折射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历史在岭南市井的变迁,是关于岭南城市的烟火人间,经济转型下的糖厂、陶瓷厂,灯火阑珊的酒店,各种命运,在月光下归于一途。月有盈亏,人有参照,上半部,韩春丽、叶逢秋、米米、何千惠互为镜像;下半部,芬姐、韩玉婵互为补充。上半部,是此时的欲望;下半部,是上辈人的理想。她们在具体而普通的生活中,过着自己内心的波澜壮阔,我试图写出这种命运的丰富性和人物的立体感。小说里,平凡的、珍贵的、向上的人们,在时代风浪中起伏搏击,又相互成全。努力呈现的是吾土吾民此城此地的命运和情感。

写作这部小说我前后花了三年多时间,当然,修改期间仍按节奏写了一些中短篇。三年,不算长,也不算短,尤其疫情这几年,既觉得奢侈,又觉得不安。奢侈的是放弃了一些选择,在工作生活之余,总还能守住一方小桌,和语言、故事厮磨;不安,恰恰也因如此,每日目睹各种撕裂和艰难,还在不合时宜的虚构里穿行。又恐自己苦心推敲的文字,不过是无用的呻吟。好在发表后陌生读者的反馈,让我知道这个故事还是打动了一些人。翻看初稿写完时的日记:“新长篇写完,除了数月来熬夜的后遗症,间歇性后脑勺神经疼痛外,就是绷紧神经完成一件事后突然而至的虚空。心如止水。”《平乐坊的红月亮》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写作如流水,人在持续地写,水会持续地流。水止了,水又会涌出来。

从我内心来说,长篇小说《平乐坊的红月亮》是一个“北佬”写给岭南的烟火书,一封蹩脚但深情的情书。


在写作里还乡


记者:作家的童年生活和青年经历往往是其写作根据地,关于故乡的书写在你小说里也有较大的比例,请谈谈故乡和写作的关系。

李知展:我的豫东,具体说来,不过是芒砀山周边苏鲁豫皖交界上针尖大小的区域。但在虚构世界里,它可以很大,有连绵的莽山、土黄的平原、清澈的雪湖、穿绕的小河,有煤矿厂区,有哭笑,有深渊,众生万千。历史上,这片土地曾经流氓与英雄丛生,是故事的沃土,但我更关注的,还是此时此地的庄稼、牲畜、眼泪和悲喜。它是我贫瘠的、爱恨交织的根基。

有时,我在岭南写不下去了,等回到故乡,却好像又找到一点对虚构的热情。觉得可以在小说里把豫东和岭南打通,这是我最熟悉的两个地方。很本能,也很无奈,兜兜转转,你仍得写熟悉的人和事。关于命运,关于时代夹缝里的遭际,故事大都发生在我现在生活的岭南城市,但和豫东乡村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记者:我知道你有一段比较动荡的打工经历,是在这期间开始写作的吗?

李知展:外出打工后,我曾辗转许多地方,做过保安、配货员、码头搬运工、建筑工等等,先后走过蚌埠、武汉、厦门、苏州、运城、郑州、深圳、东莞等城市。刚一开始,我在一家建筑工地上做小工,白天提灰、扛水泥,晚上在床上支着几块砖头躲在蚊帐里看书。因为年轻,并不觉得苦。同事们问我看的什么书,我每次都尴尬回一句,武侠小说,或者说是言情小说。他们闻言抢过来也看,但看了几眼便知上当,就又掷还给我。

稍后,我在一家酒店后厨打杂,倒垃圾、洗工衣、传菜、淘洗、清理后厨、给厨师买烟等等。早上,我先来到后厨把灶火引燃,把各种肉菜清点好,根据当天的需要,把鸡鸭鱼肉剁成块。那半年里,无法计算有多少鸡鸭鱼在我刀下被“碎尸万段”。每天我握着它们解冻后冰凉而柔软的身体,就像握着另一个自己。特别是鱼,它们一直睁着天真和空洞的眼睛,显得特别无辜,我在砧板上剁它们,心想,是否也有一种冥冥的主宰把我们搁置在命运的砧板上慢慢地剁……鱼看着我,我看着鱼,长久地看着……

小说看得多了,心里便也痒痒着,想要动手来写。但开始完全不知道门路,一上来就弄长篇,其实也不知道长篇的体例结构,只觉有很多话要说,半年下来,在公园里、在床板上,我写了二十多万字,现在看来,全是废料。但当时那种情感是真挚的。

由于缺乏经验,我一开始的写作,写的大都是故乡人物故事,《草木爱情》《萤》《晚妆》都是发生在这个虚构的故乡上的,包括《梨花、少年和母亲》《今冬无雪》《时光化蝶而飞》等等。它们的语言是舒缓的,人物是渺小的,故事也激烈也温暖,带着一点凄婉的调子,当然是因为故乡在衰落,生活碾压过那些卑微而认真爱恨的人们,故事发生着,也消失着。

叛逆而倔强的瘦削少年在打工潮的裹挟下,在城市的底层四处辗转,吃了苦头,经了世事,血脉里激烈动荡的河流越过了青春期执拗狭窄的关口,抵达开阔平坦之地后,水流已经平缓下来。我已平心静气,就如村子里的一棵茅草、一块石子。祖父去世那一年,我从漂泊的远方赶来,面对坟头跪下。那一刻,我悲哀地流下泪来,不管逃得再远,那一种冥冥中血脉的牵连,在跪下的那一刻,依然能感受到那份土地深处的呼唤……我心说,好吧,故乡,我们握手言和,都不计较了,你终究是我的生死之所。我虚构的豫东之地,它那么小,却又辽阔无比,在这里,我可以安放全世界的人和故事,安放所有人性的幽暗和灿烂,安放此生我对小说的求索。时至今日,豫东故事仍是我最动情的部分。


隐秘的历程


记者:从你笔名还是“寒郁”时就关注你的小说,这些年你创作勤奋,每年发表量都比较大,能否回溯一下,这些年来你在创作中走过的历程?

李知展: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发表在2011年第6期的《黄河文学》,从那时算起,我的写作生涯也才仅仅十余年,所以还算是个青年作者,实在没资格也羞于回顾自己的不成熟的写作。一直以来,“作家”在我心目中都是个很重的词。在我浅薄的理解中,它不应是一份职业,也不是一个简单的称谓,更多的还有一种道义和责任。这十余年里,我写了二百七十余万字,发表了两百多万字,却从不敢称自己为作家,只能算是一个比较勤恳的习作者罢了。经历了年轻时虚荣和猛烈的写作之后,我开始慢慢步入中年的沉缓,生活也几经变迁,空间上从豫东到岭南,不曾间断的只有写作。这十余年,就像一场漫长的暗恋,不再那么一腔孤勇和躁动,站在三十五岁的分界上回顾和探望,仍然觉得,文学,是我的信仰,是我生命里的光。

在岭南的十余年里,我发表了两个小长篇,不止八十个中短篇,但还是常常觉得羞愧,一是没写出什么名堂,一是确实写得有点多了。其实也没那么勤奋,无非是无聊之人,工作家庭之外,除了阅读和写作,也没其他爱好。不知以后能写到什么样子,但写作已如同宿命,我会继续在虚构里跋涉,去努力理解那些卑微而甜美的人们,和他们厮守在文字中,并耐心地诠释蕴藏其中的那些盘根错节的爱恨。


我的写作观:焐热每个句子


记者:你的小说语言令人印象深刻,能看出你苦心孤诣打磨的痕迹,关于小说的语言,你有着怎样的理解和感悟?

李知展:汉语词汇是汪洋大海,是星罗棋布的夜空,一个作者,穷其一生,无非是从这浩瀚的海洋或天空里,打捞出一些贝壳、星辰,传情达意。所谓的灵气,无非是一个句子、一个词,多放心里焐一焐、暖一暖,暖到温热,焐到发芽。这或许有些不合时宜,却是我的执拗心意。

一路磕磕绊绊地写下来,慢慢到了自觉阶段,此时,我最直接的写作动力无非是想写出好的小说。我的理解中,好的小说无非关于世道人心,所谓“好诗不过近人情”。至于拙作经常被人贴上的“诗味”的标签,可能是说语言和小说的意蕴指向,这当然是很高的要求,力有不逮,心向往之。如果说有什么来源的话,可能与自己对汉语言病态般的迷恋有关,一路《诗经》、《离骚》、司马迁、庾信、杜甫、黄景仁、废名等等这么读下来,你常常忍不住感叹,汉字真是美(这美里当然包括风骨、悲慨、激扬、哀婉、亮丽等等),可以写出很美的东西来。作为汉字的使用者,我愿意做一个敏锐的感受者,尽量让每个字词都能准确地传情达意。具体到小说里,就是希望它能达到语言性感、摇曳,故事丰饶、好看。

记者:你最近的两个短篇《青蛇叩水》和《心灯》基本上反映了你上面所说的,语言精致,故事好看,不妨谈谈你理想中的短篇小说。

李知展:《青蛇叩水》和《心灯》是我这两年发表的比较满意的作品。《青蛇叩水》里,将军光辉的革命业绩流传在苏鲁豫皖交界广阔之地,我想做的是虚构一个小说人物,打进真实的历史细部,也即通过曾祖这个人,将几代人的故事和命运浮沉以及情感串起,再以祖父对父亲徒劳而执着的寻找,将传奇性和日常性有效打通,让历史和现实尽量无缝相融,总之,就是希望小说好看,在致敬革命先烈的同时,完成一个技巧上和情感上都有些意思的短篇小说。《心灯》则是将家国大义和世俗点滴融合,还是从日常里写出那份传奇和人性的绚烂。

我喜欢短篇小说,特别是万字左右的短篇。短篇小说的魅力在于你可以不考虑那么多来路和去处,而仅仅截取一个张力十足的片段,来表现、刻画、还原当事人的心灵活动,并且适当留白,制造恰当的歧义空间,让小说内部的空间更加有弹性、有呼吸,从而获得饱满。

记者:你现在主持《牡丹》杂志小说栏目,你怎么平衡编辑和写作之间的关系?

李知展:说到编辑,您选发了那么多优秀的作家作品,现在又编辑出版如此多的高质量图书,昌鹏老师您是我学习的榜样。实际上我也算个“老”编辑了,之前在东莞做了七八年文学内刊编辑,现在洛阳《牡丹》杂志主持小说和每期杂志统稿,因为是月刊,每个月都在紧赶慢赶,在固定期限内将杂志尽量完美地编辑呈现出来。做内刊编辑时,当地规定只发本地作者的作品,实际上工作量不太多,但现在要看大量的自然来稿,还有各种杂务,时间总觉得不够用。因自己是基层作者出身,总忍不住多看一些来稿,目前还没平衡好,只有周末能写上一点。

但是,在看自然来稿时我就发现一个问题,很多作者一方面在我们公众号下留言怎么投过去不采用刊发,一方面却又对投稿非常不负责,基本的排版、字词、标点都不够用心,更不用说语言和题材,还在用毫无文学意蕴甚至粗制滥造的语言写着陈旧的故事。这就又回到刚才说的,下笔时,还是要多想一想,争取焐热你的句子,字与字之间,句和句之间,段落和段落之间,是有韵律和美感的。把想写的句子,多在心里焐一会儿,语言上结构上多推敲一下,珍惜每一次的写作,这不仅是对作品的尊重,也应该是一个作者的操守。


都市文学论


记者:你走过不少城市,从豫东到岭南再到洛阳,你对“城市文学”怎么看?

李知展:老实讲,不管“乡土文学”也好,“城市文学”也好,我不觉得需要特别强调。作者写来写去,只有写到他熟悉的、动情的那部分生活,才能写好。这些年,“城市文学”大行其道,出了不少好作品,但我也时常在想,这算不算一种遮蔽呢?写城乡转型间的人物命运情感撕扯身心认同,是算乡土文学还是城市文学呢?我们对乡村的梳理真的就足够了吗?我也很困惑,但还是只能写打动自己的那些人和事。

从时间上来说,我们脱离乡村,在城市里生活的年数更长,我的写作自然也从与故乡相关的小说转到都市题材,这是个自然而然的过程。

我是个所谓写现实主义题材作品的作者,写乡村也好城市也罢,总是带着一些问题。以我今年在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十年小说精选集为例,这部选集是从近十年发表在各大文学期刊的中短篇小说中精选出的十篇,收录其中的作品大都故事温暖,语言凝练,描述在乡村和城市变迁中,人的社会处境和对美好生活的争取,主人公大都是“心中有火焰”的人。作品直视生活的真相,在小说中理性地呈现当下的社会现实,同时又极力用故事内在的逻辑和带着情感的叙述给予那些软弱的、微末的生命以观照,从而唤起读者的共情,让我们在目睹生活的困境后仍能心怀热望。

收录在这个集子里的小说,时间跨度上,从2011年写的《时光化蝶而飞》,到2020年末写下的《落下的都很安静》和《今冬无雪》,空间上,从豫东村子,到蚌埠、武汉、郑州、苏州、深圳、东莞。许多个夜晚,想着一些人、一些事,在指尖推敲这些或者辛酸或者温暖的文字。这些篇目,大都是关于底层的烟火人间,激烈的、温柔的、坚韧的、风情的,不同命运的笑和泪。正如封面推荐语所言:“一部作者写作十年的精选集,烟火人间里那些微小而珍重的疼和暖,个体命运在时代里的沉与浮……”

我的小说,写到城市,也是更多关注底层小人物的命运,关注草根阶层的抗争、隐忍、叹息、泪水与欢笑。描绘出都市化进程中中国农村苍凉而富有诗意的珍贵剪影。

至于对城市的感受,豫东到岭南这十余年里,最大的感受是各种丰富的流动性。流动性是一座城市的活力。从未有一个时代,我们的国人会年复一年地进行如此大规模的迁徙,为了生活,为了梦想,人们汇聚、分离,故事在发生着,轰轰烈烈又寂静日常。我们身处于这样的时代,必将讲述发生在此间的故事。

记者:的确,时代为我们提供了数量如此庞大的动态变化着的观察样本,此间故事,值得我们用心、用情、用力去讲好它,让我们共同为之努力,也祝知展老师有更多创作收获!最后感谢知展老师接受此次访谈!


李昌鹏,20世纪70年代末生,作家、出版人,写字客发起人。曾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优秀编辑奖,历任《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编辑,中国言实出版社第三编部主任及第四分社(文学分社)社长,写字客CE0。在《诗刊》《天涯》《山花》《大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人民文学》等发表作品若干,出版有随笔集《独自欢》、《有我在此》及诗集《献给缓慢退隐的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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