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报刊美文 >> 《散文》2025年第3期|汪君艳:缝缝补补好习惯

《散文》2025年第3期|汪君艳:缝缝补补好习惯

2025-04-18 11:16:13
浏览量:

汪君艳,笔名浅草,土家族,籍贯湖南,广东省作协会员,南开大学文学博士在读,研究方向为非遗手工文化与器物美学,著作有《手艺与禅心 寻找中国匠人之旅》(简体版、繁体版)等,在《中国图书评论》《中华手工》《中国周刊》《环球人文地理》《中国书画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文章数十篇。


作为古老的修补术,锔瓷是给破碎和死亡一个机会,让人感到“原来极坏的事也可以挽救”。或许仅凭这点,这门技艺就不会消失,生命系统的设置里哪有随随便便获得重生和破镜重圆的机会呢?

回天乏术·因爱重生

一只杯子失手落地,破碎的声音不需要多震耳,心就跟着裂开了,裂口蔓延到空气里,整个人怔住了,要经历一个短暂的静止状态,懊恼疼惜才蜂拥而至。常常在茶桌上对壶盘杯碗遣兵布阵,失手在所难免,无论多少次,这种心碎感都是新鲜而强烈的。陶瓷本可传世万年,一瞬间就砸手里,相当于毫无准备地面对一次自己造就的死亡。

这只杯子实在心痛,拍个照片发朋友圈告别一番,一位茶行朋友评论说可以去金缮,当即把师傅微信名片推给我。我很讶异这座新城市藏龙卧虎的能力,丰富的都市肌理里,竟然藏得住以这么古老的手艺为生的人。

揣着碎杯子转了两趟地铁找到方老师的锔瓷堂,二三十平方米的工作室四壁全是大架子,中间两张大桌子,放着各种残碎的杯子、壶、瓶、盘、碗、缸……个个伤痕触目,寂静中哀号遍野。我仍然觉得自己的杯子是最可怜的,一坐下,就迫不及待自陈病史。

它出自我很喜爱的一位陶瓷老师之手,那种枣色的红釉调出来和烧出来都不容易,出于一个老练手艺人的精准控制,中间夹杂渐变的黑色有一种文人式的用意,水墨一样努力修炼出的随意中暗藏刻意,望之有气度,不枯不俗——这种在古代文艺评论里常见的用词,现代人也滥用,可是我觉得这只杯子担当得起。

曾去这位老师的私人“研发空间”看,复式小楼二楼一间房里满是各种土、釉料、古瓷残片、资料和测试笔记,复杂度和专业感不亚于理工男的实验室。客厅甚至还有一座迷你小电窑,温度仪上可以精准控制是要一千三百度还是一千三百五十五度,容积跟烤箱差不多,每次能烧四五只杯子。这种工作室的形式和氛围符合我对一个现代手艺人的想象,颇有些仰望和迷恋,何况它出产的除了论文,还有一只只气度不凡的杯子。深爱如长风,如不是有感情,也很难拿着碎片去千里求医吧。

方老师见多了破碎的命运,带着“我很理解你但事情不难解决”的神情,说这个古朴色调搭配黄铜锔钉效果应该不错,杯口缺失的部分可以镶一朵银花。锔瓷居然还有上下游链条的成熟小产业,淘宝上有现成的银花配件,有莲花莲叶、祥云万字纹、树叶柿子以及各种刻着“茶”“佛”“道”的小牌牌可选——虽然这些应该都算传统纹案里的陈词滥调,让人挑来挑去都嫌俗套。

找着师傅本人的好处是万物可定制。方老师提议特别做一个纹样,那时我正处于筹建工作室的热情中,一个祥云元素的logo刚刚设计出来,问她是否可以。她又是以“事情不难解决”的神情回复。开始我以为她这是长期做修复手艺练就的淡定和耐心,常年拯救破碎的人,应该有这么副慈悲模样,后来熟悉了,发现这和她是潮汕人、四个孩子的妈妈,并且孩子们都还在小学中学的年龄也很有关系。

大概半个月后,拿到了补好的杯子,不负期待,它重生了。两爿碎片用小铜钉像订书针那样“钉”起来了,也可以说像排扣那样“扣”了起来——实际上是用非常小的金刚钻头在瓷片上钻出小孔,再把锔钉两脚嵌进去横跨抓牢,裂缝用鸡蛋清、瓷粉调和的浆填好就不会漏水。杯沿缺瓷处用特地做成的logo小银片包好,是一份独一无二的私人标志物。仿佛杯子自己也很满意被加上了一点这样朴质的装饰。经此一难,诸多经历和情感被实实在在记录在案,成了有故事的样子。

缝缝补补·贫穷中的可靠与勤劳

旧时,锔瓷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行当,存在了一千多年,出于民间生活修修补补过日子的需要。《清明上河图》中有经典的焗瓷匠形象,装备是一副挑担。因为要走街串巷,两头箱子不能太大太重,但功能得齐全,里面有数个小抽屉和暗盒,工具和材料可以装里面,也可以挂外面,从弓子、钻把、钳子、锤子,到金刚钻、白灰粉、锔钉和顶帽,大小家伙事儿一应俱全。箱子的下方还配有烧火煅制锔钉用的风炉风箱,横七竖八放置逻辑只有在师傅自己脑子里才清晰明白,干起活来顺眼顺手毫不杂乱。一户人家三五个孩子,可能就靠这么一副挑担养活。

现代人见不到这样挑担的锔瓷匠,对这门工艺也陌生得很,日常用物的换新早就代替了修补,商业文化每一季都在推新品,工业制品在设计之初就已经预计好了折旧换新的时间,过时落伍和功能升级是淘汰旧物的最大理由,浪费之风盛行,物难尽其用。

二十和二十一世纪这几代人之间的生存境遇、消费观念天差地远,父母那一辈年轻时还过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生活。再往上呢?祖辈以及世世代代的中国普通老百姓,大概一生中要遇上好多次“三年困难”,缺衣少食是一种日常恐惧,补衣服是一般家庭女性的必修课,补锅补缸补碗要专业一些。街上隔一阵就会出现挑着担子的焗瓷匠,活可能做得粗糙,但原本也不是冲着艺术和审美去的。针线、钉子、粘胶,都是为了能让东西再用几年几十年。

小时候常听妈妈唠叨现在小孩都没过过苦日子,不知道她出于羡慕还是遗憾。我们对艰苦和富足的判断标准确实大不一样,对我来说不能常买新衣服、不能大肆买漫画书、零食就已经很委屈了。小时候没有历史宏观视角,中国社会正要开始几千年历史中都没经历过的物质大爆发,我从未见过谁家有补过的碗,也绝不想穿有补丁的衣服,反而开始学会了计较品牌——当然,这个认知也有一个四五线城市女孩的局限性。

但即便是应该朴素贫简的地方,也难见有人去补破杯破碗。物质爆发,也是指粗制滥造廉价物的泛滥。去过一些乡镇酒席,少用土陶土碗,而是流行一次性杯碗筷子和一次性桌布,用不锈钢餐具还要套一层塑料袋,甚至建起三四层楼的乡村别墅人家,日常三餐也是一次性饭碗和杯子,不知道人为何会变得这样嫌麻烦。

有次淘旧货看到一只底部写着“天”的旧瓷碗,应该是某个村里某户人家记号碗,背后有旧时乡村酒席习俗。其实也不是非得富裕家庭才享受这种定制,恰好是因为不够富裕,物资有限,一家操办红白事摆酒席,要把全村的桌椅板凳、条箱提盒、碗筷酒杯集合起来才够用,为了方便区分,就会在自家碗底刻字做记号。碗呢,都是附近窑口烧的,拉胚烧窑的会帮每家在碗底写上姓氏名字或者“天地甲乙”之类的字号,也有烧好后找专门的师傅用錾子刻出。有了特殊的符号标记,各家各户借来借去也不会搞错。主人一般也会随着自家的桌椅板凳杯碗瓢盆一起,去帮忙洗涮、烧火、上菜、上茶,一家办事全村一起忙活,邻里之间担得起“守望相助”几个字。碗,在制作之初就想好了邻里之间的需求,是实实在在的乡情纽带。

城市里情况也一言难尽。餐厅里的餐具看上去像陶瓷,其实是塑料树脂粉压制而成。洗碗这个经典打工选择也越来越少,裹着塑料膜的餐具套装每天有专门的公司负责回收和配送。广东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不相信餐厅餐具,吃饭前叫壶开水涮碗涮筷已经成了顽固的新习俗。在陶瓷世界,各种添加剂化工釉和造假技术层出不穷,常见当宝贝一样送修的壶,被方老师委婉地下诊断书:“泥是假的,也不是手工,确定要修吗?”这时候的人类,要再体会一次深爱错付的尴尬和沮丧。

一只好命的茶碗·金缮传奇

锔瓷历史上有一只著名而好命的茶碗。1175年,杭州佛照禅师为了感谢日本贵族武将平重盛的布施,回赠他一只龙泉青瓷茶碗。两百年后,这只碗传到幕府将军足利义政手中时,不幸碗底被磕了裂痕,义政非常痛惜,不惜千里迢迢送回中国想换一只一模一样的,但当时的明朝窑口已经烧不出宋代的瓷色。为了表示友好,中方就用锔瓷工艺打上锔钉送回,日本人一看这补丁:哎呦是侘寂美学呢!反而更喜欢了,取名“马蝗绊”,一直当作国宝流传。江户时代的儒学家伊藤东涯将之写成《马蝗绊茶瓯记》,于是成了世上最出名的破杯,后来由三井家捐赠给东京国立博物馆,偶尔会借出展览,都是众星捧月式的出场。

另一个说法是,日本也有人不满意这个马蝗绊,嫌它粗笨触目不够细致,当时日本漆艺正是蓬勃发展时期,可能是受中国泥金工艺启发,也可能是本地莳绘工艺影响——中日两国大漆技艺是水乳交融式互相影响难有定论——总之当时的漆匠们琢磨出了一种用漆黏合碎片然后在缝合线条上抹金粉加以装饰的修补方法,叫“金缮”。锔钉在日本是新技术难以推广,围绕大漆做技术却有得是人才,于是金缮快速发展起来。到明代晚期在江南的文人圈子里开始流行玩赏来自日本的“倭漆”器物,金缮工艺也在中国得到了发展,和锔瓷一起成为修补陶瓷器的两大技术。

如果要甄选一样东西作为中日友好之象征,我会提案一只金缮器物,英文中“china”意思是陶瓷,而“japan”则是指漆器。金缮,恰好是瓷与漆的深度结合,无论分裂破碎,总有重修旧好的可能。

金缮和锔瓷,它们互相包括,做修补工艺的一般两样都要会,不再是挑担子走街串巷吆喝“锔盆、锔碗、锔大缸”了,而是大大小小的“非遗”工作室,是文化和情感性的存在,指向一种直面残缺和爱物惜物的人生哲学,对艺术性要求也更高。日本、新加坡、美国、澳大利亚、巴西等中日韩移民较多的地区,金缮修复是有段位考级的。比如日本对金缮三段的要求是:可将三十二片以内不同器物的碎片用金缮和明锔和暗锔修复成为一尊器物;到最高段位九段也就是国宝级的要求是:从业超过四十五年,家族从事金缮可明确考定有三代以上,言传身教给后辈,品行优异,具有七种以上金缮修复秘法,可为行业之典范、民族之国宝。这里的“七种修复秘法”显得格外神秘,因为在五段时就已经需要熟练分辨七十种修复流派,怎么也应该是人到中年并成为行业中坚了,然而还有漫长的段位进阶历练等着他们。终生存着一份心思去探索秘法,这样的手艺人,想必是有一股子痴迷与执着的,都带着好故事。

中国没有这样严苛明晰的行业考级制度,但金缮手艺人们亦有压力和动力。古时锔瓷有做粗活做细活之分,如果想进阶为细工师傅,就是面向达官贵人、文人雅士或古董商人,过手修补的也都是贵重精美的瓷器,来自客户和市场的要求只怕要高过任何考官,竞争也更为残酷。薄如蝉翼的薄胎骨瓷上,照样用金刚钻打孔装钉,陶瓷残片是技艺秀场,嵌饰做件玩出各种花样,方寸空间里演出凤凰涅槃式的重生,也能成就独门绝活。

重新掌握朴素生活观的人

在方老师的锔瓷工作室,常见到又年轻又时髦的学徒,他们跟挑担的焗瓷匠和混迹八旗子弟古董圈的老师傅不知道隔了多少代,学艺的目的和对工艺的理解都不同,气质也就不同,可能仅仅是热爱“修复”这个具有诗意的行为吧。但他们也有很多经历需要与他们的老前辈们相同,比如学金缮要与天然生漆打交道。只有这种天然材质才是健康安全的,若改用化工胶,那这个行业也就没什么意义了。但大漆刚接触时可能会带来过敏,双手红肿和发痒就是学习过程中的家常便饭。对漆的干燥程度要经过一次次尝试形成感性认识,知道什么的湿度温度下干到什么程度才适合上金粉,时机不对结果就一定不对。

锔瓷也有人人必须遵守的严格工序,通过找碴、对缝将碎片一点点拼凑回原来的样子,再在缝合点定位做记号,进行打孔。如何用小钻打孔是学锔瓷技艺的第一个难关,瓷器坚硬又易碎,力量重了,可能打穿或破裂,造成二次损害;轻了,又打不到位,不好上锔钉,每次见到新生的年轻人们长时间坐在桌边,侧低着头,大白天也开着台灯,一次又一次地练习,用很笨的方法去获得那股“巧劲”,就感觉,他们同时获得的,还有不厌其烦、惜物自珍等属于人的品性与素养。

都市的缝隙里,总是能有一些重新掌握了朴素生活观的人,把注意力默默放回到人类的好习惯上。

本站使用百度智能门户搭建 管理登录
手机访问
手机扫一扫访问移动版
微信

使用微信扫一扫关注
在线客服
专业的客服团队,欢迎在线咨询
客服时间: 8:30 - 18:00