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作家盛可以将自己的十个短篇结集为《女猫》出版。如果仅根据作者以其中写男女关系的《女猫》一篇为书名,便断定这部小说集是某种情爱叙事的话,显然太过草率了。事实上,《女猫》的大部分故事严肃探讨了处在偶然或亲密关系中的个体对他者认知的盲目与盲区——主人公仅凭自己的人性经验去认知他者,去判断他(她)的历史、情感与动机,往往造成一种戏剧性反讽的结果。如欧容电影《八美千娇》一样,一个事件发生,导致人物互相揣测,但就如逐渐揭露的剧情告诉我们的,谁猜得都不全对。盛可以的小说则干脆把情节性与事件性要素加以削弱,把这些作品尽量呈现为心理小说的面目,一种貌似公允冷静的单向叙事,让作品的存在主义色彩更加凸显了出来。
笔者很感兴趣的首先是《你什么时候原谅你的父亲》,我甚至觉得这个藏在第一篇后面的作品有序言的意义。它以类似书信体形式,处理父女关系话题。小说中毫无掩饰的细腻感情接近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只不过收信人被置换成女性叙述者某个亲密的、无话不谈的朋友,倾诉的则是对父亲的愧疚。而这封未署收信人的书信内容,无非是中式父女关系中各种大大小小的龃龉,称得上某种转变的是结尾,由标题的话转化为问收信者“我的父亲会原谅我吗”。假如读者要求小说必须有故事、有情节的话,这篇小说更像是抒情散文,甚至结尾的“反转”从开头就可预料到。她明知道父亲对她毫无责怪,一如天底下的父母一样。子女长大了就会离开父母,往大里说这便是现代性的一部分——人与原生家庭的疏离与原子化是现代生活特征之一,无论中外。“我”与父亲的故事被“我”来讲述,父亲的情感被“我”判断,亲子关系为“我”的叙述完全覆盖,父亲缺席于与我的沟通与互动,并因死亡降临而永远缺席。叙述者“我”与父亲都是孤独的,她对于沟通与爱的渴望以一句无法得到回答的话戛然而止。
《天真的老妇人》被放在第一篇,与最后一篇《推空婴儿车的男人》恰成对位,故事都发生在大洋彼岸,都是有关亲子丧失的话题,甚至篇幅都差不多,两篇小说的标题也仿佛出自契诃夫或莫泊桑之手,是类似的写实主义人性观察。《天真的老妇人》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它的开头便有着欺骗性,“我”初次约见在纽约短租的房东梅,小说以第一印象介绍梅:“一个年轻女孩向我招手”。走近才发现梅是一个邋遢而看上去自命不凡的老妇。“我”最初甚至猜不出东方面孔的梅的国籍。“我”在同住的日子里忍受“梅”的怪癖,她诡异的刻俭与落伍,她自以为是而其实过时的穿搭。“我”忍受她,是因为丧子之痛使自己无力他顾。“我”忍受她,却避免不了判断她,猜测她行为的动机与她的过去,甚至怀疑她自述中与自己相同的丧子经历的真实性。“我”反而与梅的印度房东更能共情——后来才清楚梅是违反租约将房间转租给我。直到最后,在看顾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梅的时候,真相才一一揭晓。真相就是,梅完全没有撒谎。什么都是真的:“梅没有撒谎。她的确与儿子住在这里。”小说结尾时,“我”退掉去伦敦与情人相见的机票,梅养的狗跳到我腿上,“我默默地像梅那样抚摸着它”。显然,梅的故事部分地、暂时地治愈了我,第一人称叙述者说:“渐渐地,梅变成了我……”,叙述者的自我牢牢控制着一切,是梅变成“我”,而不是“我”变成梅。“我”没有在梅尚存活力与健康时给她以理解与安慰,“我”与她各自依旧是孤独的,即使“我”认领她为自己的生命镜像并得到启悟。
《推空婴儿车的男人》的故事则更有着结构对位的精巧。这篇采用了全知视角。赴美产子的中国产妇,失去女儿的男作家,深受战争综合症折磨的黑人士兵,对他们的讲述各自展开。他们当然各有各的不幸,主题都汇聚到已经失去或岌岌可危的下一代身上。但更富意味的,恐怕是三个几乎每天早晨出现在曼哈顿海滩的人物,各自急于倾诉自己的痛苦,他们相互悄悄窥视,甚至有时准备好开场白,只是由于警惕心、羞涩与心理防线,对话始终没发生。叙述者对他们生命故事的讲述细腻而孤立,他们那么相似,他们最终未交一言。其实即使开口了,他们仍不可能相互安慰,就像《天真的老妇人》中的“我”与梅。小说结尾颇有戏剧性,一场突发的枪击事件,把三个人拉到一个镜头里,然后又以天人永隔的方式分开,犹如命运舞台上舞步的合与分。唯一活下来的男作家因此得到妻子怜悯,他的婚姻得以改观。他们收养了死去的中国产妇的孩子。与第一篇的丧子主题照应而生命得以存续,不能不说是盛可以的一种慈悲心。但无论死去的还是活下来的人,都对他们所经历的生命的戏剧性是雾里看花、不明所以。他们之间充满了类似于不朽诗行间那种永恒的空白与神秘的张力。
还有一篇有些讽刺意味的《接骨木酱》,仍是和孕育与沟通不畅有关。妻子表示不愿生育,丈夫为免妻子避孕之苦,自作主张做了绝育手术,没想到妻子知道后大感不满,两人感情随之渐渐降到冰点,最后走到离婚那一步。直到此时,小说虽采用全知叙述,其实征用的是丈夫视点,包括对妻子不育决心的判断、不免对自己“男性气质的新特征”的洋洋自得。小说最后的情节,是妻子吃了丈夫为她所做的接骨木酱后中毒,原因是接骨木枝煮得火候未到,产生了毒素。丈夫并非故意为之。妻子面对医生关于食材来源的询问,只好苦涩地回答:“是我自己酿造的。”夫妻间的沟通肯定是有问题的,深信进步主义的丈夫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不过,“酿造”出这个结果,的确也有妻子一份责任。小说更为深刻的地方在于,这种沟通不畅几乎无法避免,一对看似相爱的夫妻也免不了实际上的口是心非、貌合神离。
读过《女猫》后,想起盛可以说过一句话:“潜到深水里才能看到鱼的世界”,也许还可将这句话的意思进一步发挥:深水里的一条鱼未必懂得另一条。深水里的每条鱼都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