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莱,原名郭薇薇,2000年生于山西介休。作品散见于 《西湖》 《青年作家》 《山西文学》《青春》《海外文摘》等刊物。
早上七点钟,我从睡梦中醒来,接到了贾明的电话。他说,有空来休县一趟,逛一逛,顺便看看女儿。我们好久没见了。我挂掉电话,穿好衣服走到餐厅,这个时间妻子已经去上班了,她的单位离家很远。锅里煮着粥,还在冒热气,桌子上放着馒头和剩菜,是昨天吃剩的。我感觉胃口不佳,如果女儿在家,妻子会下三碗面条,每碗都放香油和葱花。我独自吃着早饭,想象女儿现在在做什么?她可能在吃早饭,也许正在晨读,可是我听不到她的声音。
今天是女儿升入高中的第七天。女儿在休县的一所职业高中上学,她的老师是我的好哥们儿,他叫贾明,但我觉得现在去找贾明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因为我的女儿中考只考了不到四百分,连我所教的高中都没考上,要知道,我所教学的学校已经是介县最差的高中了。我向来比贾明略胜一筹,刚毕业顺利地考回了老家介县,又和一位小学老师结了婚,还生了个女儿,而贾明在三十多岁的时候才千辛万苦地考到了休县的一所职业中学,并且至今尚未娶妻生子。女儿第一次让我有了奇耻大辱的感觉。
单位离我家很近,不需要任何交通工具,穿过两条马路就能到达。通常我走得很慢,喜欢把时间浪费在这条路上,鸟儿从地上飞到了树上,我踩着路上的树叶,沙沙作响。今天我却提不起兴趣,两条沉重的腿驱使着我坐到了大槐树的背阴处,头顶不断落下来的叶子侵袭着我,起初只是落在了我的头顶上,接着顺着我的脖颈钻了进去,不知不觉中竟在我的胸口处聚成了一小块乌云。原因是昨天中午妻子给我转发了女儿拍的一段视频,视频里拍到了女儿的课桌和一块掉了墙皮的墙壁,显然是女儿随手拍到的,好像这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但是那块斑驳的墙壁让我感觉到心脏越来越重,即将掉落在这片寒冷的地面上。我已经完全沉没在了槐树的影子下面,变得忽明忽暗。树的另一边走来了一对男女,他们紧挨着坐在了另一边,显然,他们并没有看到我,我在一团阴影里看到了男孩硬朗的头发和女孩秀气的下颚线。我听到了撕开包装袋的声音,噼里啪啦地在空中翻滚、爆炸。吃吧。我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声音,像是从头顶掠过了一只鸟儿。
我拍了拍膝盖站了起来,从兜里摸出了手机,给贾明打了过去,很快我听见了他的声音,没有听见他在讲什么,我告诉他今天要去休县,聚一聚,顺便看一看女儿。我打电话和单位请了假,接着去售票处买了去休县最早的一班票,算起来我已经十余年都没有再坐过火车了。我和贾明大学的时候坐火车去外地念书,去上学的第一年坐的卧铺,把被子褥子卷成块状,再找一个尼龙袋装起来。一进车厢,先把胳肢窝夹着的尼龙袋扔到架子上去,找到个靠窗户的椅子坐下,火车上的销售人员推着车子在人群中挤,我和贾明一样,买两根哈尔滨红肠,再来包康师傅泡面,车厢里晃动着上上下下的影子,男人们赤身裸体躺在白色的床单上,洗得发白的绿胶鞋被踢得随意翻滚。我和贾明拿出一个快餐盒,去走廊尽头接上一碗滚烫的热水,把泡面放进去,夹杂着男人特有的汗味、女人洗头膏的香味,呼哧呼哧地就着红肠吞下去。
火车开了一天一夜,车厢里不断有人走进来走出去,我睡在最上面的一层,贾明睡在第二层。火车顶上像被推土机轰隆隆地来回滚过,碾碎了浑浊的沥青和尖锐的石子,夜晚是个加速的过程,一晃眼窗户外面躲进了一束微不足道的阳光,我从上面爬下来,贾明已经睡醒坐在了窗户那里,我清楚地看到贾明头顶的两个漩涡。看,这是四川,贾明说。
贾明也是介县人,和我是同初中同高中甚至同一个大学,同一个专业。我从某交通大学毕业后顺利地考到老家的这所公办学校里,那一年,我二十三岁,成为英语系2班里第一个捧上铁饭碗的人,之后迅速地和介县的一名小学女老师结婚,组成了一对黄金搭档。同年,英语系2班的同学们一部分开始考编,夜以继日地穿梭到无数个城市,祈求有个地方能让他们安身立命。其余的同学便选择进入私立机构,每日叫嚣着拼业绩。贾明毕业后去了深圳,在一家教育机构工作,专门给高中的学生补课,过了一年,深圳的教育机构开得和介县的便利店一样多。那年,贾明从深圳回到老家,带回来一根腊肠和一包荔枝干,他告诉我,这是深圳的特产,别的地方买不到。之后,贾明开始了长达六年的考编生涯,先是考省城,之后考市区,接着考小县城,后来发现连介县都容不下他,终于在他三十多岁的时候,考到了休县的一所职业高中。贾明上岸的那一个晚上,我正哄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睡觉,手心里握着毛巾,随时准备把她放到床上,一个古怪的响声从我的裤兜里发出,我愤怒地拿起手机。老马,你看到过凌晨四点的介县吗?是贾明,我欲说些什么,贾明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我颤抖地把手中的杯子放下,呼出的热气冒着雪花,周围的乘客来来回回走动,已经到站了。我提起包下车,在大门口检了票,车票被剪了个缺口,我一贯地拿着包向外走,有人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很轻,像落了片树叶,我回头一看,是贾明。很意外,我没想到他居然会来车站接我,如果你认识贾明,你会知道他是不会到车站来的,他只会告诉你一个地址,然后待在原地等待。贾明从我的手里接过了包,告诉我,车停在外面。贾明的衣服敞开着,露出了里面的深灰色格子衬衫,腿上绷着一条西装裤,脚上穿着一双锃亮的棕色皮鞋,两鬓灰白的短发被风吹得荡起来,像芦苇一样在湖的中央荡起一圈圈涟漪。我跟在贾明的后面,发现他的后脑勺像用久了的橡皮擦,好像被刻意削掉一半,变得很尖锐。他的身体像是被四根线条向四面八方均匀地扯出去了,直到他可以四平八稳地站在那里。唯一让我感到熟悉的是,他还是那么矮,两只裤脚被拖在地上来回摩擦。
早上十点多钟,上班高峰期已经过去,路上只有稀疏的几个行人走动。贾明快速地穿梭在这些人当中,我跟在后面,偶尔他会回头看我一眼,眼含笑意,最后穿过了两个红绿灯,把我带到了一块空旷的地方,停着一辆崭新的白色比亚迪。贾明拍了拍前窗玻璃,从口袋里拿出了钥匙,示意我上车,又打开后座的车门把包塞了进去。我坐进副驾驶,透过车窗,外面一片刺眼的阳光。贾明弓着腰看着脚下,轻踩离合,而后小心翼翼地摩擦着方向盘,汽车开始左右摇晃起来。车里热得让人发困,我把腿伸直摆在了前面,太阳裸露在楼顶,在天上开了扇灯,一伸手就能关了它。汽车突然往前一缩,像卸了磨的驴皱皱巴巴地缩了缩脑袋。车熄火了。刚提的车?我说,贾明顺着额头抹了把头发,过后吐出两个字,手生。又熄了两次火之后,汽车终于发动了。汽车艰难地在路上行驶着。贾明坐在驾驶座急促地呼吸,剧烈地像是要把车玻璃震碎,车厢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牙膏味,好像是薄荷,又好像是柠檬,不管是什么味道,都足以让我的肚子里排山倒海,随时都能从喉咙里冲出来,我吞下去一口唾沫,而后摸了摸手边的水杯,拿起来顺了一口,味道散了不少。贾明还在盯着路面,偶尔环顾一下左右,害怕突然冲出来什么东西,看到我把杯子放下,他说,先去吃饭吧,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面馆。我想先去看看女儿,这让我坐立不安,鼓起勇气将要发出声音的时候,贾明已经用主人的姿态把车开进了一条小路,他喘着粗气对我说,今天我请客。
穿过了一条老街,涌入一片海藻式的餐厅,古老而又神秘。贾明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一片空旷的地方,他把那辆比亚迪停了下来,轻轻地关上车门,转身带着我进了一家兰州拉面的馆子里。整个店的规模只有酒店走廊那么宽,两边都放着桌子,中间留一条过道,店里的服务员都是回族人,头上戴着顶白色的礼拜帽,他们只能侧着身子,把手里的盘子高高举起,从吃面的顾客头顶上洋洋洒洒地穿过,兴许是大早上,店里没有什么人。贾明熟练地挺起肚皮,游刃有余地穿梭其中,带着我拐进了另一个房间。这间房间和隔壁差不多大,里面放着六张桌子,光线很暗,没有一扇窗户,头顶吊着一颗金色的小灯泡,像一根面条一样来回抖动,右边的墙上有一个向里凹进去的窟窿,不大,只是深不见底,一伸手进去就能摸到太平洋。贾明挑了张背后贴墙的桌子坐下,我坐在了他的对面,那个窟窿正对着我的侧脸。
一个服务员走过来,贾明把两根手指举起来,举过了头顶,两碗拉面,他对服务员说。服务员对着厨房高声大喊,两碗拉面。贾明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在金色的灯光中看到他的影子,显得越发狰狞。他重新将两根手指举过头顶,要两个大碗。说话的声音很大,这让我始料未及,服务员一瞬间愣在原地,过会儿重新站在厨房外面,两碗拉面,大碗。贾明这才肯扶着桌子坐下来。几只虫子在灯光下面成群结队地晃动,像点了只将要燃尽的蜡烛,抖动个不停。贾明从桌子的一边递过来他的手机,亮着的屏幕在黑暗中显得尤其耀眼。我拿起来看了看,是一个女人,很年轻,三十岁左右,双手交叉站在一个汽车站的门口,手里提着一串钥匙,摸不清高低,倒是胸口勒得很紧,可是鼻头不高,脸蛋不够圆润,显得长相寡淡。贾明已经把脸凑过来。怎么样,他问我。我说,不错,长得很俊。他说,学校超市的老板,脾气好,长得也好,就是年纪有点大了。我说,得赶紧找个女人了。贾明的两根手指挠着桌子,呲呲作响,年底估摸着就能结婚了,今天她忙,下次吧,有空过来一起吃顿饭。在我手指关节的上方,是一张放大的面颊,我盯着贾明鼻尖上的一颗尚未挤破但已将近成熟的闷痘,已经长成了一小块脓包,甚至能够清楚地看到他跳动的睫毛,保留着我记忆中的样子,原始、浓密。我听见一声缓慢的机械式的开门声,一束温暖的光进来,这个房间以外所有的物件像是被悬挂在半空中,乒乒乓乓地撞来撞去,偶尔发出一两声巨响,像是家里那个放在客厅里的大肚子电视机,每次开机的时候它都会砰地发出一阵声音,厚重、偏执。直到这束光芒褪去,像一只小金鱼纵身一跃跳入了大海里面,随后消失不见。
我们的桌子上多了两碗面和两双筷子,应贾明的要求,是两大碗拉面,两片薄薄的牛肉浮在上面,另外撒了一把香菜末。贾明已经把头伸回去了,他拿起桌子上的辣椒油浇在了香菜上,捏起一双筷子顺着面的纹路搅动,面条缠在了筷子上,贾明把它放进了嘴里,喉咙一伸一缩,囫囵吞咽了下去。可我现在却忐忑不安,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个面馆,不喜欢这个房间,更不喜欢这个位置,左侧的窟窿像个漩涡,随时准备把我吸进去,吸到另一个世界。贾明显然没有注意到我。不管我被吸到亚马逊、澳大利亚或者是撒哈拉大沙漠,都不会和他有任何关系,他在专心致志地吃面,两边的腮帮子被填满,没有了缝隙。我的耳边都是他呼吸的声音,喘息,面条通过他的喉咙被送进食道,我感觉到一阵爆炸性的战栗,从我的脚底板蹿上去。
我想起一种遥远的味道,我曾经记得的那种味道,记得许多年,直到某一天彻底忘掉了,很奇怪,此刻,贾明坐在身边,我重新想起来了。一个秋天的清晨,我坐在宿舍楼下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海子的诗。每天清晨,我都要在宿舍楼下面读一首诗。那天我正在读那首《春天,十个海子》,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贾明很费力地骑着自行车向我走来,从自行车后座搬下来一个很重的箱子,放在我的脚边。他对我说,这是一箱铜块,把它倒卖掉,我可以赚一千块钱。我问他,哪儿来的?他说,学校外面停着辆面包车,他们拦着我,让我看了货,都是从钢厂里偷出来的零件,我说,花钱买的?他把自行车推到路边,花了,花了两千八百块钱,我觉得值。两千八百块钱,是我们一整年的学费。贾明蹲下身体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堆黑色的煤渣,包着一层锡纸。
贾明推着自行车,后座载着那个箱子,我跟在后面,拿着我的诗。面包车已不知所终,连个轮胎痕迹都没有留下,贾明自始至终都没有表情,他无声地把箱子放在地上,对我说,走,去公安局,报警。贾明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后座,箱子压在我的腿上,上面放着我的诗,我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寻找着公安局。大风从东刮到西,贾明渐渐没有了力气,我听见他的喘息声,像牛一样大的胃,将空气吞下再重新反刍。车子左右摇晃快要摔倒,索性他站在脚镫子上骑,骑得相当卖力,公路两边的树都在向后倾倒。我紧紧握着箱子,四周围不断有煤粉漏出,漏在发麻的手掌心里,我怀疑这是一箱易碎品,因为我的手掌心感到疼痛。我们好像被关在一个鲸鱼的胃里,四周都是浑浊的黏液,不断有生物被吞噬。我看见了贾明变异的肩膀,看见了他灵活的脚脊,看见了他挨了一棒槌的裤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已经变得相当凶猛,像一只发了狂的野兽。我的诗已经被风吹得卷起来,不见踪影。
我们找到了派出所,很偏僻,都快出市区了。贾明从我手里接过箱子,我跳下车,双腿仍在打颤,他转身向着派出所大门走去,保安按着箱子让他登记,干什么的?贾明把箱子放在地上,从保安手里接过笔,报警,诈骗,他说。被骗了多少,保安问。他说,两千八百块钱,贾明把笔递回去,保安指着登记表说,不算多,上个月有个大学生被骗了七千,不过可以立案了。进去吧。贾明被迫坐在椅子上讲受害过程,据他所说,在车上看到的一定是铜块,一定是因为车里还有另一个人,在他搬东西的时候换掉了箱子。警察做完笔录,然后就让我们离开了。按他的话说,这笔钱还能追回来吗?难,面包车没有车牌,骗子不是本地人,长相描述也很模糊,全国各地已经发生多起案件了,依然一无所获。箱子留在公安局,我和贾明走了出来。这时我才看到,他的运动鞋后跟被磨得倾斜,每走一步,他的身体都要向后倒一下。贾明推着自行车打算载我离开。先去吃饭吧,我说。我从另一边拉着车把,把他带到一个路边摊。这里没有饭店,我打算在这里将就吃一点。我走过去让老板煮了两大碗面,贾明已经缩在了板凳上面,他看起来像是喝醉了酒,摇摆不定,随时都能倒头就睡。老板把面条端在他的面前,我递给他一双筷子。面很多,旁边夹着一筷子土豆丝,红色的油汤上面飘着一层韭菜。贾明接过筷子,又从旁边拿过辣椒,添了几勺,倒了半瓶醋,夹起来唆了一口,嘴巴上沾了一圈辣椒油,他好像吃上了瘾,过后又添几勺辣椒,我已分不清他吞下去的是面条还是辣椒面,只看见他满脸通红,舌头不断吞吐,这也没能让他停止,直到吃得一根不剩,他突然哭了起来,哭声很大,盖过了路边汽车的鸣笛和狗叫声,像一阵雷声,从远方传来,在我的身体中央炸裂。
我和贾明继续在黑暗的房间坐着,服务员走进来一次,他把一个盛着糕点的盘子放在我旁边的窟窿里,除此之外,没有一个人进来过。我有些困了,贾明看着我面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面说,吃完我们去爬山吧,好多年都没有一起爬过山了。我说,我想先去看看女儿。他说,她正在上专业课,没有空,我们下午回来一起去看她。女儿报的专业是护理,她们需要每天学习怎样给病人铺床,怎样给病人端屎倒尿。一间废弃的仓库,被临时改造成了实验室,里面放着一个赤裸的男人的模型。女儿给妻子发了条视频,我看到过的。我犹豫了一会儿,贾明已经站起来走出房间,我只好跟上去,转头的时候我在灯光下面看见了那个窟窿里有一张黄色的符,看不清画了些什么。
我跟着贾明出了门,天空有些灰蒙蒙的,好像快要下雨。秋天很快就要过去,风大得很,呼呼地拍打在我的脸颊上,我不确定现在能不能去爬山。贾明已经去开车。显然,今天他必须带我去山上走一趟的。我无奈地打开车门坐进去。路上的汽车变得多了起来,贾明的技术太烂,一路上都被其他车挤得急踩刹车,等开到山脚的时候,他已经满头大汗。好在今天不是周末,去山上的人并不多,在我视线之内,只有贾明的这一辆车准备上山。他把衣服袖子解开,向上挽了两个边,露出里面的灰色衬衫,手上的青筋鼓起,在手背上纵横交错,像是在下一盘棋,棋线没有规则,分不清楚河汉界。我重新绑好安全带,再三检查了几遍。
上山的路只有这一条,从山脚开辟出来一条狭窄的路,盘旋着冲到山顶。贾明摸着方向盘开了上去,他开得很慢,几乎是擦着山脚走,沿途长满了荆棘和树枝,从石头缝里冒出来。呲地一声,贾明用力踩了刹车,他把车停了下来,推开了一个小缝,侧着身子钻了出去,我也解开安全带跟着下车。车被划伤,从前车灯一路划到门把手,很深,已经露出了漆。有事没?我说。他拿出一块卫生纸擦了擦,又重新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上车,我们接着走,他说。路越开越窄,只能往上开,不能掉头,贾明已经不再踩油门,一只脚点着离合,另一只脚踩着刹车。我探出头往下看,只能看见漫天遍野的白雾,远处是普通的村庄,红色的砖密密麻麻地连成一片,就连天上的云、崎岖的山路、贫穷的街道通通被抹成了红色,沉重的颜色让我烦躁起来。车内不断传来响声,就像有人站在外面拿起拳头捶我们的车门,誓要将我们的门砸穿,贾明的汗水已经将他的毛衣浸湿,直到胸口,都能拧出水来。频频转弯,他的眼睛紧盯着路边的凸面镜,看我们的轮胎擦过公路边缘,随时可能掉下去。我们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在我以为要把命交代在这儿的时候,路的前面忽然出现一个土丘,贾明用力地踩着油门翻了过去,底盘被擦得变形。翻过土丘,我看见一个天然的湖泊。贾明已瘫倒在座椅上,脸上湿得像做了一幅油画,变成了天然的亚麻色,随着脸的轮廓变得忽明忽暗。我开门下车,安全带勒到我的胃,现在正隐隐作痛,我庆幸,还好没有吃太多东西。我向着湖泊走了过去,只有介县体育馆的操场一样大的湖,看着很清澈,是一种冰冷的浅蓝色,湖的两边有几根枯树,从中间裂开,露出里面的芯。湖边的水面露出几块石头,我踩在上面,从夹缝中看到一条鱼,头在下面,尾巴向上。我捏着提了起来,是一条巴掌大的鲤鱼,很肥,可惜已经腐烂,鱼眼已经发白,发出了阵阵恶臭,我把它甩在了湖边。
我转身看贾明的时候,他已经走下车,提着裤子站在车的侧面,两只手僵硬着,好像有了结冻的迹象。我从湖边向他跑去,发现车被划得很厉害,从前车灯到第二个门的门把手,没有一块儿完整的地方,像一张平面的世界地图,错综复杂。贾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似染上了瘟疫,他的嘴唇发白,眼睛呆滞,寥寥无几的几根头发粘在额头上,好像是刚刚遇到一场特大暴雨,浑身淋了个通透。我尽可能平静地对他说,一会儿下山,我们去修车。他摆了摆头,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往湖边走,我紧跟在后面。
贾明站在湖边,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像一片泥泞的池塘,浑浊得让我心慌。他抬起脚站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面,两只手僵硬地抬起来,脱掉外套,扔在湖边的枯草上面,再一次抬起手,放在衬衫的第一粒扣子上面,紧贴着喉咙。我伸手想将他拽下来,他甩开我,用很大的力气,我被推回到岸上。他对我说,别动,我只是想洗个澡。我看着他脱掉衬衫,露出来一件发灰的背心,紧接着,这件背心也被扔在枯草中,肋骨在冷风中根根分明,他又去拉裤头的拉链,脱掉裤子,里面是一条红色的秋裤,屁股后面有个拳头一样大小的洞,最后他脱得只剩下一条黑色的子弹头裤衩,裤裆下面空落落的,好像什么都没有。
天变得黑起来,看起来马上就要下雨。贾明身上的热气散去,此刻被冻得全身通红,他的骨架和女人一样瘦弱,胸膛很薄,手臂纤细,脖子也很细长。脚上的皮鞋前前后后都被甩了出去,在水面上冒出两个小水花,须臾间没了踪影。他把一只脚伸进去,湖水浸到大腿根部,另一只脚踉跄地跟着倒下去,我只能看到他的半个脑袋,像长在水面的一颗花骨朵。他仰躺着,鼻子冒出来,头发浮在上面。贾明的两只手撑在身体两侧,顺着水势坐了起来。他突然高声大喊,我要游到对面去。
我站在原地眺望,远处是一片密不透风的杂草,很模糊,看不到终点,只觉得远得离谱。贾明像一条鱼一样打了个挺,他的身体尽可能平直,右手臂斜插入水,向右后方抓水,左手臂相继提肘出水,头在肩膀出水时猛烈地呼吸,好像一条浮在水面上的海带,在寂静的水面上,凶猛地向前开炮。
在我四十二岁的那个寒冷的下午,我反复拾起十八岁的记忆,恍惚间看见了那个骑着自行车去往公安局路上的像一头猛兽、威风凛凛的贾明,此刻与我的记忆重合了,他重新成为我的英雄。我们来到一个遗失的世界,贾明回到了十八岁的模样,而我正在老去,也许我觉得,他应该留在这里,或许永远都不会死去。
与我预想的不同,在离对岸只有三分之一的时候,他的身体停在了那个伸出手的姿势,然后迅速翻了个面儿。他的腿抽筋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水面上不断地挣扎,像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鱼,快要丧失生气。我来不及脱掉衣服,站在石头上面跳进了水里。湖水密密麻麻地从衣服的缝隙中钻进去,早该料到,水下真是出乎意料的冷。此刻我沉在水底浑身颤抖,只能奋力向前扑,我在水中抓住贾明的胳膊,试图把他的身体拉拢到怀里。他轻得可怜,好像抓到一副空皮囊,所有的零件都变得摇摇欲坠。我翻了个身,把他背在背上,他的下巴抵住了我的肩膀。贾明变得僵硬,好像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我用力向前游,湖水冲到我的鼻孔里、耳洞里,它们简直无孔不入。我感觉肺管子都要爆炸了。
我把他拖到对面的岸上,他的脸色青紫,嘴巴鼻孔里不断涌出水来。乌云已经消散,天空彻底晴朗了,此时竟跑出一丝微弱的阳光,我们肩并肩地躺在一起,好像躺在一片云里。贾明脸色发白,浑身哆嗦。此刻,我想起了一种长在深海中的虾。
湖水流进我的眼睛,我从地上爬起来,透过一片枯草,看着远处的这片湖。水面恢复了平静,好像被冻住了,没有一点点波澜。风疯狂地撕扯着我的裤子,向着四周靠拢。我抓住一根粗壮的杂草,手脚并用,爬到一个巨大的土坡上面,看见汽车停在对面,一阵大风吹来,在微明之中散发着冷气。发梢有水落下来,滴在我的脊背上,我忽然转过身,向着最深处走去,发现这里居然没有一个脚印,没有一棵树,没有一只鸟,只有成片的香蒲丛,笨重地在空中撞来撞去。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贾明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朝着我举起右手,左右舞动着,像挥着一把利器。模糊之中,我看见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好像喝醉了酒。太阳悬在空中,看上去十分平静。
我开着车下山,贾明睡在旁边,蜷缩成虾米,看起来姿势有些难受。我感觉十分疲倦,想赶紧回家睡觉。也许我推门进屋,妻子已经下班,在灶台上煮面条。女儿坐在地上画画,她喜欢画画,最喜欢画唐老鸭。桌子上放着三碗面条,电视里演着电影,是我喜欢的频道。在我面前的这条路,一切都是崭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